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紅宮牆,明黃琉璃瓦,瓦藍蒼穹下九脊殿高高聳立,莊嚴肅穆,氣勢雄偉。
剛落過雨,角落處,一枝滾動着晶亮水珠的緋紅花枝挑了出來,威嚴的金色和紅色中一抹豔麗的深紅,目之所及,一片恢弘的金碧輝煌,這份豔也成了沉寂的冷豔。
宮門由羽林衛把守,年輕的軍士們着華服,系繡帶,配金刀,人高馬大,氣宇軒昂。
這裡是大臣們每天進出皇城的宮門,文武百官在此下馬下轎步行。
從宮門進去,左側門廊東邊盡頭處便是東閣,內閣大臣平時在此辦公,票擬批答,參與機務。
沿着中心御道,兩側建有連檐通脊的千步廊,東接長安左門,西接長安右門,東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間,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間。千步廊之外環繞一座硃紅宮牆,東邊宮牆外邊是禮部、吏部、戶部、工部、宗人府、欽天監等六部官署,西邊宮牆外邊爲五軍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之類的武職衙門。
太監手執拂塵,迎着剛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往裡走。
路過前殿的時候,男人停了下來,擡頭仰望藻井,當中一頭巨龍口銜寶珠,盤臥在他的正上方,猶如尊者隱於雲端俯瞰人世,眼神悲慼而威嚴。
照進廊蕪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臉孔上打了一層薄光,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金光中,更襯得身姿矯健,眉目英挺。
“是霍將軍!”
吏部、兵部每月在千步廊東邊廊蕪掣籤選官。掣籤時,負責分派官員的人按照此次官職所轄地區和參選人員的籍貫,準備好南、北、中三個竹筒,筒中是寫了各個地方州縣名稱的籤子。參選的官吏按照順序上前抽籤,抽到哪枝籤子,就去籤子上面寫的地方州、縣任正副官職。
廊蕪裡很熱鬧,參加此次選官的官員們認出霍明錦,忍不住低呼出聲。
文官、武官彼此看不順眼,霍明錦殺死浙江巡撫的手段太狠辣,又接替死得不明不白的盧聰擔任錦衣衛指揮使,掌北鎮撫司,在京的文官們看到他就雙腿哆嗦。
霍明錦失蹤三年多,都以爲他已經葬身魚腹,沒想到他命大,竟然能活着回來。更讓朝中官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回來之後,皇上對他信任有加,直接把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交由他掌管,錦衣衛負責偵緝刑事,專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擁有自己的詔獄,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過刑部,職權頗重。
上至宰相藩王、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處於他們的嚴密監視之下,誰敢違逆,下場悽慘。
霍明錦當初到底是怎麼遇險的,朝中文武心知肚明,下手的是安國公和浙江巡撫,背後推波助瀾的人是首輔沈介溪,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皇上!
大臣們不知道該稱讚皇上心胸寬廣,還是佩服霍明錦揣摩人心的本事,多疑如皇上,能和他冰釋前嫌,給予重任,這可比打仗要難多了。
霍明錦淡淡看一眼千步廊東邊的廊蕪,目光銳利,似電光掃過。
官員們連忙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不語,手指按在腰間彎刀刀柄上,踱進位於正殿西面的便殿。
早朝儀式過後,皇帝一般在偏殿內接見有要事奏議的大臣,其他大臣上交奏本後,回六部衙署處理公務。午後再到東閣前接收批覆的奏摺。
因爲皇帝每月只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時間六部事務全部交由內閣大臣處理,午朝成了一種象徵,皇帝的權力受到內閣大臣的掣肘,時常發生皇帝下發的敕書被內閣扣下不發甚至直接駁回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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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殿內鋪墁金磚,空氣裡有股濃烈的香味。皇帝在西梢間暖閣看摺子,太監進去通報,宮人打起紗簾,霍明錦聽到裡頭傳出一聲怒斥:“欺人太甚!他將置朕於何地?!”
