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驛站

前世。

李花還未落盡,李樹已悄悄發出鮮嫩新葉,枝頭白綠輝映,清冷細碎的雪白花朵彷彿也沁出一點點淺綠。

迎春花爬滿粉牆,桂樹掛上淺褐色嫩葉,牆下幾株山茶開得鮮潤,綠葉中蹦出一朵朵待放的花苞。

庭間一株老杏樹花開滿枝頭,若雲興霞蔚,樹底下支了兩架鞦韆,微風拂過,花朵紛紛揚揚飄灑下來,恍如落雨,越是暮春時候,春光越濃越明媚。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筋骨分明、手指修長的手拂開潑辣生長、將月洞門掩得嚴嚴實實的花枝。

露水飛濺,花枝掩映中,緩緩露出一張劍眉星目的面孔。

霍明錦目光往院子裡一掃,看到花雨下悶悶不樂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翹,走進院子裡。

小云英坐在鞦韆架上,湖色滿地嬌織繡紋琵琶袖寧綢襖,鵝黃底紋暗金纏枝蓮花馬面襴裙,腰佩環佩七事,頭梳雙髻,珠翠滿頭,耳邊一對金玉葫蘆丁香,腕上籠綠翡翠鐲子,是出門的打扮,神色卻鬱郁,手攏鞦韆繩,懶洋洋地蕩着,身邊沒人伺候。

他擡腳走過去,錦靴踏過厚厚一層花瓣,發出輕微的碎響。

發呆中的小云英嚇了一跳,擡起頭看到他,怔了怔,鬆開鞦韆,站起身,朝他行禮,“明錦哥哥來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今天是花朝節,老夫人和阮氏約好一起出城去郊外看花遊春,傍晚歸來順路去廟裡供花。剛纔兩家的轎子在巷口碰頭,老夫人沒看到小云英,特意問起,阮氏有點尷尬,說小云英身子不適去不了。

老夫人立刻挑起簾子給騎馬跟在一旁的霍明錦使眼色,讓他留下。

他便直接過來了。

聽見他問,小云英嘆了口氣,坐回鞦韆上,一副很愁悶的模樣,眉頭輕蹙,問他:“明錦哥哥,你家裡有幾個姐妹?”

霍明錦道:“我沒有姐妹,有一個哥哥,三個堂哥。”

小云英擡頭看他一眼,見他彎腰和自己說話,怕他累着,拍拍旁邊空着的鞦韆,“哥哥坐。”

霍明錦從記事起就沒蕩過鞦韆……不過看她仰頭眼巴巴盯着自己看,只得依言俯身坐了,人高馬大,腿太長,得曲起來才能坐得舒服。

她扭頭看他換了好幾個姿勢才坐穩,忽然笑了一下,伸長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較,說:“哥哥,你好高,我坐着夠不着地呢!”

說着話,細綢裙裾下一雙小腳丫在空中輕輕晃盪了幾下,繡鞋尖上一對彩繡蝴蝶輕輕顫動,流光溢彩。

他不由得也笑了,“你還小,以後會長高的。”

她又嘆了口氣,慢悠悠盪着鞦韆,惆悵道:“長大了不好玩。”

“你哥哥又欺負你了?”

她搖了搖頭,攤開手掌接不停往下飄落的杏花花瓣,“大哥偷偷教我讀書,我娘生氣了。”

頓了一下,吹走掌心的花瓣,“別人家的女孩子也都不讀書嗎?”

霍明錦認真地想了想,“也有讀書的。”

“你們家的女孩子能上學嗎?”

問出這一句,她後知後覺,“我忘了,哥哥沒有姐妹。”

霍明錦問:“你想上學?”

她點了點頭,委屈道:“我也不曉得上學有什麼用……可我學得很好,爲什麼單單不許我讀書呢?”

