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中間,傅雲啓騎着毛驢,愁眉苦臉。
他騎術不好,傅四老爺不敢放他騎馬出行,只能老老實實騎驢。出門的時候他非要跟在傅雲英旁邊,但一個騎驢,一個騎馬,不說其他,光氣勢就大不一樣,他酸溜溜瞥一眼傅雲英,見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含恨退到隊伍中間。
到了書院,傅四老爺不顯擺了,隔着老遠就囑咐下人待會兒進去別東張西望,要規規矩矩,免得惹人恥笑。傅四老爺沒讀過書,敬重讀書人的同時,把書院、學堂、文廟這些地方看得和王府宮殿一樣高貴,生怕自己這一身銅臭污了學院清淨地。
傅雲英第一個下馬,先去攙扶傅四老爺。
看到伸到跟前的胳膊,傅四老爺愣了一下。
“四叔。”傅雲英輕輕喊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
傅四老爺看她一眼,咧嘴一笑,就着她的攙扶下馬。
不親人的小貓慢慢長大,能獨當一面了,逗她笑、逗她哭,或逗她發脾氣越來越難,不過這樣也很好。
她少年早熟,心裡惦記的事太多了,等她真正放下心事的那一天,應該能和啓哥、月姐、桂姐他們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如果英姐是個男伢子……
傅四老爺心裡感嘆了一句,目光往上,看着書院大門前懸掛的牌匾,眼底一抹淡淡的惆悵一閃即過。
後面傅雲啓爬下毛驢,一邊整理衣襟,一邊追上兩人,笑着說:“我要和英姐住一個院子。”
傅四老爺看一眼青石條鋪就的通道左右同樣在奴僕簇擁中搬運箱籠鋪蓋的其他學子,道:“那是自然,你們兄弟倆要互相照應。”
前來迎接傅雲英的小文童卻無情澆滅傅雲啓的希望,告訴他一個消息:“傅雲的齋舍已經安排好了,在甲堂最裡面,和蘇桐同住。”
北齋是教授住的地方。學生們住南齋,南齋按照大致的區域分爲甲、乙、丙、丁四堂,每一堂設堂長,堂長由學子們推選出來的生員擔任。四位堂長服從學長陳葵的差遣,而陳葵是山長和教授們指令的,在堂長們的幫助下監督一衆學子的紀律、學業以及平日的言行各個方面,算得上是半個助教。
傅雲英和蘇桐並列第一,教授們覺得把他們安排到一起住有助於他二人的學業,將來若他們二人科舉高中,傳出少年時同住同食的舊事,也是一段佳話,何樂而不爲呢?
聽了小文童的話,傅雲啓眼皮直跳,強烈反對:“不行!我弟弟年紀小,夜裡怕黑,我是他哥哥,我要和他住一個院子!”
“雖是一個院子,其實一個住北邊,一個住南邊,中間隔着天井,不過是來往方便些罷了,住間壁院子也差不多。”
小文童安撫傅雲啓,見他不服氣,使出殺手鐗,慢悠悠道:“甲堂住的都是歷年頭名和歷次考課排行前十的生員……”
甲、乙、丙、丁四堂是按照方位隨便取的名字。
原先學生們隨意挑選齋舍居住,教授一般不會干預,但後來隨着學子們彼此之間頻起爭執,正課生和附課生水火不容,甲乙丙丁和它們的字義一樣有了高低之分,正課生中的佼佼者入住甲堂,稍次的選了乙堂,排名最末的附課生們不願在甲堂、乙堂吃旁人白眼,一氣之下搬進丙堂和丁堂。
自此以後,四堂之間涇渭分明,互不往來,每逢月中課考、蹴鞠比賽、捶丸比賽,四堂明爭暗鬥,互相較勁,誰也不願輸給其他三堂。
教授曾試圖改變四堂彼此對立的局面,可強行讓正課生和附課生住在一起,學生間劍拔弩張的僵持局面不僅沒有絲毫緩和的趨勢,反而衝突越來越多,只能放手不管,任其自然。
甲堂多爲考試排名前十的生員,每次考課都能輕易取勝,讓乙、丙、丁堂不甘心的是,他們連蹴鞠比賽、捶丸比賽也往往獨佔鰲頭,打得乙、丙、丁三堂沒脾氣。
百餘年來,從書院走出去的學子中,能在科舉考試中斬獲名次的大多是甲堂生員。這些生員功成名就後重遊故地,自然而然更關注甲堂學子。
不管是爲爭口氣,還是想住進環境更幽靜、讀書氛圍更濃厚的甲堂,亦或是爲討好官員、爲將來出仕鋪路,書院學子們擠破頭也想住進甲堂。
除了那些被父母硬逼着進書院求學、對學業滿不在乎的紈絝子弟,剩下的學子聽到丙、丁二字就瑟瑟發抖,他們寧願住乙堂最差的房子,也不要被分到丙、丁堂尤其是丁堂去!