過了一會兒,太監請他進殿。
他緩步走進去,面色如常,目不斜視。
皇帝撩起眼簾瞥他一眼,繼續訓斥跪在地上的禮部官員,“皇后無子,愧爲一國之母,朕爲什麼不能廢了她?”
皇上想廢后,另立他寵愛的於貴妃爲後,內閣以“皇后賢德,並無過錯”爲由,將廢后詔書駁回了。
禮部官員趴在地上,不敢吱聲。
皇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態,吐出一個字:“滾。”
兩個年輕官員爬起身退了出去。
“明錦,你過來。”皇帝拋開奏摺,朝霍明錦搖搖手,示意他靠近。
周圍侍立的羽林衛和太監對望一眼,面面相覷。
“都退下!”皇帝冷聲道。
羽林衛們恭敬退開。
霍明錦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上前幾步,“皇上。”
“國公府的事解決了?”皇帝彷彿沒察覺他的緊繃,含笑問,“接下來該爲朕辦差了吧?”
霍明錦垂眸,半晌後,抱拳道:“皇上吩咐。”
“朕知道你光明磊落,幹不來那種陰私之事。讓你接任指揮使,委屈你了。”皇帝嘆口氣,道,“明錦,朕看着你長大,朕相信你的爲人。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朕現在是天下之主,萬千百姓的生計盡皆寄於朕一身,朕只問你一句話,你能拋開仇恨,真心輔佐朕嗎?”
霍明錦沉默不語,刀刻的臉龐冷如冰雪,沒有一絲表情,目中寒光閃動。
皇帝等了許久,苦笑道:“朕確實不擇手段,有負先帝教導……不過明錦,經過這麼多的事,你應該明白,朝堂不是戰場,朕如果沒有幾分手段,現在又怎麼可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他話鋒一轉,“你先回去,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朕有件要緊事託付給你去辦。”
霍明錦一拱手,轉身退出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皇帝眉頭緊鎖,向後仰靠在椅背上,臉色陰沉。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藏在屏風後面的刀斧手走了出來,手中淬毒的彎刀、利箭反射出陰冷光芒。
領頭的人跪在書案前,“皇上,可要殺了霍指揮使?”
皇帝道:“不必,他遲早能爲朕所用。對付這樣的人,不能硬來,金銀財寶、豪宅美姬,或者威逼利誘,全都沒用,只有用君子之禮待他,他纔會動搖。”
“皇上爲什麼這麼看重霍指揮使?”領頭之人命剛纔埋伏在殿內的刀斧手們退出去,小心翼翼問,“霍指揮使殺了浙江巡撫,砍下安國公一根指頭,抄了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的家……如此膽大妄爲,朝中大臣這些天議論紛紛,已有數位言官想要彈劾他。”
皇帝一笑,笑容譏諷,“韃靼人打到京師腳下,霍明錦才十二三歲就領兵衝鋒陷陣,那時沒見這些言官吭聲,這時候倒是一個個不怕死了。”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霍明錦,原因很簡單,霍明錦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出現的時機剛剛好。