他向來笨口拙舌,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她用力蕩一下鞦韆,感慨了一句:“我要是能和哥哥們一起上學就好了,我會學得很認真的。”

兩人一時無言。

杏花揚揚灑灑,落了兩人滿頭滿肩。

小云英蕩了會兒鞦韆,彷彿自己想通了,站起身,拉霍明錦起來,“我們去追哥哥他們,他們說不定還沒出城。”

霍明錦坐着不動。

她拽着他的胳膊拉了好幾下,拉不動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霍明錦看着她,輕聲說:“你今天不高興。”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眼眉彎彎,“約好一起去供花的,我和娘鬧彆扭,還要哥哥回頭來找我,實在太失禮了。現在去還來得及。”

霍明錦不語。

她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個圈,給他看自己身上穿的新襖新裙,“我連衣裳都換好了,不去多浪費。”

霍明錦還是不說話。

她收起笑容,攥着他的胳膊老實道:“哥哥,我今天使性子,娘趕着出門,沒空理會我,等她夜裡回來,肯定要罵我。哥哥你帶我去,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好意思說我什麼了。”

說完,臉上露出央求之色。

霍明錦沒敢多看她,垂目道:“沒事,不想去就留下來……”停頓了一下,說,“其實我不喜歡遊春。”

“你也不想去?”

她笑了起來,鬆開手,坐回鞦韆上,“那好,我們都不去。等我娘回來,就說哥哥來我家玩,我留下招待你。”

霍明錦嗯一聲。

“中午蒸薺菜麪糰子吃,哥哥吃過沒有?”

她立刻拿出小主人姿態,扭頭問他。

霍明錦脣角上翹,笑着搖搖頭。

小云英嘖嘖了幾聲,爲他錯過美味而可惜,“那我讓嬸子多蒸點,你嚐嚐,很好吃的。”

春日杏花雨,連拂面的清風也帶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兩人坐在鞦韆上,含笑說着家常話,慢悠悠地輕晃,鞦韆架碰着花枝,花朵撲簌撲簌往下灑。

春光旖旎,少年歲月,恍如一場夢境。

……

“老大?老大?雲哥?”

耳邊傳來袁三清亮的呼喚聲,有人用力推搡她,拍她的肩膀。

片刻後,傅雲英被推醒了。

她睜開雙眼,環顧一圈,發現自己伏在桌前睡着了。

這裡是銅山下的一家客店,前面吃酒,後面住宿。他們從山上下來,要了幾間上等大屋,傅四老爺一間,她留在一旁服侍,喬嘉、袁三打了個地鋪陪着。

她一夜未睡,坐在桌前的時候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袁三遞了杯茶給她,“老大,你是不是餓了?一直在說夢話,想吃薺菜糰子?”

傅雲英剛睡醒,意識還朦朧,接過茶杯喝幾口茶,連日奔波不覺得,這會兒囫圇一覺醒來,頓時覺得渾身痠痛,肩膀手臂尤其疼得鑽心。

她夢見薺菜糰子了?

許久沒吃過,忽然想起來,還真有點想念。傅家不吃薺菜,只用薺菜根的湯煮雞蛋吃。

袁三指指自己的鋪蓋卷,“老大,你躺下睡一會兒吧,坐着睡不舒服。”

傅雲英搖搖頭,回頭看傅四老爺還在昏睡,站起身,走到外邊走廊上。

喬嘉跟了出來,“霍大人他們宿在一樓,馬上就走。”

霍明錦似乎很忙,山上的事交給本地縣衙的人處理,他即刻就要帶領部屬回京城。

不知道他自己的事辦好了沒有……

傅雲英揉了揉眉心,神色疲倦。

她手腳發麻,扶着欄杆慢慢走了一會兒。

樓下靜悄悄的,錦衣衛出出進進,雖然行色匆匆,但沒有一個人說話,腳步聲也放得很輕。

夥計送來熱飯熱菜,經過樓下的時候,捧托盤的雙手直打哆嗦。

傅雲英回房吃了碗玉蘭雞絲龍鬚麪,聽到客店院子傳來響動,忙放下筷子,走到窗邊,支起窗子。

馬鳴咴咴,庭院裡人頭攢動,錦衣衛拉着十幾匹壯馬依次從馬廄那邊走了出來。

不一會兒,一樓大門敞開,錦衣衛們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霍明錦出來,他換了身大紅織金圓領窄袖武官常服,腰繫革帶,懸牙牌,皁皮靴,蹬鞍上馬,擡頭掃一眼客店。

