還沒走進盧氏平日起居坐臥的房間,傅雲英就聞到一股甜膩的刨花水香味兒。
家裡幾個長輩平時只梳矮髻,以巾帕包發,不大用刨花水,今天過節,特意請梳頭娘子上門梳頭髮,這纔講究起來。
廂房裡間,韓氏臉紅紅的,坐在椅子上對着敞開的後窗攬鏡自照,摸摸這,摸摸那,渾身彆扭,伸手想把鬢邊一對白玉萬字雙兔鎏金銀簪子給摘下。
盧氏劈手打開她的手,笑盈盈道:“這是應節的東西,家裡人人都要戴的。”
韓氏往傅三嬸頭上瞟幾眼,見她果然也戴了一對月兔簪子,搓搓手道:“我毛毛躁躁的,外邊黑燈瞎火,什麼都看不清,要是不小心碰掉了,我得心疼死。”
“有丫頭們看着呢,用不着嫂子你操心。”盧氏笑道。
韓氏嘿嘿一笑,心裡暗暗想,夜裡出去逛的時候一定要當心,這滿頭金啊銀啊的都得看牢了,不能讓別人佔了便宜去。
妯娌幾人說笑幾句,看到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姐妹幾人進門,招手讓幾人去窗下鏡臺前就坐,笑眯眯道:“今晚去逛燈會,讓婉姑給你們梳個時興的髮髻。”
傅月俏臉緋紅一片,含羞帶怯走到鏡臺前,低頭絞着衣角。
梳頭娘子婉姑打量她幾眼,扶她坐下,嘖嘖道:“小姐花容月貌,瞧瞧這麪皮,多嬌嫩!”
一邊不住口地奉承盧氏,一邊打散傅月的辮子,重新幫她梳通長髮。
盧氏嘴角微翹,笑而不語。
傅桂噗嗤一聲笑了,趴到傅雲英肩膀上和她咬耳朵:“她以爲是包餃子嗎?還麪皮,我還餃皮呢。”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婉姑賣力討好盧氏和傅月,傅桂渾身不得勁兒,非要說幾句酸話才舒服。但如果婉姑說傅月的不是,那頭一個跳腳的也會是傅桂。
傅月的丫鬟把她的首飾匣子搬了過來,一套套簪環拿出來放在她鬢邊比對給婉姑看。婉姑比較了一會兒,選出幾樣,問過盧氏的意見,最後給傅月挑了一套葫蘆形的松鼠葡萄穿珠花的對釵,配草蟲短銀簪,耳邊一對光澤細潤的玉兔耳墜子,腕上籠累絲銀鐲子,腰間繫絲絛,戴環佩七事。
婉姑裝扮好傅月,接下來輪到傅桂。
房裡的丫頭婆子一半幫婉姑打下手,一半圍着打扮得粉光脂豔、顏色比平時柔媚幾分的傅月不住誇讚,傅雲英趁機走到盧氏跟前,踮起腳,和盧氏耳語幾句。
盧氏看她走近,微笑側耳聽她說話,少傾,面露驚訝之色,怔了怔,垂目看她幾眼,遲疑了半天,皺眉道:“也好,既然你四叔應允了……”
得到盧氏的允許,傅雲英扯起嘴角笑了笑,轉身和韓氏、傅三嬸打了聲招呼,帶着養娘、丫頭回房換衣。
…………
傅月和傅桂準備停當,對望幾眼,笑着打趣對方几句,擡頭四顧,沒見到傅雲英的身影,走到外邊走廊上,也沒找到人。
“英姐是不是害羞了?”傅桂拍拍手,笑道,“別躲着了,有什麼難爲情的?”
她話音剛落,餘光瞥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官人從長廊深處走了過來,眉頭輕皺,心下疑惑:大過節的家家團圓,誰會選在這時候來家裡做客?莫非是傅雲啓和傅雲泰交好的同窗?
來客身量不高,看樣子年紀比傅雲泰還小,卻氣度不凡,清秀俊逸,皮膚白皙,穿一件寶藍色暗紋寧綢長衫,手執灑金川扇兒,足蹬烏墨緞靴,舉手投足間帶着一種自然而然的勃勃英氣,不知是誰家的翩翩少年郎。
這小官人生得實在好看,一下子把縣裡的少爺公子們全比下去了。傅桂仗着對方年紀不大,明目張膽盯着他看了又看。
少年察覺到她窺視的目光,含笑一拱手,朝她微笑致意。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讓傅桂頓時心跳如鼓。她心裡一個咯噔,飛快收回目光,側身藏進廊柱後頭,忍不住啐道:哪來的登徒子,竟然如此輕薄!
等等,那少年生得脣紅齒白的,雙眸幽黑,鼻樑挺直,有些面善,好像在哪兒見過……
發燙的雙頰霎時恢復正常,傅桂猛然一個轉身,少年已經走到她面前不遠處,她看着少年,目瞪口呆,嘴巴越張越大,半天合不上。
“英姐!”