前任指揮使盧聰是皇帝乳孃的兒子,深受皇帝的信任。皇帝懷疑過很多人,但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幼陪伴自己長大的奶兄弟。前不久他無意間得知,盧聰被沈介溪收買,暗中幫着沈介溪排除異己,冤殺地方官。
皇帝當機立斷,立刻派人殺了盧聰。
不管派誰接管錦衣衛,都可能倒向沈介溪,只有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橫亙着血海深仇,說一句不死不休也不爲過,霍明錦絕不會和沈介溪沆瀣一氣。
至於忠心不忠心……皇帝並不關心,等到除了沈介溪,霍明錦的死期也到了。
其實他並不認爲霍明錦有叛逆之心,他是真正的霍家人,徹底臣服於皇權,可以爲江山死而後已。
即使霍明錦心裡明白當初除掉霍家軍的命令是他下的,也不會生出反心。
皇帝有這個自信。
千步廊外,剛剛掣完籤子的官員們陸續散去。
一名穿圓領官袍的年輕男子繞過廊蕪,靠近一個肩寬高大的身影,面上一副戰戰兢兢之色,嘴裡卻從容道:“將軍,拿到籤子了,我分到湖廣武昌府任同知。”
男人目光平視遠方,道:“注意沈家和趙家的動靜。”
年輕男子嗯一聲,“將軍,您要當心,皇上想利用您牽制沈閣老。”
男人取下腰間佩刀,手指劃過刀鞘,道:“無事,各取所需。”
皇帝以爲故意示弱就能騙他肝腦塗地,卻忘了他是習武之人,每次他進殿的時候,皇帝從不要求他解下佩刀,可屏風和紗帳後面卻埋伏了刀斧手。
他不是以前的霍家少爺,這幾次故意沉默拒絕,皇帝應該對他放下戒心了。他還刀入鞘,“小心行事,不要輕舉妄動。”
年輕男子低低應一聲,飛快走遠。混進人羣中,長舒一口氣,和同僚們道:“剛纔撞到霍指揮使,嚇了個半死。”
同僚們哈哈笑,“誰讓你走路不看路的,自己找死!下次看到他,記得跑快點。”
年輕男子撓撓後腦勺,嘿嘿一笑。
※
溽暑時節,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暑天沒什麼胃口,傅雲英晨起讀書,竈房送來清粥小菜、煨麪筋和醃的嫩姜,知道她這些天苦夏,粥里加了開胃的醃梅子,她搖搖頭,只喝了一小碗稠米漿。
棗花落盡,仔細看可以看到葉片下一顆顆細如米粒大小的棗子。鳥鳴陣陣,夏天的麻雀肥滾滾的,一團團胖乎乎的小糰子在枝葉間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點都不怕人。
丫頭芳歲端着一隻青花纏枝蓮紋瓷缸走進院子,抿嘴朝傅雲英一笑,揭開瓷缸上罩的竹絲篩子,瓷缸裡逸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小姐,醪糟發好了。”
傅雲英合上書冊,走到廊檐下,接過白瓷瓢羹,舀起一勺乳白的甜漿,酸甜香醇,暑氣頓消。
幾隻麻雀撲騰着翅膀鑽出樹叢,飛撲下來,芳歲連忙蓋上竹絲篩子,笑罵:“這些麻雀崽兒也曉得吃好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煮兩碗,一碗打一個雞蛋就夠了。”
吃了兩碗荷包雞蛋醪糟,她心裡覺得好受了點。
韓氏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抿醪糟,替她牙酸,“大丫,不酸的嗎?”
“娘,你嘗一口。”
傅雲英把瓷碗往前一推,“甜甜的,一點都不酸,吃這個解暑。”
韓氏搖頭,笑着揪揪她的丫髻,“你吃東西的口味怎麼一點都不像你爹……”
養娘走進來,打斷母女倆的對話,“太太,小姐,九少爺那邊鬧起來了。”
傅雲英蹙眉,“鬧什麼?”
