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花,茫茫一片,雄偉巍峨的紫禁城籠在風雪之中,肅穆沉靜。
傅雲英攏緊身上的氅衣,喬嘉在一旁爲她撐傘,雪太大,風裡夾着雪粒子,吹在臉上,刀刮一樣冷。
大雪中,幾個人影漸漸朝她走近。
姚文達和汪玫走在最前面,一邊走一邊小聲討論什麼,神情嚴肅,身後簇擁的文官們也都沉着臉,目光茫然而空洞。
傅雲章走在中間,看到等在路邊的傅雲英,眉頭輕皺,和身邊的人說了幾句話,快步走到她面前,取下暖耳給她戴上。
“等了多久?”傅雲章問,依然覺得她戴自己的暖耳像只毛茸茸的兔子,不過現在不是拿這個開玩笑的時候,“冷不冷?”
傅雲英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冷,給他看她手心裡攥着的一隻紫銅小手爐,“二哥,東宮出了什麼事?”
她手心白膩,透着微紅的薰色,一直拿着手爐,手指頭都是暖和的。
“出事的時候太子不在東宮……”
傅雲章壓低聲音說,等她把手收回袖子裡去,接過喬嘉手裡的傘,一大半傾斜罩在她頭上,兩人並肩往南走,身後留下幾道平行的腳印。
鞭聲陣陣,有馬車冒着風雪迎面朝他們飛馳過來,大道兩旁的官員們紛紛往後退,以免被飛濺的雪花弄髒衣袍。大部分低級官吏此刻都在往外走,逆行的是內閣大臣和六部尚書、侍郎等人,太子身死的消息已經散播開來,朝堂震盪,不管是休沐在家還是因年老不必上朝的大員們,都被召進宮中密談。
太子是皇位繼承人,沒有太子,儲君之位虛空,國無寧日。
如果皇上還有其他兒子,那倒好說,再選一個就是了,可皇上只有太子一個兒子,其他皇子都在四五歲之前便夭折了。這些年皇上也納了不少嬪妃,可不知是怎麼回事,妃嬪們不論受不受寵,始終沒有再生育,連最得聖寵的孫貴妃也一直沒有喜信傳出。
沒有太子,人心惶惶,一日不選出新儲君,朝堂就沒法安定下來,雖說皇上還不是很老,也許還會有子嗣……但大臣們等不起,萬一皇上和先帝一樣駕崩得突然,到那時,羣龍無首,連一個可以繼承皇位的皇子都沒有,還不天下大亂?
司禮監太監方纔已經往各處宣讀諭旨,太子離世,皇上大慟,孫貴妃直接哭暈了過去,東宮一干人等都被扣下,直接由錦衣衛負責審訊。
進了北鎮撫司,即使是清白的,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傅雲英雖然在東宮掛了個虛職,但本人一直待在大理寺,僥倖逃過一劫,錦衣衛直接將她從抓捕名單上劃去了。
她覺得這可能是因爲霍明錦提前交代過,所以她現在才能安然無恙。周天祿自從那次入獄之後,遭到太子厭棄,太子嫌他名聲不好聽,直接免了他侍讀一職,可這次錦衣衛還是衝進周家把周天祿給抓了。
錦衣衛可不管證據充不充分,凡是和東宮有關聯的人,一個都不放過。
傅雲英眼眸低垂,仔細回憶最近發生的事,臉頰忽然一陣冰冷涼意,下意識往旁邊躲了一下。
旁邊兩聲淡淡的笑,傅雲章對着她搖搖手,手裡一隻小雪球,剛剛看她走神,他故意抓了把雪冰她的臉,“別擔心了……”
他頓了頓,“出了這樣的事,哪一派都不敢輕舉妄動。”
傅雲英心念電轉,霍明錦說他有把握從刑部出來……這一切是他安排的?
他派人殺了太子?
她心頭凜然,不敢對傅雲章說出這個猜測。
霍明錦曾說,他如今什麼都不信,只信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道,爲之可以不顧世人眼光,一往無前。這個道可能是正義公理,可能是功名利祿,可能是榮華富貴,可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可能是佛家善惡終有報的信念,也可能僅僅只是吃飽穿暖的小小心願。
那麼,霍明錦心裡的道,又是什麼?