隔着山間茫茫的一層薄霧,目光剛好和二樓的傅雲英對上。

沒等傅雲英反應過來,他嘴角微微上揚,手扯繮繩,磕一下馬腹,駿馬撒開四蹄,飛奔出去。

一人一騎,漸漸馳遠。

剩下的人亦夾一夾馬腹,策馬追上去。

轉眼間,庭院空空蕩蕩,只餘遠去的馬蹄聲在客店上空迴旋。

霍明錦剛剛好像對她笑了一下?

傅雲英望着樓下飛揚的塵土,想起他鬢邊那幾根白髮,怔怔出了會兒神。

他和家人決裂了,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沒有姐妹,什麼都不剩了。

去年第一次在武昌府見到他時,他眼神冷漠,神情不悲不喜,沒有一絲煙火氣。

可他卻對她這個剛認識不久的人這麼溫和……

她欠他兩命了。

哪是幾壇桂花酒就能還清的。

這時,背後傳來幾聲咳嗽。

傅雲英轉過身,撲到牀榻前,“四叔。”

傅四老爺早上其實醒了一回,看她睡得正熟,不忍心叫醒她,聽到她呼喚的聲音,睜開雙眼,一邊咳嗽,一邊掙扎着要坐起來。

她扶着傅四老爺靠坐在牀欄上,端了杯茶給他潤嗓子。

傅四老爺喉嚨又幹又癢,咕咚咕咚一口氣連喝三杯茶,長出一口氣:“媽呀,嚇死我了!”

這感嘆的語氣,中氣十足。

傅雲英忍不住笑了,叫袁三去竈房把她讓夥計熬的羹湯送過來。

傅四老爺餓得飢腸轆轆,就着白炊餅把一大鍋肉湯喝了個精光,抹抹嘴,道:“可算吃着飽飯了。”

吃飽喝足,又開始吹牛,吹噓他看到盜賊時如何機智,趕緊換了衣裳躲進推車的夥計裡,這才逃過一劫,被抓到山上時貼身帶了好幾本準備送人的書,靈機一動,扯下書頁畫上標記,撒得到處都是,同行的人沒有認字的,認字的也看不出標記,竟就讓他這麼把消息送了出來。

他不敢死,死了一大家子要怎麼辦?老孃糊塗,娘子雖然精明,但到底只是內宅婦人,瞧着剛強,其實沒了他就沒了主心骨,啓哥、泰哥都還小,月姐、桂姐還沒出閣……英姐懂事,可她一個女伢子,怎麼守得住偌大的家業?

傅四老爺怕死,怕得不得了。

每次去外地販貨,他會提前安排幾個和自己體格差不多的夥計跟車,一有風吹草動就趕緊躲起來,貨物是其次,只要性命保住了,錢以後還能掙。

他不止一次碰到劫財的強盜,和他在飯桌上給家中女眷講的故事不同,他不敢和那些亡命之徒搏命,他跳過水,躲進貨箱裡,甚至曾經跪下給強盜磕頭求饒……他做過很多不光彩的事來保命,他還有一家人要養活,不能就這麼死了。