養娘道:“九少爺病了,四太太正叫人去請郎中。”她頓了一下,“太太,您快過去看看吧,一會兒老太太也要去九少爺的院子。”
韓氏放下手裡做了一半的絹布書袋,拍拍衣襟,扯傅雲英起來,“走,我們去看看啓哥。”
前幾天回鄉下岳家躲端午省親的傅三叔和傅三嬸回來了,小吳氏那邊卻沒有動靜,聽說小吳氏的娘病了,她留在孃家照顧她娘,暫時不會回東大街。傅雲泰和傅雲啓捱了一頓打,到底年紀小,皮糙肉厚,恢復得快,傅雲泰沒幾天就又活蹦亂跳了,傅雲啓也好得差不多,但是他羞於見人,躲在房裡養傷,連族學也不去,只跟着孫先生讀書。小吳氏不在,韓氏偶爾會過去看看他,送點吃的用的。可惜兩人雞同鴨講,怎麼都說不到一起去。
傅雲英懶洋洋的不想動身,她怕熱,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娘你去吧,我待會兒還要去二哥那邊,怕誤了時辰。”
韓氏很少管她,母女倆凡事有商有量。見她不想去,韓氏也不勉強,俯身幫她理好腰上系的環佩七事,“日頭這麼毒,就不能歇幾天?我看泰哥和啓哥讀書也沒你這麼賣力。”
“二哥那兒涼快。”傅雲英起身整理竹疏布招文袋,把剛纔讀的幾本書一本本塞進去,交給芳歲揹着,和韓氏一起走出院子。
母女倆在長廊前分開,傅雲英出了內院,走到夾牆底下的時候,聽見芭蕉叢底下有人低吟:“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几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養娘壓低聲音說:“是蘇家表少爺。”
傅四老爺堅持要蘇桐留在家裡養傷,一應花費都由他來出,蘇桐幾次想走,都被傅四老爺和盧氏攔下來了。周家賠償蘇家二十兩銀子和一百畝地,蘇桐推辭不要,最後由傅三老爺做主,記到蘇娘子名下,族裡的人沒有異議。
傅家眼饞的不是沒有,周家那邊也不服氣,但傅雲章把那天參加龍舟競渡比賽的鄭家、李家、楊家、齊家、郭家全都說動了,幾家聯合起來找周家討說法,周家不止要賠錢給蘇桐,還要賠償其他幾家大姓。周家勢單力孤,只能認栽。傅雲章拿到周家湊齊的賠償後,卻分文不取,全部給鄭家、李家幾家瓜分。
現在周家最恨的人不是逼他們掏錢的傅雲章,而是落井下石的鄭家、李家那些人。鄭家幾家喜從天降,忽然發了一筆橫財,對傅雲章讚不絕口。
從頭到尾,傅雲章忙前忙後爲蘇桐出頭,自己什麼都不要,好像什麼都沒得到,但其實他已經不知不覺間把族長傅三老爺架空了。
上一次因爲貞節牌坊的事,傅雲章和傅三老爺鬧得很僵,事後他對傅三老爺依舊尊敬有加。誰能想到他反應這麼快,竟然能利用蘇桐的事打壓傅三老爺。
一夜之間,傅家已經變了天。
傅四老爺私下裡告訴傅雲英,如今傅家的生意都是傅雲章說了算。
不知道周家人和蘇桐看到傅家的改變,心裡是什麼滋味。鬧出事的是他們,最後得益的卻是傅雲章。傅三老爺可是蘇桐的恩人。
芳歲撐起羅傘,罩下一點蔭涼。
傅雲英接過湘竹傘柄,繞過花池子,腳步突然一頓。
薔薇花架爬滿花藤,葳蕤蓊鬱,花朵豐腴肥嫩,大姐傅月站在低垂的藤蔓底下,正墊腳努力去夠枝上怒放的花苞,臉上羞紅一片,賽過盛放的薔薇花,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姐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摘花?”傅雲英輕聲問。
傅月擠出一絲笑,但眉頭緊皺,看起來更像是要哭了一樣,吞吞吐吐道:“這裡、這裡的花開得好……”
“天氣這麼熱,姐姐早點回去。”傅雲英扭頭吩咐養娘,“送月姐回房。”
養娘答應一聲,走到傅月背後,幫她摘了一捧花。傅月小心翼翼瞥傅雲英一眼,雙手絞着衣袖,一咬脣,匆匆跑開。
傅雲英在薔薇花架底下站了一會兒,夾牆另一頭少年讀書的聲音越過花叢傳過來,聲音清越。
蘇桐和傅容取消婚約的事還沒有公佈,她是從傅雲章那裡聽來的。兩家人把庚帖還回去了,蘇桐剛受傷傅家就退婚,傳出去不好聽,可能被人戳脊梁骨,蘇娘子答應陳老太太,等過年的時候再把消息慢慢透出去。
她搖搖頭。
※
一頭毛驢停在傅家大房門前,牽驢的小童幾步踏上臺階,遞上一張名帖。
僕從不識字,但看到名帖是燙金的,不敢怠慢,趕緊報與管家曉得。
管家認出名帖上的名號,激動之下打翻茶杯,“快去請二少爺!”