兄妹倆都有些心事沉沉,回到家中。
傅雲啓也在家,京城出了大事,城門全封了,運河那邊運貨的船進不了城,家裡的夥計、下人全被趕回家中。剛纔京衛沿街宣讀告示,朝廷下令,這幾天京中追查盜賊,老百姓都得老實待在家中,無事不得出門。
京師的百姓畢竟是天子腳下長大的,雖然沒真正經歷過大風大浪,但對朝堂動盪非常敏感。傅家下人不必傅雲章吩咐,採買了夠一家人吃幾個月的果蔬米糧和柴炭,還偷偷備下了防身用的棍棒等物。
即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巷子裡的氣氛也變得緊張凝重,家家戶戶關門閉戶,雪中的里巷民坊,冷清寂靜。
吃過飯,傅雲章支開其他人,和傅雲英坐在書房裡烤火。
屋外北方呼嘯,屋裡暖融融的,火盆上架了銅絲網,用來烤茶餅,等烤出淡淡的花香時,就可以煮熱茶喝。
傅雲章手裡拿着鐵鉗,慢慢撥弄炭火,道:“太子死在教坊裡。”
傅雲英愕然不語。
堂堂儲君,竟然死在教坊那樣的地方……傅雲章沒有明說,但她猜得出太子的死因是什麼。
勾欄之地,自然是風流的死法。
她皺眉問:“怎麼會如此?誰敢帶太子去那種地方?”
傅雲章夾起一塊烤好的茶餅,他做不來精細活兒,傅雲英怕他燙着,自覺拿青花蕉葉瓷罐去接,挽袖泡了兩杯茶,晶瑩的水柱落入茶盅裡,溢出淡淡的茶香。
“是東宮的小太監。”傅雲章端起茶盅,看她一眼,其實不想和她說這樣的腌臢事,怕污了她的耳朵,不過她也曾是東宮的屬官,必須和她說清楚了,“太子成婚以後,免不了縱情,小太監爲了討好他,哄他吃助興的藥。詹事府的人曾爲此提醒孫貴妃,孫貴妃沒當回事……宮中皇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太子年輕,不知節制,在教坊裡又被裡頭的人喂下了其他藥物,兩者可能相沖,又或者是縱慾過度……”
有些事他故意隱去了,太子死的時候光着身子,房裡有四名女妓。
教坊司以前隸屬禮部,掌管訓練樂妓樂工,爲宮廷宴飲編排曲目。到先帝時,不再招攬民間藝人,直接命教坊樂工們常住紫禁城西側一所偏殿內,專供皇室消遣。
自此,民間老百姓口中的“教坊”,就成了青樓煙花之地的代稱。
太子就是死在這種地方。
傅雲英喝口茶,慢慢冷靜下來。
這樣的死法……其實往深裡想一想,也不算太離奇。本朝皇子大多數從十歲起就被宮中的太監、宮女引誘着開了葷,整個少年時期一直不加節制,到成婚後往往需要用藥物才能成事,越濫用藥物,身體越不好,身體越虛弱,行房事時越離不開藥物。如此惡性循環,皇子們大多壽數不長,先帝算是活得比較長的皇帝了,在他之前,幾任皇帝都只活到三十多歲便駕鶴西去。
太子早熟,是宮中唯一一位皇子,太監宮女們爲了奉承他無所不用其極……
表面上看來是如此,但事實絕沒有這麼簡單,一定有人背後推波助瀾。
“這事不好查……皇上直接命錦衣衛接手,說明他不放心刑部和大理寺。”傅雲章望着緊閉的窗扇,輕聲說,“太子身亡,看似只是意外,和前朝沒關係,實則息息相關。”
不管太子的死因是什麼,紫禁城又要變天了。
傅雲英垂下眼簾。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輾轉難眠。
次日天光放晴,雪終於停了。
明亮的雪光映在窗前,如水一般潺潺流動,下人在院子裡掃雪,掃把刮過青石板,刷刷的響聲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彷彿一切都像漫進羅帳裡的日光一樣,溫暖平和。
實際上卻不是,太子一死,整個朝堂又要經歷一次大換血。
傅雲英和平常一樣起身梳洗,穿戴好,吃了一碗熱騰騰的蔥油拌麪和幾枚酥脆的炸果子。
傅雲章胃口不好,只喝了碗山藥粥。
二人收拾好,仍舊往紫禁城行去。
到大理寺門口的時候,前頭傳來議論和爭吵的喧譁聲,遠遠可以看見刑部前人頭攢動,兩邊大街上擠滿了人。
傅雲章先下車,轉身扶傅雲英下來。
兩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路邊人羣后面看熱鬧。