這一次也是,他痛哭流涕,求強盜不要殺他,他可以幫他們幹活,強盜哈哈大笑,圍着他對他撒尿,讓他趴在地上學狗叫。

他都忍下來了。

其他幾個挺着脖子不肯照做的客商都成了刀下亡魂。

他不怕丟臉,不怕吃苦,家裡人還等着他回去。

不管在外頭有多狼狽,回到家時,他一定體體面面、風風光光,那些吹牛的故事都是假的,遇到的危險卻是真的。

吹噓半天后,他摸摸傅雲英的頭髮,嘆道:“我就曉得我家英姐和我心有靈犀……”

挖藏寶礦洞的人早晚會被強盜殺人滅口,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每天一睜眼就想着怎麼逃出去,但強盜看守得太嚴了,而且山下到處是他們的眼線,即使逃出賊窩,也可能被山下村子裡的人抓回去埋了。

就在他絕望之際,幾名高手忽然從天而降,直奔他被關押起來的地方,救出他後立刻一把火燒了賊窩。

所有的驚心動魄只在他腦海裡轉了一遭,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眼角上挑,含笑問:“你四叔我聰明吧?”

傅雲英不由得失笑,知道他怕嚇着她,故意避開驚險的事不提,沒有拆穿他,“對,多虧四叔您機敏,才能化險爲夷。”

傅四老爺笑了笑,忽然咦了一聲,“昨天上山的人身手利落,下手狠絕,不像是縣衙的捕快……”

傅雲英嗯了聲,道:“昨晚上山的是錦衣衛……救您出來的是霍大人。”

傅四老爺呆了一下,瞪大眼睛,“霍大人?那位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霍大人?”

傅雲英點了點頭。

“他怎麼會救我?”傅四老爺一臉不可置信,“人家可是堂堂指揮使啊!”

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他揮揮手,“說來也是巧,他救過你,這一次又救了我,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可惜咱們報答不了他什麼。”

霍大人身份貴重,他們這種平頭老百姓的感激對他來說輕如鴻毛,說不定人家根本不記得他們。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提自己請霍明錦幫忙的事,岔開話道:“四叔,我把奶奶他們接到武昌府了。”

傅四老爺雙眉一皺,臉上笑容變淡,嘆口氣,“宗族的人欺負你們了?”

傅雲英說了宗族的人隱瞞消息想趁機霸佔家業的事。

傅四老爺並沒有露出意外神色,陰沉着臉聽她說完事情經過,雙拳慢慢握緊,聽到最後,冷笑一聲,“是我高看他們了,還以爲他們好歹會留一點情面。”

他咬牙切齒了一會兒,忍着怒氣,拉起傅雲英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

她纔多大?臨危不亂鎮住宗族,保住一家人,還把鋪子也收回手中了,聽她說得輕描淡寫,彷彿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一切只是按部就班一樣,他卻知道她要面臨多大的風險,她面對的是一羣吃人的豺狼,一旦露出破綻,那些人會活活生吃了她!

她扛下來了,還帶着人來銅山救他……沒有英姐的話,他們全家都活不下來。

傅四老爺有些哽咽起來。

傅雲英笑着搖搖頭,“事情都過去了……四叔沒事就好。”

傅四老爺眼中淚光閃動,一半是心疼的,一半是氣的,眼中幾道陰狠之色轉瞬即逝,柔聲說:“我早就想要搬家的,只是故土難離,你奶奶和嬸子又拋不下一大家親戚,這次正好,沒牽沒掛,走了個乾乾淨淨。”

“只是可惜了月姐和桂姐的親事……”

既然搬走了,就不能再回去,傅月和傅桂的親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傅四老爺收起惆悵,道:“姻緣天註定,興許她們的緣分不在黃州縣。”

接下來,叔侄倆討論鄉下田地鋪子的事。

傅四老爺聽傅雲英詳細說了處理鋪子的過程,問她:“鄭家、齊家、王家、李家早就眼饞咱們家的鋪子和那幾百畝水田,幾次提出過想買,我一直沒鬆口,這一次你怎麼沒賣給這四家,卻挑了周家?”