一派人仰馬翻,僕從急匆匆跑進外書房,“二少爺,趙師爺來了!”
傅雲章站在書案前寫字,筆下游龍走鳳,聞言沒有吭聲,臉色平靜。
僕從不敢再出聲,站在一旁等着。
寫完最後一個字,傅雲章停筆,走到外間洗手,動作慢條斯理的,不慌不忙。
等他迎出來時,趙師爺早就自己進來了,看到他一撇嘴,“你架子倒是大,老師來了也不出來迎接!”
傅雲章淡笑道:“昨天剛拜讀老師的《記端午見聞》,學生感觸良多,輾轉一夜,未能安眠,精神不濟,這纔來遲了,望老師勿要怪罪。”
趙師爺臉色一僵,咳嗽幾聲,嘿嘿一笑,“這個嘛,這個嘛……”
這個了半天,他一揮手,“不說這個了,你先陪我下幾場棋。”
跨過竹橋,走到廊檐前,看到“琳琅山房”幾個字,他捋一捋鬍鬚哈哈笑,“誰起的?不像你的字跡……等等!”他湊近幾步端詳半天,忍不住泛酸,“你那個妹妹寫的?你倒是真喜歡她,我堂堂州學學官給你寫的字不要,掛一個小娃娃的字……”
傅雲章面無表情道:“老師,你想收這個小娃娃當學生,被她拒絕了。”
趙師爺一噎,甩甩袖子往裡走,“不和你說了,早晚被你氣死。”
傅家今天的氣氛有點古怪。傅雲英跟在蓮殼身後踏進院子的時候,看到僕從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丫頭、婆子捧着茶盤、果盤出出進進,川流不息。
傅雲章不喜歡太多人伺候,書房很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
蓮殼領着她往裡走,說:“趙師爺來了。”
傅雲英恍然大悟,十分佩服趙師爺的勇氣——他竟然還敢來黃州縣。
端陽那日,趙師爺受陳知縣的邀請觀看龍舟競渡,不由大發詩興。回到江陵府後,他仿照古人的駢文寫了一篇《記端午見聞》,詞藻華美,雄健凌厲,詳細記錄他當天的所見所聞,尤其重點描繪了幾大宗族羣毆打架的場景,文字生動詼諧,讀來猶如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據說陳知縣看完趙師爺的大作後,直接氣厥過去了。
趙師爺聲名遠播,他的文章流傳出來,湖廣各個州縣的文人才子爭相傳抄。如陳知縣所願,黃州縣這回算是徹底揚名了,其他州縣的學子們譏笑黃州縣人粗俗鄙陋,民風野蠻。提到黃州縣幾個字,立刻能背出趙師爺的文章。
現在黃州縣本地的文人對趙師爺恨之入骨,叫囂着如果他敢踏進縣城一步,抄傢伙把他痛揍一頓——就像他那篇見聞裡寫的那樣,用拳腳說話。
結果人家大搖大擺來了,沒事人一樣坐在長廊裡和傅雲章對弈,看到傅雲英,還擡手和她打招呼,“丫頭過來,那天太倉促了,今天再給你一個機會,想不想拜我爲師?”