只見刑部大門前熙熙攘攘,數十個身穿罩甲的錦衣衛魚貫而出,手中長刀在豔陽下反射出凜凜寒光,長靴踩過積雪,咯吱咯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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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傾,錦衣千戶、副千戶簇擁着一人從裡面緩步踱出,那人身影高大,肩披璀璨霞光,慢慢從陰影處走出來,刀刻般的臉龐,雙眸幽黑,負手站在石階前,風吹衣袂獵獵,眉宇間氣勢如淵。
他環視一圈,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到人羣最後面的傅雲英身上時,停留片刻。
明明隔得非常遠,但傅雲英感覺到他應該在看自己,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頷首。
霍明錦嘴角似乎輕輕翹了一下。
沒人敢說話,四周鴉雀無聲。
馬蹄踏響聲由遠及近,打破岑寂,幾匹快馬踏瓊碎玉,飛奔至刑部門前,馬上之人不等馬停下,便滾鞍下馬,跪在霍明錦腳下,“二爺,皇上宣您進宮見駕。”
霍明錦不語,走下長階,接過繮繩,翻身上馬,輕叱一聲,駿馬撒開四蹄,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出去。
緹騎們也跟着紛紛跨上馬背,數十人風捲殘雲一般,迎着略有些刺眼的陽光,往內宮的方向去了。
如雷的馬蹄聲迴盪在長街上空,盤旋環繞。
直到馬蹄聲聽不見了,衆人才恍然回神,交頭接耳起來。
“霍指揮使出來了,這朝堂上又要鬧翻天!”
“不愧是戰場上活下來的人,真是命大,眼看活不成了,這又給放出來了。”
有人心有餘悸,小聲慶幸:“還好我們只是不起眼的芝麻小官,霍指揮使要報復也不會報復到我們頭上……”
聽着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傅雲章和傅雲英對望一眼。
“霍大人應該沒事了。”
傅雲章說,神情有些感慨,旦夕禍福,說的大概就是霍明錦了。
傅雲英唔一聲。
心裡卻知道,這事還沒完。
兩人作別,傅雲英往大理寺走,照例是陸主簿負責點卯,看到她,下巴往裡頭輕輕一點,“趙少卿回來了。”
太子死了,所有在外公幹的重要官員全被緊急召回京城,趙弼是昨晚連夜趕回來的,城門守衛森嚴,他拿出大理寺的牙牌也進不了城,一直等到天亮,進城之後沒回家,徑自趕到大理寺處理公文。
傅雲英在他的房外等了一會兒,看他忙得連擡頭的工夫都沒有,想了想,先回自己的號房。
太子莫名其妙死了,大理寺衆人惶惶不安,聽說這案子錦衣衛接了,大家鬆口氣,看看左右同僚,都是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好險,這麼棘手的案子,差一點就落到他們頭上了!
太子的事一日不查出一個結果,紫禁城內隨時可能掀起狂風暴雨,衆人悄悄交換了一個眼神,各回自己的號房。
非常時刻,一定得小心謹慎,閉緊自己的嘴巴。
昨晚北鎮撫司已經有十幾個宮人熬不住酷刑,今早屍首被拖去城外亂葬崗的時候,剛好被他們撞見,幾個身體虛的,當場捂着嘴巴跑到牆角底下,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乾淨了。
六部官員都知道太子死了,可太子死得不光彩,因此還沒有正式發喪,高官們急得團團轉,沒空管底下的小嘍囉,皇上又因爲傷心過度病倒在牀,內閣大臣們爲太子的喪葬事宜爭吵不休。
底下的官員們看不懂權勢內部的暗潮洶涌,不知道是該假裝不知道太子已死的事繼續辦差,還是面朝東宮的方向痛哭流涕,最後一合計,還是老老實實當差吧。
沒辦法,皇上敏感多疑,這時候誰敢哭,萬一皇上覺得官員們在咒他死,一個貶黜旨意下來,誰兜得住?