周家一直和傅家有仇。

傅雲英道:“鄭家、齊家、王家和李家有的向來和傅家交好,不敢買,有的趁機壓價,想趁火打劫,我挑了周家,一來他們家一直想壓其他幾家一頭,迫切需要西大街的門面;二來他們家不怕傅家,收了田地以後能好好經營下去,不至於被宗族的人糾纏;三來他們家想看宗族吃癟,就等着我和宗族鬧翻,我提的要求他們都應下了,比其他幾家可靠。”

自那次在書院想打她反被羞辱一頓後,周大郎後來又被她找着機會收拾了幾回,徹底偃旗息鼓,不敢和她對着幹了。他曾告訴周家人,“傅雲那小子非池中物,你們以後看到他記得繞道走。”

周家人和傅家祖祖輩輩都有仇怨,到如今不管兩家人怎麼努力都沒法重修舊好,乾脆就這麼一直互相敵視下去。

周家樂得看他們傅家裡頭亂起來,傅雲英趕回黃州縣後,一直密切注意傅家動靜的周家人打聽到消息,當場高興得哈哈大笑,“有好戲看了!”

二話不說,帶着一羣年輕後生找上門。

姻親吳家、盧家和其他親戚都袖手旁觀,一直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卻是頭一個趕來主動給傅雲英撐腰的。

事情就是這麼諷刺。

傅四老爺嘆息了幾聲,“你做得很好,我之前教你的應對法子雖然瞧着穩妥,其實不一定管用。以前我沒和你提起,怕傷了家裡人的臉面,今天頭一次告訴你……”

他停頓了片刻,問:“知道桐哥爲什麼住我們家嗎?”

傅雲英搖了搖頭。

傅四老爺冷着臉道:“當年蘇家大官人出事的時候,留下幾座大宅子,好幾間鋪子,他們家是做茶葉生意的,說一句日進斗金也不爲過……蘇大官人一走,宗族就把家業給瓜分了。傅老三是他們家的姻親,蘇家人求他主持公道,他買下蘇家的水田,你曉得一畝多少錢?只要三百錢!”

傅雲英覺得有些齒寒。

水田七八兩銀子一畝,最次的也不會便宜到只要三百錢。傅三老爺這是乘人之危。

“這事他做得不地道,可是他說這樣是爲了把錢省下來留給桐哥母子,免得讓蘇家人佔了便宜,大家都說他想得周到,後來他把蘇桐母子幾人接過來養活,也確實對桐哥好,我還以爲之前的事是我誤會了他……”傅四老爺冷哼了幾聲,“原來我沒有想多。”

傅四老爺越想越覺得生氣,“這是雲章不在家……要是雲章在,他們敢這麼放肆?”

傅雲英扭頭看一眼半開的窗子,窗外天高雲淡,春天快過去了。

會試之後是保和殿複試,複試評出一二三等,最後是御前殿試,殿試分三甲。

不知道傅雲章殿試考得怎麼樣,再過幾天,北邊的捷報應該就到了。

……

黃州縣。

一頂轎子停在巷口,小廝蓮殼上前揭開轎簾,簾啓處,一張眉目如畫卻憔悴不堪的臉。

傅雲章單手握拳,掩脣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浮起幾絲不自然的嫣紅。

蓮殼忙扶他下轎,“少爺,先去請郎中……”

傅雲章搖搖手,下了轎子,慢慢走到門前。

門前掛的白燈籠和糊的白對聯早就取下了,一併連匾額也換了,現在這一家掛着周家的門牌。

周圍住的都是傅家子弟,周家住到這兒等於羊入狼窩,但周家人就是要把宅子買下來,他們自己不住,每天大搖大擺跑過來晃幾下,故意氣傅家人,光是看到周圍傅家人青青白白、鬱卒憤恨的臉色,他們買宅子的錢就沒白費!