少年嘴角微微翹起,合上摺扇,向她作揖道:“桂姐,小生有禮了。”
向來伶牙俐齒的傅桂沒來由一陣羞惱,張口結舌,面紅耳赤,一跺腳,轉身跑回房。腰間環佩七事叮叮響。
傅雲英愣了片刻。她年紀小,穿男裝還處於雌雄莫辯的階段,剛纔在房裡換上這套韓氏爲她裁的新衣裳,梳男童髮髻,再模仿傅雲章平時的樣子走路、說話,養娘和丫頭們笑得前仰後合,都說她看起來就像好人家嬌養出來的小官人。她覺得養娘是哄她玩的,沒帶丫鬟,獨自出了丹映山館,一路走到正院來,想看一下府裡下人們的反應。
院子裡灑掃的婆子果然沒有認出她來,以爲她是傅雲啓和傅雲泰的客人。連事先知情的傅四老爺第一眼看到她也沒注意到,皺眉問她是誰家娃娃,怎麼跑進傅家內院了。
她表明身份,傅四老爺呆了一呆,走到近前抓着她的肩膀看了又看,捧腹大笑:“英姐,你比你兩個哥哥俊多了!”
笑完,非要拉着她去和傅雲啓他們比一比,看誰更體面俊秀。
傅雲英好容易勸玩興大發的傅四老爺消停下來,過來找傅月和傅桂,看傅桂的反應,頭幾眼應該沒認出她。直到她刻意走近了,傅桂才覺出不對勁。
至於傅月,她正兩手搭在額前四處張望,在到處找傅雲英,壓根沒發現男裝打扮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妹妹。回眸間目光直直和傅雲英對上,怔愣幾息,退後半步,問旁邊的丫頭:“是哪房的小官人?”
這是把傅雲英當成族裡的堂弟了。
丫頭們一開始和傅月一樣認爲傅雲英是傅家的小少爺,聽她和傅桂開玩笑後方恍然大悟,這會兒見傅月問起,抿嘴笑:“這位小官人月姐常見的,月姐再看看。”
傅月滿腹狐疑,帶着疑惑的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
半晌後,她啊了一聲,登時浮起滿臉笑容,“英姐!”
又是驚訝又是好笑,上前幾步,拉着傅雲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她白淨嚴肅的小臉,“我還以爲是哪家的小少爺呢!”
傅雲英笑笑,望着傅桂跑遠的方向,眉頭輕蹙,傅桂既然已經認出她來了,爲什麼要跑開?
…………
盧氏和傅三嬸看到男裝打扮的傅雲英,又是一陣笑鬧驚歎。韓氏今早見過傅雲英試穿綢衫,已經開了一回眼界,但看到斯文俊秀的傅雲英跟在傅月身後進門,還是忍不住擦擦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傅四老爺叮囑家中女眷不要聲張此事。家裡人雖然不知道叔侄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仍然含笑應下。盧氏讓婆子出去警告內院的下人,誰敢多嘴,立時發賣,僕婦、丫頭們忙恭敬應了。
長輩們憐愛疼惜,多有寬容,傅雲英卻在這時做了一個決定。
她得去武昌府。待在黃州縣,傅家其他房的親戚固然沒怎麼見過她,不記得她的相貌,但人多口雜,她以男裝示人只是權宜之計,早晚會露餡。不如索性早點離開,武昌府認識她的人不多,她可以直接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在其他人面前。她並不怕被人發現自己是女子,而是爲傅月和傅桂考慮,同在一間屋檐下生活,她的舉動或多或少會影響到兩個姐姐的名聲,在她還沒有強大到確保能庇護親人之前,適當保持距離對她們都好。
她不想給姐姐們的親事帶來不好的影響。
…………
一家人出發去江邊竹樓看戲時,傅雲啓和傅雲泰認出跟在傅四老爺身邊的小官人是五妹妹,差點驚掉下巴。
傅雲英沒和傅月、傅桂同車,在傅雲啓兄弟倆目光灼灼,帶着無形壓迫力的注視中,大大方方由王叔抱上毛驢,調整好姿勢,側首朝兄弟倆一笑,輕搖摺扇。
傅雲啓頭皮發麻。以前他就有點怵五妹妹,現在五妹妹換了男裝,舉手投足和大房的二哥傅雲章有幾分相像,他更怕她了。
二哥人品出衆,族裡的少年郎們從小被長輩們揪着耳朵耳提面命,要他們好好跟着二哥學。他們起先不服氣,扯着嗓子和長輩對喊,後來他們發覺自己拍馬都趕不上二哥的十分之一,只能老老實實當鵪鶉。不管多刺頭的傅家子弟,看到二哥,先得打個哆嗦,然後趕緊想辦法能躲多遠躲多遠,避貓鼠也沒他們反應快。
傅雲泰沒看出傅雲英和傅雲章的相像之處,但本能讓他打了個顫,聲音發抖,“九哥,我覺得心口有點不舒服。”
“我也是。”傅雲啓捂臉長嘆一聲,“我以爲等英姐長大一點,我們就能鬆口氣了,至少在外邊能鬆口氣,孫先生不會一直教她……”
傅雲英不僅刻苦勤勉,還進步飛快,有她在一旁對比,兄弟倆幾乎每天捱打捱罵。孫先生恨鐵不成鋼,兄弟倆也急啊!好在傅雲英是妹妹,妹妹的書讀得再好,只有他們家裡人和孫先生曉得。等傅雲章長大幾歲,一定會忙於備嫁之事,到那時他們倆就能脫離苦海啦!