這哭不行,不哭也不行,等皇上和孫貴妃緩過勁兒來,知道官員們沒有爲太子痛哭,又要疑心他們盼着太子死,到時候還是得遭殃。
於是,大家都面無表情,見面就低頭,嘆口氣,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一整天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度過。
夜裡回到家中,管家拿出一封信給傅雲英看。
是袁三託人送進來的,他去了一趟江西贛州府,順利找到在周家田莊修養的周公子。前不久京裡出了事,霍明錦被扣押了,周公子聽說以後,欣喜若狂,鬧着要進京。周家人卻不鬆口,勸他不要貿然上京,周公子不聽勸,悄悄拿了盤纏和路引,僱了條船。船都走出幾個時辰了,還是被發現他私自離開連忙一路往北追的周家人給抓回去了。
袁三信上說,他已經打聽到周公子當年被送回老家的原因,他假扮成外出遊歷的貴公子,和周公子成了好朋友,周公子喝醉酒以後嘴上不把門,什麼都告訴他了。不過信上不方便說這事,他正在趕回京師的路上,大雪天,行路不方便,他預計要到年後回京城。
傅雲英把袁三的信來來回回看幾遍,確認沒有看漏的地方,將信紙丟進火盆裡,漲起一團火焰。
按理說霍明錦失勢時,周家不必忌憚他,正應該趁機將周公子接回京師纔對,可週家人沒有派人去江西接人不說,還阻止周公子回京。
莫非周尚書早就預料到霍明錦這一次會很快官復原職,所以不許兒子回京?
她直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當初周天祿忽然被誣告入獄,看起來只是一場普普通通的報復,實則有人妄圖藉此陷害周天祿,他當時是太子最爲喜歡的侍讀。
那時她就覺得不對勁……難道周天祿的入獄,也和太子死的事有關?
早就有人想對太子下手了,又或者說,早在很久之前,太子身邊就有想害他性命的人。
周天祿只是因爲得到太子的偏愛,擋了其他人的路,才招致牢獄之災。
這一切,又和霍明錦有什麼關係?
傅雲英猜不出其中的關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難怪兵部尚書周大人能夠屹立幾朝而不倒,他果然練達敏銳,他恐怕早就看出東宮不太平,所以趁着周天祿惹上官司,將人領會周府養着,不許他再去東宮走動。
至於不讓小兒子回京,也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霍明錦一天沒真正倒下,他不會貿然得罪霍明錦。
隔天,禮部侍郎因爲觸怒皇上,被罰在大雪天中跪了一個多時辰。
千步廊外的廣場空闊宏壯,大朝會的時候,文武百官要跪在其中聽太監宣讀聖旨。禮部侍郎跪的地方就在御道前,即使是大晴天,也是北風狂嘯,戍守在這裡的羽林軍也凍得面色蒼白,禮部侍郎將七十歲的人了,哪禁得住在寒風中跪,一個多時辰下來,被太監擡走的時候,只剩下半條命。
據說,禮部侍郎是因爲在爲太子辦理喪事時出了點小差錯而惹惱皇上的。
接下來幾天,官員們要去東宮爲太子舉哀,每天日頭曝曬,雪慢慢化了,山間青松露出枝頭原本顏色,京城卻仍然是一片銀裝素裹,官員們都要爲太子守喪。
就在這個時候,東宮傳出一個讓衆人驚掉下巴的消息。
太子妃沈氏懷孕了。
而且據太子妃身邊的宮女說,太子妃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託沈首輔幫忙請聖手神醫診過脈,神醫說太子妃這一胎是個男孩。
太子死在教坊時,太子妃剛從廟裡還願回宮,手裡還拿了一張紙,紙上寫的是剛從廟裡抄的籤文。