傅雲啓在正課生中排名最末尾,只能搬進乙堂居住,而甲堂學子已經爲傅雲英和蘇桐空出一間幽靜的院子,等着他們搬進去。
傅四老爺聽小文童講述完甲乙丙丁四堂的區別,拍拍侄子的肩膀,“誰讓你不爭氣!”
傅雲啓嘴巴一撅,躲到一邊自己生悶氣。
“和桐哥住也沒什麼。”傅雲英說,“我們可以聞雞起舞,互相督促。”
她有點不放心蘇桐,兩人住到一起,蘇桐就在眼皮子底下,反而有利於她。
傅四老爺沒想那麼多,笑呵呵道:“桐哥是族裡讀書最刻苦的,你們倆早就認識,住一起挺好的。”
傅四老爺喜愛讀書人,對蘇桐有種盲目的偏愛,即使出了傅月的事,他依舊覺得蘇桐是個品行端正的翩翩佳公子。加上傅雲章離開黃州縣前的交代……
反正至少比和其他不認識的外姓少年住一起要妥帖。
傅雲英本人不反對,任憑傅雲啓怎麼抱怨,傅家僕從直接將鋪蓋行李送進甲堂。
蘇桐已經到了,聽到這邊說話吵嚷聲,過來和傅四老爺見禮。
這時候他倒是願意搭理他們了。傅雲英不動聲色,仍然和以前一樣叫他表哥。
傅四老爺含笑看着他們,囑咐他們互相照顧,遇到什麼難事一定要告訴家裡長輩,不要自己瞞着,平時和同窗們相處別爭一時長短……
諸如此類的話說了許多,傅雲英、傅雲啓和蘇桐老實應下。
收拾完房間,僕從陸續退出去。
小文童領着傅雲啓去乙堂,傅四老爺打發僕從跟着他過去,自己留了下來,叫住傅雲英,“英姐,你過來。”
書童去廂房整理書匣,蘇桐知道叔侄倆有話要說,識趣告辭,房裡只剩下傅四老爺和傅雲英二人。
“你在武昌府這些天,怎麼從不去鋪子裡領錢鈔?掌櫃的說他親自給你送來,你也不要。”
傅四老爺面色凝重。
自傅雲英搬到武昌府以後,就不再從賬上支取一分一文,賃屋子、置辦傢俱、採買奴僕的錢鈔俱是她自己的私房。她進書院以後需要應酬花費,傅四老爺怕她錢鈔不夠用,想着黃州縣和武昌府離得不近,真的需要錢送過來也要一天來回折騰,怕耽誤她的事,特意放了幾百兩銀子在掌櫃那裡,由傅雲英隨意支取,不需要問他,賬目記清楚就行。
可這回他查賬後發現,傅雲英竟分文未花。
問掌櫃,掌櫃說少爺沒來過鋪子,他以爲少爺面皮薄不好意思,自己找了個由頭送了十兩銀子到貢院街,少爺沒要,他只好又帶回來。
傅四老爺知道她不喜歡開口求人,怕她心事太重,委屈自己。他離得遠,照應不到這邊。
“四叔,我的錢夠使喚。”傅雲英想了想,笑着說,“倒也不是我刻意省儉,實在是需要用銀子的地方不多。書院每個月有一兩二分銀的膏火錢。對了,這次考試得頭名,書院還發了獎勵花紅呢!我正想着要給您……”
她揚聲叫候在槅扇外面的書童王大郎,讓他把前些天陳葵交給她的花紅取來。
書院很大方,她和蘇桐一人二兩銀子。
王大郎捧着一隻粗布褡褳進來,褡褳裡頭放了兩串錢,沉甸甸的。
傅四老爺喜不自勝,雖然二兩銀子和兩串錢差不多,但看到一褡褳裝得滿滿當當的大錢和一枚小小的銀子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尤其當這錢是書院發下來的獎勵時,那一枚枚暗啞銅錢顯得更難得了,甚至比金燦燦的金子還可愛幾分。
“怎麼給我?應該讓你娘收着!”