傅雲章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裡頭跳出個周家人,叉着腰指着他喊:“現在這裡是周家的房子……”

正想諷刺幾句,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二少爺,嚇得臉色一白,砰地一聲關上門。

傅雲章臉色微沉,咳了一聲,問旁邊小心翼翼靠攏過來的傅家人,“四叔家的女眷去哪兒了?”

他平時對族人冷淡歸冷淡,態度還是客氣的,這麼冷冰冰發問,族人汗如雨下,埋下頭,囁嚅道:“說是去武昌府了,連夜走的。”

一路馬不停蹄趕回來……還是晚了一步。

萬幸英姐沉着應對,沒讓他們得手,可如果她疏忽了呢?

她膽子再大,終究只有一個人,一個女孩子,行差踏錯,一生便毀了……宗族有的是辦法逼死不服從的女子。

世間險惡,總能超出人的認知。

傅雲章閉一閉眼睛,平靜了一會兒,壓下心頭翻騰的怒意,轉身往回走。

貢士的捷報剛剛送達縣裡,人人喜氣盈賽,走路都比往常輕快,傅家人已經在預備慶祝的流水席,管事腳步匆匆,笑呵呵忙裡忙外。

所有人都堆起一臉笑,笑着奉承討好他。族老們見到他,雖然輩分比他高,卻主動站起身向他致意。

他一概不理,陰沉着臉回到大宅。

“傅容呢?”

丫鬟被他不同以往的冷冽氣勢嚇得抖了抖,顫聲道:“容姐院子裡的茶花開得好,今天在院子裡擺宴請小姐們賞花。”

院子裡支了一桌席面,七八個年輕小姐們剛吃了精緻果點,正摘花玩,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傅容挑了一朵最紅的別在鬢邊,攬鏡自照,其他幾個小姐圍着她笑,誇她好看,像仙女似的。

她嗔道:“你們盡曉得打趣我。”

腳步聲驟起,管事推開院門,十幾個僕婦緊跟着魚貫而入,把小院圍了起來。

小姐們嚇了一大跳,面面相覷。

傅容冷聲問:“你們在做什麼?”

管事笑嘻嘻朝幾位小姐躬身行禮,道:“今兒個不巧,二少爺剛剛回來了,宴席就到這裡,小的送小姐們回去。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聽說考了貢士第九名的傅雲章回來了,小姐們面上掠過一縷薄紅,拖拖拉拉不想走。

管事辦事利落,不搭理小姐們的旁敲側擊,幾個眼神下去,僕婦們恭恭敬敬送小姐們離開。

轉眼間院子裡只剩下傅容一人,她直覺傅雲章來者不善,想起他北上前警告自己時的情景,打了個激靈,道:“我要去我娘那兒。”

婆子攔住她,皮笑肉不笑,“小姐,二少爺等着見你。”

傅容幾乎要尖叫起來:“我要見我娘!”

“啪”的一聲,婆子擡手抽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臉後退兩步,眼睛瞪如銅鈴,腦袋裡一陣陣眩暈,這個婆子竟然敢打她?!

院門外響起細微的腳步聲,僕從們擁着傅雲章走了進來。

他依然還是那麼高高在上,雖然風塵僕僕,面色蒼白,可病中依然不掩出衆風姿,平時波瀾不驚的表象不見了,冷冷俯視着她,氣勢凌人。

傅容對他的畏懼一日比一日深,渾身發顫,哭着質問:“憑什麼打我!”

傅雲章面無表情,看一眼左右。

僕婦們垂下頭,默默退出去,關上院門。

院子裡只留下蓮殼和管事。

傅容抖得更厲害了。

傅雲章看着她,幽黑雙眸彷彿能看透她的心思,“原以爲你只是任性、驕橫,沒想到你竟然還惡毒……傅月的丫頭是你收買的?你把傅月騙到下人住的倒座房去做什麼?”

傅容神情慌張,後退一步,“不干我的事,是叔公他們讓我做的!”