太子妃抽中一支上上籤。
峰迴路轉。
太子沒了,太子妃肚子裡卻可能揣了個太孫。
聽到這個消息時,衆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一個個齜牙咧嘴,表情古怪。
……
御書房裡,錦衣衛副千戶將一份密摺送到書案前。
皇帝陰沉着臉打開密摺,越往下看,臉色越難看。
密摺上詳細記錄了首輔沈介溪和別人私底下的往來,他幾時起牀,幾時出門,幾時就寢,連幾時去茅房,去了幾次都標註了準確的時刻。
那名給太子妃診脈的神醫是沈介溪本人親自接到府中的高人,毋庸置疑,沈介溪早就知道太子妃懷孕了。
至於太子被身邊的人引誘着去那種地方,還有東宮那些禁藥是從哪裡來的……雖然和沈介溪無關,但全都和他昔日倚重的一個門生脫不開關係。
沈介溪的族人在湖廣魚肉鄉里,他的侄子竟然連知府的女兒都敢明搶,知府爲女伸冤,摺子還沒遞到京師,就被沈黨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送進大牢,沒幾天就死去了。
沈氏族人侵佔田地,沈介溪的哥哥名下竟然有幾百萬田畝!每到他的壽日,朝廷官員爭相爲他賀壽,送去的壽禮沈家擺不下,東西放臭了,只能散給乞丐吃……
皇帝雙手發顫,拍案而起。
這些天因爲傷心兒子逝世,他茶飯不思,眼底一層病態的黑青,剛站起身,眼前一陣陣眩暈,往後踉蹌幾下。
“萬歲爺!”
周圍的太監嚇了一跳,呼吸都忘了,一擁而上,架住皇帝。
皇帝的手還在發抖,推開太監們,怒道:“滾!”
太監們忙跪下,卻不敢走,皇上這幾天總犯頭暈,有一次他們沒反應過來,皇上差點就滾下腳踏了,幸好當時年輕的錦衣衛副千戶在場,眼疾手快扶住皇上,不然,皇上有什麼好歹,他們這羣太監都得掉腦袋!
見皇帝動怒,錦衣衛副千戶上前兩步,拱手道:“皇上,微臣還查到一樁很蹊蹺的事……”
他面色猶豫遲疑。
皇帝擺擺手,示意太監們出去。
這一回太監們不敢再留下,佝僂着腰退出御書房。
“你查到什麼了?”皇帝坐回龍椅上,問。
副千戶小聲道:“沈家前幾年爲爭田地的事打死村民,被蔣御史參了一本。微臣這一次暗訪江陵府,發現那一塊田地還是落到沈家手中,可他們並沒有興建別墅山莊,或是開墾種地,而是把那一片田地圈了起來,不許其他人靠近,看起來非常可疑。微臣便去詳查一番……發現果然有蹊蹺,那塊田地有山有水,羣山環抱,流水環繞,據說,當地人曾看到驚雷過後,有巨龍從山谷中騰挪而出,直衝天際,所以,當地人管那幾座山叫青龍山。”
山有龍氣,當旺子孫。
沈家特意把一塊有龍氣的田地搶到手,目的呼之欲出。
皇帝聽到最後,面色紫漲,眼底閃過一抹陰狠。
沈介溪當了一輩子的權臣,或許沒有這樣的野心,可沈家其他人,他的門生,黨羽,未必會這麼想。
太子就是被沈家人害死的!一定是。
他們想當霍光,還是想當王莽?亦或是來一個黃袍加身,讓江山徹底改名換姓?
皇帝咬牙,他枉爲人父,雖是一國之君,卻連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
更可恨的是,現在太子沒了,朝臣不體諒他痛失愛子,還頻頻暗示他,等太子妃生產,立馬把太孫的名分定下來,否則人心不穩……
他剛剛沒了一個兒子!
孤家寡人,就是如此,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真心效忠於他,他當年殺了自己的兄弟才搶到皇位,大臣們都在心底笑話他吶!
他們越如此,他越要好好活着,只要他一天不死,他就是皇帝,所有人都得跪在他腳下,聽他差遣!