他嘴裡這麼說,手卻抓起一把錢不住摩挲。
傅雲英笑了一下,“四叔,這是孝敬您的。”
她不願如前世那般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想要儘早自立,但這並不表示她不珍惜傅四老爺爲她做的一切,她感激傅四老爺的慈愛和傅雲章的無微不至,不過她不能因爲親人的溫柔便停下腳步。
有時候,溫柔是這世上最傷人的工具,因爲那會讓你沉溺其中,直至徹底放下防備。
她心中有心結,需要自己站起來,擁有保護自己的實力,纔有餘力去回報他人的溫柔呵護。
“四叔,我曉得您心疼我……”她垂下眼簾,眼睫微顫,輕聲說,“您放心,我沒有逞強。”
她不拒絕幫助,當她真正需要的時候。
傅四老爺嘆口氣,手指點點她的額頭,故意做出兇惡表情,“你比你爹還倔!”
前任知縣早就離開黃州縣,傅老大不必在外躲藏十多年,但他卻一去不回,寧願在人跡罕至的荒漠裡養馬,也不肯回鄉。只因爲不想連累家人。
傅四老爺曾一次次設想,假如能早點找到甘州,也許大哥不會病逝……英姐也不會養成這種孤僻性子。
聽傅四老爺提起傅老大,傅雲英沉默下來。
她記得傅老大直到臨終前也沒提起家鄉的親人,要不是王叔找到母女二人,她和韓氏甚至不知道傅老大還有親人在世。
傅老大爲什麼寧死不肯回鄉?
傅四老爺見她出神,自悔不該提起病逝的大哥,岔開話道:“四叔曉得你懂事,不過那些錢本來就是給你和啓哥用的,放在那兒又生不出利錢來,該用的時候你隨便用,別替四叔省錢。四叔有的是錢,哈哈!”
傅雲英忍不住笑了,頰邊笑渦若隱若現。
看到她笑,傅四老爺愈加開懷,拎起褡褳,起身道:“好了,四叔今天該回去了,過些時候再來看你們。受委屈了別忍着,找趙師爺幫你撐腰,趙師爺要是靠不住,去鋪子裡找掌櫃。四叔過來給你出氣!誰也別想欺負我們家英姐!”
這些話他說了不止三四遍,每回都要強調再強調,傅雲英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垂目一一應了。
她這時候越乖巧,傅四老爺越覺得不捨,又交代了些事情,去傅雲啓那邊瞧了一遍,見事事安排停當,帶着家僕離開書院。
傅雲英和傅雲啓送他出去,看他騎上壯馬行遠了,仍在原地目送。
…………
原則上來說,甲、乙、丙、丁四堂學子可以相互串門,留宿也行。
不過甲堂管理嚴格,堂長杜嘉貞嚴令學子們和其他三堂的學子來往,丙、丁學子敢踏進甲堂齋舍一步,倒不至於會捱打,但一定會被罵得體無完膚。
傅雲啓是乙堂學子,和甲堂關係還算和睦,硬賴在傅雲英這不走,既沒有人歡迎他,也沒有人嘲諷他,畢竟人家是兄弟倆,總不能因爲才學上有高低就要求人家兄弟斷絕往來吧?
“聽說杜嘉貞有個表弟在丁堂,他平時眼角風都不掃他表弟一眼,回到杜家才肯和表弟說話。”
傅雲啓躺在南窗下設的羅漢牀上,雙腿搭在圍欄上翹得高高的,嘖嘖道。
“英姐,你不會和那個杜嘉貞一樣瞧不起我吧?”
聽不到傅雲英的迴應,他換了個話題,“那個楊少爺怎麼沒來纏着你?好幾天沒見着他了。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大少爺,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
傅雲英手裡拿了本書,照着傅雲啓臉上拍下去,“別耍貧嘴了,今天的文章寫好了?”