可現在……五妹妹竟然穿起了男裝!她這人一肚子心眼,絕不是一時興起才穿男裝的。可以想見,以後他們很可能在傅家內院以外的課堂上看到五妹妹的身影……五妹妹就是他們的剋星,無處不在,像二哥那樣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頭,他們在後面苦苦追趕,而長輩們拿着大棒鐵錘緊跟在他們身後,一邊罵他們不爭氣,一邊催促他們趕緊追上去……
兄弟倆對視片刻,一種不詳的感覺浮上他們心頭,久久不散,而且越來越強烈。
…………
傅月和傅桂擔心傅雲英被人衝撞,一晚上頻頻回頭看她,後來不知不覺被燈會上熱鬧的景象奪去注意力,才放下這事。等她們猛地想起妹妹、焦急張望時,傅雲英正泰然自若地和陳知縣夫婦交談。
陳知縣和知縣娘子到傅家的竹樓來給陳老太太送禮,順路和傅四老爺打個招呼。知縣娘子看到傅四老爺身邊立着一個粉妝玉琢、沉靜斯文的小官人,心裡喜歡,問他叫什麼名字。她平素只和大房、族長四老爺來往,沒見過傅雲英。
傅四老爺臉不紅,心不跳,哈哈笑道:“他是泰哥和啓哥的弟弟雲哥,排行十一。”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雲字是傅家這一輩的排行,直接說她叫雲哥,那她的名字豈不是傅云云?
那頭知縣娘子和陳知縣顯然沒發現這一點,笑呵呵讓伺候的丫頭送上見面禮。
傅四老爺推辭了一番,厚着臉皮收下,讓傅雲英給陳知縣見禮。
傅雲英依言照做。
陳知縣忽然咦了一聲,捋須端詳傅雲英,目帶疑惑。
傅四老爺臉上一僵,心都提了起來。
卻聽陳知縣笑道:“倒有些像雲章的品格。”
傅雲章並未取字,長輩和遠近朋友一般直呼他的名字。
聽了陳知縣的話,傅四老爺揪着的心重歸原位,嘿然道:“太爺好眼力,雲哥跟着他二哥讀了幾天書,他二哥也這麼說。”
陳知縣聞言,眼珠一轉,目光愈加慈愛,把傅雲英誇了又誇。
…………
接下來傅雲英還見了傅家其他房的長輩們。
天色昏暗,燈火發黃,她比剛從甘州回來時長高了許多,即使是早前曾見過她的堂叔堂伯們,也沒發現她的異常,大多數人猜測她應該是傅四老爺從外邊撿回來的孩子。
傅三叔和傅三嬸只有傅桂一女,傅三嬸早年吃了太多苦,郎中說她傷及根本,以後不能生養了。大吳氏明面上沒說什麼,揹着人卻暗示傅四老爺想辦法給傅三叔納妾,不用擺酒,只挑個能生養的屋裡人就夠了,不能叫三房斷了香菸。傅三叔得知大吳氏的打算後,頭一回壯起膽子和大吳氏吵了一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
傅雲啓是傅家抱來養大的,以後會繼承傅老大這一支。於是,“雲哥”被族裡的人想當然看成傅四老爺給傅三叔找來的嗣子。
當然,也有人暗地裡懷疑雲哥是不是傅四老爺養在外面的庶子。
不管族裡的人怎麼胡亂猜測傅雲英的身份,從始至終,沒有人質疑她的性別。
她鬆口氣,這大半年的苦功沒有白費。
…………
她和傅雲章相處日久,並不只是跟着他學讀書寫字而已,他的一言一行她都牢牢記在腦海中。她畢竟是女子,學不來傅四老爺的粗豪氣,傅雲章溫文爾雅,是最適合的模仿對象。而且傅雲章很願意教她怎麼以男子身份和其他人打交道,因爲這會給她帶來更多機會。
至於壓力和風險,對她來說不算什麼。
傅雲章人前冷淡疏離,私底下愛逗她。曾一本正經叮囑她:“英姐,好好看,好好學,日後二哥要是哪天有難,說不定你可以效仿花木蘭,來一個代兄從軍。”
傅雲英直接把他的話頂回去:“二哥,你並非軍籍,不會被強徵入伍的。”
傅雲章輕笑出聲,手指點點她的額頭。
…………
今晚她趁着中秋燈會試探一下效果,傅雲章說的沒錯,男子身份確實更加便利。
回去得讓韓氏多裁幾套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