皇帝的呼吸慢慢平穩下來,面色陰沉如水。
“霍明錦不能死,得留着他。”
副千戶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宛如泥胎木偶。
這時,殿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太監顫顫巍巍跪在門口,朝裡面叩頭,“萬歲爺,郭嬪娘娘沒了!”
皇帝臉上面無表情,冷漠道:“葬了便是。”
太監們面面相覷,郭嬪是此次選秀新入宮的妃嬪,年輕貌美,很得皇上喜愛,活生生一個人忽然沒了,皇上怎麼問都不問一聲?
太子死了……孫貴妃整日以淚洗面,就因爲看到郭嬪微微笑了一下,竟讓身邊的宮女將郭嬪的臉撕爛了,郭嬪受不了這個屈辱,憤而自盡,他們怕牽連到自己身上,才趕過來報信,卻不想皇上也反應古怪。
太監們不敢再問,抹去鼻尖沁出來的細汗,去找司禮監太監想辦法。
秉筆太監嘆口氣,望着灑滿金色日光的庭院,道:“萬歲爺爺和孫娘娘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這事難辦啊!”
夫妻倆中年喪子,承受不住打擊,孫貴妃已經瘋瘋癲癲了,皇上也越來越陰沉,喜怒不定,陰沉瘋狂,兩天之內因爲想起太子,賜死了數名宮女,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生死難測,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過這次危機。
……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傳出以後,朝中形勢更加詭異。
這一胎若是女孩,也就罷了,如果是男孩,那必將是皇太孫的不二人選。
皇太孫這麼小,等皇上年老,必定要由輔政大臣代理朝政,那輔政大臣的人選,當然只能從太子妃的孃家人中選。
沈家再度被人推至風口浪尖上。
然而,皇帝在得知喜訊後,卻並沒有封賞太子妃,反而派人把之前因爲彈劾沈介溪而被貶黜出京的蔣御史接回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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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御史當初彈劾沈介溪,引發沈黨上疏辭官,後來皇帝在沈介溪的壓力下,把蔣御史逐出京城,言官們因此和沈介溪結怨。
不過沒人注意皇上召回蔣御史,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早就有孕,卻一直秘而不宣,如今太子身死,衆人都在等結果。
反而沒人關注太子的死因了。
因爲太子已經成了死人,不管他生前地位有多高,人死了,一切隨着他的下葬煙消雲散,他不能給活着的人帶來風光榮耀,誰還肯費心去懷念他?
何況他的死因又那麼尷尬,誰敢當衆提起太子,立馬會被錦衣衛揪去北鎮撫司嚴刑拷打,威壓之下,大家都絕口不提太子的喪事。
傅雲英曾在東宮當過差,大理寺的人現在看到她都表情怪異,儘量避着她。
周天祿和袁文被放出來了,兩人吃了不少苦頭,周天祿那樣嬌滴滴的公子哥,瘦得只剩皮包骨,袁文倒是還好,只是愧疚於沒有及時勸阻太子沉迷助興藥物,因此意志消沉。
“我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在吃那些藥……”
傅雲英去周家探望周天祿的時候,他遣走下人,小聲對她說:“我勸過太子,助興藥物傷身,太子不聽,之後詹事府的人就頻頻爲難我,然後出了胡氏和高家的事,那時候我就想不通到底是誰想害我,現在想想,害高家的人很可能是東宮的太監和沈家的人。”
有些事看起來很複雜,其實很簡單。有些事看起來簡單,背後往往錯綜複雜。
太子身死,錦衣衛查來查去也查不出所以然,一切都表明,太子就是縱慾過度加上濫用藥物而死。
可因爲得益的是沈家,所以大家都開始懷疑沈首輔了。
尤其是幾度和沈首輔結怨的言官們,堅信太子就是被沈家人暗中攛掇去那種地方找樂子的,因爲太子妃的兄弟曾陪着太子眠花臥柳。
其實這事肯定不是沈首輔做的,他真想動心思,等皇上駕崩的時候再動手豈不更好?現在太子妃懷的到底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呢!