剛搬來書院,還沒四處逛一圈呢,誰靜得下心寫文章?傅雲啓一陣心虛,眼神躲閃,搔搔頭,“我這就去寫。”
他出了北屋,走過天井,路過蘇桐住的南屋,伸長脖子往敞開一條細縫的門縫裡看。
蘇桐坐在窗前,左手捧了本書,右手執筆,一邊看書一邊寫批註。
趙琪剛剛過來邀他去山谷遊玩,一大幫少年官人說說笑笑,興致勃勃。奴僕擡着攢盒、氈子在旁邊等候,熱鬧極了。
蘇桐婉拒不去。他沒帶僕人伺候,在趙琪那幫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中挽起袖子,自己收拾了屋子,鋪好鋪蓋。趙琪知他不愛歡宴玩樂,沒有強求。
怪不得他倆能得頭名……
傅雲啓臉上發燙,定定神,回房找出筆墨文具,鋪紙拈筆,埋頭書寫。
…………
夜色濃稠,涼風吹拂。庭院幾株木芙蓉沐浴在帶着露水氣息的夜風中,慢慢舒展開枝條,枝上幾朵半合的花朵搖搖欲墜。
王大郎坐在門檻上,靠着門框打瞌睡。
傅雲英讀書讀得入神,等放下書本才發現天已黑透。叫醒老老實實守了一下午的王大郎,讓他回屋裡睡,這麼冷的天,夜裡坐在風口睡覺,明天肯定要病倒。
王大郎揉揉眼睛,“少爺,您還沒消夜呢!”
聽他這麼說,傅雲英愣了一下,腹中果然騰起一陣火燒的感覺。
午飯吃得簡單,晚飯忘了吃,都餓過勁了。
這時候學生住的齋舍最外面一道大門鎖上了,供學生們早午飯和消夜的齋堂也關閉了。
好在齋舍的學生人人都備有煮茶的小爐子,夜裡讀書肚餓了,可以自己煮些容易克化的小食果腹。以前曾有學生燒爐子不慎引起走水,燒了半邊房子,書院把學生們的爐子全收繳了去,不到幾個月還是送還回來,秋冬寒冷,學生不燒爐子根本熬不過漫漫冬夜。
“我給少爺調碗藕粉吃?還是煮麪疙瘩?”
“煮麪疙瘩吧,別擱豬油。”
麪疙瘩煮好了,送到房裡,一大海碗,加了肉脯、雞蛋和醬菜,看起來賣相不怎麼好看,不過淋了層滷汁,吃起來爽滑微酸,很開胃。
“要不要給蘇少爺送一碗?”
王大郎問傅雲英。
蘇桐下午也沒去齋堂領消夜,他房裡的燈還亮着。
“送。”傅雲英道。
蘇桐並未表露出敵意,一切只是她的猜測。
王大郎提着燈籠出去,不一會兒笑着回來,“蘇少爺說讓我代他謝少爺。”
一夜無話。
次日天還沒亮,幾聲沉重的鐘鼓聲喚醒沉睡的年輕學子們。
傅雲英習慣早起,這時候剛剛梳洗畢,換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衫,步出齋舍。
蘇桐迎面走了過來,也是一身新衣,新鞋,收拾得一絲不苟,溫言道:“今天山長主講,得去大講堂。”
兩人並不是最先走出齋舍的,通向講堂的長廊裡已經站了幾個年長生員,其中一個青年生得濃眉大眼,相貌堂堂,穿圓領寬袖襴衫,面容嚴肅。
“你們兩個,叫什麼?”他看到傅雲英和蘇桐,斜眼問。
蘇桐上前一步,“晚輩蘇桐,他是傅雲。”
青年穿襴衫,已經是個秀才了,按規矩,士子們以功名論輩分,所以蘇桐自稱晚輩。
傅雲英不由瞥一眼蘇桐,他原本也能考上秀才的,錯失考試機會後,他反應着實平靜,現在要在其他秀才面前自稱晚輩,也不見他有什麼黯然之色。
這份隱忍……和崔南軒太像了。
青年便是甲堂堂主杜嘉貞,他哼一聲,道:“少年英才,最忌浮躁,你們今天起晚了,排到最後面去等着!罰你們站一刻鐘。”
他手指的方向在長廊最盡頭處。
在新入院的學生中,蘇桐和傅雲英已經是最早到達長廊的,還有很多學生一邊穿衣裳一邊嘰裡呱啦叫着往這邊趕,杜嘉貞沒有懲罰他們,卻單單當着衆人的面訓斥二人,明顯是針對。
蘇桐沒有分辯,示意傅雲英和他一起過去。
傅雲英站着不動。
蘇桐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見傅雲英不動,有人低聲議論,“那是誰?”