傅雲英沒有猶豫,果斷道:“我有老師了。”
趙師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面帶不屑,抄起棋桌上調香的銀籤子,對着傅雲章腦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學生搶走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
傅雲英回到書房裡間,傅雲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着翻書看。他的批註寫得非常詳細,幾乎每一個他疑惑的地方旁邊都做了標記,然後寫下他自己的領悟和看法,偶爾也有“不可盡信書”、“一派胡言”、“可笑至極”之類豪放瀟灑的評語,依稀能窺見他少年時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讀書的時候很認真,小小年紀竟能沉得住氣,坐在花幾前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丫頭時不時進去添茶送水,她頭都不擡。
趙師爺若有所思,忽然問:“那幅枇杷糉子畫是你畫的?”
傅雲章沒說話,漫不經心落下一子。
趙師爺自顧自接着道,“那就是你妹妹畫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畫完全不同。她的臺閣體有古風,有筋有骨,婉麗雍容,不像時下流行的臺閣體,只知道追求圓潤規範,失了風骨。”他頓了一下,“可她的畫鮮妍生動,筆法天然,簡潔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響。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宮裡那幫畫師的。”
本朝畫壇大致有兩個派別。一派是以唐敬儒爲首的文人畫家,他們滿腹詩才,既能吟詩作對,也能潑墨作畫,往往詩書畫印融爲一體。唐敬儒是當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畫一幅價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對他讚賞有加,京師達官貴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圖爲雅事。另一派就是宮廷畫師和民間畫匠,他們通常以畫畫爲生,爲王侯士族作畫,雖然畫技精巧,但不爲文人所認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師覺得如何?”傅雲章擡頭,視線越過半卷的竹簾,落到傅雲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嚴肅,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
小孩子應該都愛笑纔對,她卻很少露出歡笑神色,笑也只是淺笑,只有雙脣輕抿時纔會露出笑渦。
“情深不壽,慧極早夭。這丫頭心思太重,不是好事。雲章,你比我更明白該怎麼辦。”趙師爺眼珠轉來轉去,偷偷摸摸移走幾顆棋子,“你不擅長畫畫,也不懂畫,要麼給她找個好老師……要麼,什麼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黃州縣沒有好的畫師。”傅雲章道。
趙師爺怔了怔,擡起眼簾看他,沉默片刻後,鄭重道:“倒是難得看你這麼寵着誰……也罷,你既然打定主意讓她學,那就得保證她能學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範維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趙善姐你可聽說過?”
傅雲章皺眉想了一會兒,“略有耳聞。”
範維屏是山東人,沒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趙家。他在武昌府求學時,聽人說過範大人的母親和首輔沈介溪的夫人趙氏沾親帶故,原來她倆是族中姊妹。難怪範維屏能調到湖廣出任知府。
“趙善姐是我的遠房堂妹,她自小擅畫。當年她待字閨中時,家中窮困,出不起嫁妝,出閣前她閉門不出,花一個月畫得一箱工筆花鳥畫,換得黃金百餘兩,風風光光出嫁。”趙師爺緩緩道,“趙善姐是閨閣派,你妹妹若能拜趙善姐爲師,她以後的妝奩就不必你費心了!”
傅雲章嗯一聲,把這事記在心上。
範母趙氏是範知府的母親,住在繁華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黃州縣來。如果要英姐拜師,豈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紀離家求學,對她來會不會太辛苦?
他心裡想着事,絲毫不耽誤落子的速度。趙師爺抓耳撓腮,想破腦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乾脆再度胡攪蠻纏使出悔棋這一招。
傅雲章端起茶杯吃茶,隨他耍賴,反正他耍賴也贏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千步廊、六部官署的具體分佈這一句引用了原文。
學官:教官,府、州、縣管秀才的儒學教官。
文章和後面寫到畫壇兩個派別的內容屬於私設。真實歷史上明清時期的畫壇基本被文人畫壟斷。開一句玩笑就是:那時候的人覺得文人畫纔有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