言官們冷笑,太子身死是沈家密謀所爲,只不過服藥這種事沒法精確把控,所以纔出了這麼個意外,太子在太子妃還沒生產前就死了。
還有太子妃肚子裡的那個孩子,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沈家說是男孩,那就一定是男孩。
衆人無不脣齒生寒。
周天祿和大家的想法差不多,“雲哥,幸好你那時幫了我,不然我真的定了罪,我祖父也不一定能護住我,刑部是他們的地盤。”
他再三感謝傅雲英。
傅雲英一笑,關心他幾句,出了周府。
一輛馬車停在周府門前,今天太陽很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趕車的錦衣衛靠坐在車前打盹,顯然等候多時。
看到傅雲英出來,斜刺裡走出一個人影。
李昌脣邊含笑,客氣道:“傅相公,二爺等着見您。”
霍明錦出來以後,並未插手太子暴亡的事。現在皇上最爲信任的是錦衣衛副千戶,前年皇上欽點的武狀元。
傅雲英知道,那副千戶是霍明錦的人。
她想起姚文達曾說過,霍明錦鋒芒畢露的時候,其實不難應付,當他收斂鋒芒時,才最可怕。
這一次太子的死只是開始。
她嗯了一聲,上了馬車。
馬車徑自出了城,城外的道路泥濘難行,馬車上下顛簸,她實在受不了,找李昌要了匹馬,改騎馬。
進山,過河,穿過狹窄的山路,一行人在一座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子前停了下來。
傅雲英下馬,跟在李昌身後,走進院子。
院子裡砌了青磚,設桌椅矮榻,霍明錦坐在桌前吃酒,背對着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周圍緹騎拱衛。
背影看起來有些孤獨。
“二爺,傅相公來了。”
李昌通稟一聲,給緹騎們使了個眼色,衆人躬身退下。
霍明錦轉身,他穿了身玄色窄袖暗紋錦袍,襯得人比平時更顯威嚴,看着傅雲英,“天氣冷,過來吃杯熱茶。”
太陽很好,但山裡冷清,一路騎馬過來,確實冷。
傅雲英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他斟了杯茶遞給她,看她鬢邊有些散亂,“騎馬來的?”
“雪還沒化盡,路上不好走。”
傅雲英說,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是她平日喜歡的清茶。
她飛快掃霍明錦一眼。
他嘴角微翹,“不喜歡?”
她搖搖頭,放下茶杯,“霍大人……太子的事,和您有關嗎?”
霍明錦摩挲着手裡的酒杯,冬日明豔的光線籠在他臉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
“確實和我有關。”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淡淡道。
傅雲英望着籬笆架上纏繞在一起的枯藤,沉默下來。
霍明錦看着她,輕描淡寫道,“太子不是我殺的……不過我知道有人想殺太子。”
其實沈家的人並沒有殺太子的念頭,他們只是想控制太子牀上的事,讓太子儘量只和太子妃生孩子,真正想殺太子的人是先前被廢的皇后留下的舊人,先皇后的心腹想殺死太子報復孫貴妃和皇上。
沈家的人不知道先皇后的人做了什麼,先皇后的人不知道沈家的人做了什麼,沈家的人偷偷在太子房事上動手腳,先皇后的人則偷偷把禁藥運送進宮,加上那些想靠這種手段上位的太監和宮女,三幫人都在太子身邊安插了人手,這麼一來二去的,太子早就沒了半條命。
霍明錦知道,太子早晚會被那些人害死,他冷眼旁觀,適當的時侯,還幫忙加一把柴火。
他還知道,太子妃肚子裡的那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會平安降生。
他倒是真的說到做到,這樣的秘密也敢如實對她和盤托出。
而且語氣淡然,彷彿是在閒話家常。
坐在庭院裡,太陽曬在臉上身上,從頭到腳都暖暖的,這時候人會不知不覺就會放鬆下來,放下所有防備。
傅雲英握緊茶杯,忍不住問他:“您就不怕我去告發您?”
霍明錦笑了一下,“我說過,可以告訴你我的秘密……現在你有我的把柄,我們扯平了。”他說完,忽然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不容她放開,態度強勢,“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