傅雲章恍若未聞,接着道:“盧氏的丫頭上門求助,你讓人關上大門不許人進來,隱瞞消息,瞞着我母親……傅容,你好得很。”

最後幾個字,一個一個字音從他齒間吐出來,語氣平靜,其中的怒意卻如驚濤駭浪。

傅容倒抽一口涼氣,癱軟在地。

管事上前幾步,正想抓傅容起來,院外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院門應聲而開,“你想怎麼樣?”

丫鬟們攙扶着陳氏走了進來。

陳氏滿面怒容,拄着柺棍,顫顫巍巍走到傅容面前。

傅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保住陳氏的腿,“娘!二哥要害我!”

陳氏變了臉色,勃然大怒,“你敢動她,先把你娘也害了!”

僕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退後幾步,大氣不敢出一聲。

傅雲章忍了忍,“她心思惡毒,傅家留不了她。”

傅容淚流滿面,拼命搖頭,鬢邊簪的山茶花早就摔落,“娘,不要趕我走!”

陳氏冷笑幾聲,“她是我女兒,我看誰敢動她!”

她手中柺棍往方磚地上重重一敲,“就爲了傅老四的事?我告訴你,她們來求情的事我知道,就算容姐不瞞着,我也不會出手幫她們的!”

傅雲章沉下臉,一字字道:“娘,你也是經過這種事的。”

陳氏站在傅容前面,神色冷漠,“你和外邊的人親近,卻對自己的妹妹不聞不問。我告訴你,她們家的事我全部知情,連你也不要插手管!”

傅雲章沉默了一瞬,眼眸低垂,就這麼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點一點將怒氣和失望盡數咀嚼乾淨。

多少年了……一直是他一個人,這會兒又何必驚詫。

他氣極反笑,緩緩走到陳氏跟前,“娘……你不幫她們……我幫……”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小聲說了幾句話。

傅容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唯有陳氏聽清楚了,她臉色驟變,瞪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盯着傅雲章。

“你!你……”她雙眼發紅,因爲憤怒,整個人顫顫發抖,“你瘋了!”

傅容聽懂這一句,心驚肉跳。

……

順德府,城外,驛站。

國子監司業周仁給剛剛調回京師的崔南軒倒了杯茶,客氣道:“一路奔波,崔侍郎可還吃得消?”

崔南軒接過茶,道了聲謝,“多勞想着,前半程走的是水路,倒還舒適。”

周仁哈哈笑,兩人一邊吃酒,一邊說些闊別後京師發生的事。

崔南軒態度不遠不近,有些冷淡。

周仁不計較他的疏遠,主動和他攀談,還提出和他一起回京。

崔南軒此人能屈能伸,得罪沈介溪以後先是被罷官,然後莫名其妙被打發回金陵任閒差,金陵那地方就是養老的,朝中大臣都以爲他此生不可能再冒頭了。沒想到崔南軒抓住機會掌握金陵鎮守太監貪污的罪證,告了太監一狀,順帶着把金陵的大小官員全給收拾了一頓,一時之間金陵風氣大改。皇上看過奏報以後,想起他前幾年改革吏治時那股一往無前的衝勁,又下旨將他調回京師。

孫貴妃和孫貴妃的哥哥知道消息以後,當着皇上的面抱怨崔南軒無法無天,對金陵的勳貴之後不尊重。

皇上笑了笑,說:“他那人就是性子直,他是不是又得罪你了?朕代他給你賠不是。”

嚇得孫貴妃的哥哥連忙跪地請罪。

現在朝中人都看明白了,皇上沒打算真的冷落崔南軒。

王大人入閣的事只差臨門一腳了,崔南軒還是不肯表態,周仁是王大人的門生,很想將崔南軒拉入自己這一方的陣營。

兩人坐在內堂說話,忽然聽到驛站外面響起一片喧譁聲。

驛站的屬官和雜役連滾帶爬跑了出去,一陣咴咴馬嘶,人聲嘈雜。

屬官們又跑了回來,神色倉皇,跑得太快,好幾個人接連跌了幾跤,上樓翻找了一通,又噔噔噔噔跑下樓,慌里慌張奔出去。

周仁笑了笑,“這是怎麼了?”