旁邊的人答:“傅雲,這一屆第一考進來的。”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傅雲英仍然紋絲不動,杜嘉貞臉色沉了下來,“我乃甲堂堂長,掌監督之責,你這是視書院教規於無物?”
這一聲質問問出來,威脅意味不言而明。
書院不僅教授知識,更重視培育學生品德,按照教規,學長、堂長可約束監督學子言行,學子若不從教導,輕者扣除膏火錢,降級附課生,重者可能被趕出書院。
有人忍不住嘲弄道:“以爲入院考試考第一就能在書院橫着走?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看熱鬧的人將臺階堵得水泄不通。
傅雲英彷彿沒聽見人羣裡此起彼伏的譏笑,沉吟片刻,拱手道:“杜堂長,不知我和蘇學兄觸犯了哪條學規,還請明示。”
周圍靜了下來。
正站在一處說閒話的學子們目瞪口呆,視線如潮水般彙集到敢於頂撞杜嘉貞的傅雲英身上。
蘇桐飛快掃傅雲英一眼,就這麼幹脆利落地把他拉下水,夠果斷的。
杜嘉貞雙眼微眯,不怒反笑,“你這是在質問我?”
傅雲英神色不變,緩緩道:“晚輩剛入學,對書院的學規還不大熟悉。記得陳學長說書院不分冬夏,卯時頭鐘鼓,卯時半二鐘鼓,待三鐘鼓後方開課,朗讀一個時辰的經文後,於巳時正吃早飯,飯後主講們授課。一天下來共有早飯前,早飯後,午飯後三堂課,若無故曠課或遲到,扣膏火錢兩百文。這纔剛敲過頭鐘鼓,我和蘇學兄並未遲到,爲何堂長要罰我們?”
她說完,環視一圈,微微一笑,指指遠處披頭散髮、正滿頭大汗往這邊疾跑的學子,“若杜堂長要處罰我和蘇學兄,他們是不是也要受罰?”
周圍被她手指指中的學子臉色大變,紛紛後退。
你是第一,你敢頂撞杜堂長,我們不敢啊!別帶上我們!
杜嘉貞次次考課都在書院排前三,又剛中了秀才,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年輕人愛面子,被傅雲英當衆反駁,怒不可遏,但他故意懲罰二人確實沒有理由,不過隨意而之,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罷了。
歷年都是如此,從沒人當衆和堂長頂嘴,這小子竟然敢讓自己難堪?
氣氛僵持住了。
眼看杜嘉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傅雲英忽然笑了笑,“莫非今天山長主講,點卯的規矩和平時不同?”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想說什麼。
還是被其他人拉過來解圍的學長陳葵反應快,插到二人中間,笑着道:“山長講學和平時一樣點卯,不過院中學子爲示敬重,會特意早到一刻鐘。你們剛入學,不曉得這個也是情理之中。”看一眼面色不善的杜嘉貞,給他使了個眼色,“杜兄素來仰慕山長才學,每逢山長講學日都起得最早。”
傅雲英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忙拱手賠不是,“原來如此,是晚輩等莽撞了。杜堂長賞罰分明,晚輩敬服。”
反駁自己的是他,主動給臺階讓步的也是他,杜嘉貞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現在你曉得我爲什麼罰你了?”