叫住一個屬官問詢。

屬官拼命擦汗,給周仁作揖,“大人稍等,錦衣衛在外邊等着,小的要將驛站的三十匹馬全部放出來……”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跑沒影了。

周仁做了個鬼臉,原來是錦衣衛,怪不得嚇成這樣。

他也不敢和錦衣衛打照面,“崔大人,我們要不要避一下?”

崔南軒神色微動,搖搖頭。

周仁便也不動,屬官們跑進跑出,卻沒人去準備接風酒宴,他忍不住出聲開玩笑,“無酒無菜,也不怕怠慢了那些爺爺們?”

屬官回道:“霍指揮使急着走,不進來,換了馬立刻就走。”

霍明錦本人在外面?

周仁吃了一驚,壓低聲音說:“怎麼這麼急?吃頓飯的工夫都沒有?不知道這次他又抄了誰家。”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後,驛站外的動靜慢慢消停下來。

屬官們汗水淋漓,回到內堂,癱倒在地上大口喘氣。

霍明錦連停下吃杯茶的時間都沒有,他們沒敢耽擱,將驛站最好的馬全部送上,生怕耽誤錦衣衛的差事。

鬧得不好就可能被降職查問,還好這一次錦衣衛來去匆匆,換了馬之後立刻就走,乾脆得很。

周仁喝了杯酒,道:“看樣子,霍明錦是從河南迴來的。”

坐在對面的崔南軒垂下眼簾,修長手指在桌上劃拉幾下,“山東登州府、萊州府一帶鹽工起事,霍明錦奉命徹查鹽運之事,怎麼從河南迴京?”

一個在東,一個在南,就算繞路走也不可能繞到河南去。

周仁詫異道:“崔大人不在京師,對京師的動靜倒是瞭如指掌。”

崔南軒不語。

周仁笑了一下,接着道:“誰猜得出霍明錦在想什麼?”

他望一眼左右,往崔南軒身邊湊近了點,小聲說:“崔大人前一陣兒不在京師,或許沒發現,霍明錦變了許多。”

人人都知道霍明錦只是皇上用來對付沈介溪的一把刀,等到沈介溪倒臺的那一天,霍明錦的死期也到了。

霍明錦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橫衝直撞,我行我素,做事完全不講究後果,一時之間滿朝文武都被他那股殺氣鎮住了,沒人敢和他正面對上。

“這是王大人告訴我們的,以前的霍明錦,是一把剛出鞘的刀,見血封喉,渴飲人血,橫空出世,很有可能將朝堂攪得一團亂……可是他忽然變了。”

周仁雙眼微眯,“怎麼說呢,那把刀忽然還鞘了,王大人說,殺人的刀不可怕,因爲他直接,沒有什麼手段。這把刀還鞘的時候,纔是他真正可怕的地方。他學會審時度勢了,開始給自己找幫手,翰林院有人暗暗倒向他了,中立派也有很多同情他的人,以前他鋒芒畢露,現在他不動聲色,殺人於無形,上回在宮宴上看到沈介溪,他竟然什麼表現都沒有……”

崔南軒揚了揚眉,“他找了個高人相助,還是從哪裡請了謀士出山?”

周仁嗐了一聲,“沒人知道……大概是他從湖廣回京師以後。對了,崔大人那時候也在湖廣,說不定霍明錦的高人就是在湖廣找的。”

崔南軒不語,仔細回想,霍明錦在湖廣只幹了一件事,殺徐延宗。

懂得給自己留後路,說明霍明錦開始惜命。

真是匪夷所思,一心只想和沈介溪以命換命的霍明錦,竟然也有惜命的一天。

崔南軒慢慢飲盡杯中殘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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