“晚輩明白了。初入學院,不懂規矩,經此一遭,以後必定記得牢牢的,不會再犯。”
傅雲英誠懇道,語氣挑不出一絲毛病。
陳葵打圓場道:“也怪我沒提醒你們。好了,都散了,別誤了時辰。”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傅雲英擡腳往長廊盡頭走去。
她得罰站一刻鐘。
人羣中,趙琪、袁三、鍾天祿等人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
長廊發生的事很快傳遍整座書院。
上午祭拜文廟,聽主講和教授講了一通讀書的大道理,接下來開始正式上課。
傅雲啓憑藉自己靈活矯捷的身姿,擠開十幾個想霸佔傅雲英後座的少年,一屁、股下去,像釘子一樣釘在傅雲英身後,脣角微掀,揮手趕其他人,“這是我弟弟,都走開,都走開。”
其他人沒搶到位子,悻悻然散去。
“誒,英姐,你幹嘛得罪杜堂長?”
傅雲啓趕走其他人,跪坐在凳子上,上身往前傾,小聲問。
傅雲英頭也不擡,翻閱一本剛剛拿到手的時文冊子,“我住甲堂,以後一定會和他起衝突,得罪不得罪都是一樣的。”
傅雲啓沒聽明白,“啊?”
這時,窗外傳來一聲咳嗽。
屋子裡立時亂成一團,打瞌睡的學生趕緊掐自己的大腿、胳膊,保持清醒,湊在一處說悄悄話的學生立馬回到各自的位子上,隨便抓起一本書大聲誦讀,桌椅磕碰聲,衣袍摩擦聲,叫罵聲,提醒聲,條凳底部擦過青磚地發出的刺耳聲……
頗有雞飛狗跳的感覺。
等教授樑修己踏進課堂時,學生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讀書的讀書,沉思的沉思,寫文章的寫文章,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專心致志。
樑修己滿意地點點頭,夾着教簿走到書案前。
…………
書院的教授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大儒,幾天下來,雖然教授們講的內容傅雲英早已學過,但她仍然受益匪淺。
不過書院的有些做法實在拖拉,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句話確實不錯,但書院果真按照這句話要求學生們每天通讀四書五經中的一部分,然後一遍又一遍重複朗讀,直到自己領悟到意思,期間不准問教授,讀不懂就再接着讀,讀到明白爲止。
有些領悟快的學生自然能很快讀懂文章的含義,那些反應遲鈍的就難了,還有自己瞎琢磨越琢磨離文章本義越來越遠的。
傅雲英仔細對比了一下,決定按照自己的習慣溫習功課,遇到不懂的問題主動找教授求教。
教授們喜愛她踏實刻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熱情爲她答疑解惑。
她和教授們持不同意見時,也不隱瞞,如實說出。
教授們起初驚異了一段時間,一般學生不敢輕易質疑註疏上的內容,要麼怕老師責怪,要麼怕同窗笑話,再要麼就害羞不敢和老師搭話,她卻有什麼說什麼,直接坦誠,對知識如飢似渴。
這樣的學生,就像一塊璞玉,還是塊勤奮好學、尊師重道的美玉,哪個老師不喜歡?
在教授們毫無保留的傳授中,傅雲英飛快進步着。
…………
入院一段時日後,傅雲英從趙師爺口中得知那天爲什麼十位教授並沒有爲難她和蘇桐。
“爲了應付科舉考試,一般學子只專心攻讀一經,他們都想教你和蘇桐,怕問得太多,你們倆被其他教授搶走。”
趙師爺哈哈笑,“誰曉得你們倆這麼有志氣,他們用不着搶。”
傅雲英不用爲科舉分神,每一門課都認真學習。
一般學子寒窗苦讀,能考中舉人就心滿意足了。蘇桐、趙琪、鍾天祿幾人並不滿足於此,所以沒有投機取巧一頭扎進《四書大全》、《性理大全》這樣的教材裡出不來,而是老老實實研讀四書五經原文,和她一樣認真做學問。
教授們很是欣慰。
卻不知傅雲英私底下教傅雲啓時選擇了走捷徑。
…………
這天,傅雲啓賴在傅雲英房裡寫文章,傅雲英站在書桌旁看他如何破題,起講,偶爾低聲指點幾句。
傅雲啓滿腹疑惑,問出心中疑問:“英姐,你教我的法子怎麼和先生們的不一樣?”
“因材施教懂不懂?”傅雲英垂目看着紙上的文章,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問他,“你讀書是爲了科舉應試,還是當個大學者?”
傅雲啓想也不想,擡起頭,看着她白淨的側臉答道:“當然是考科舉!”
“那就行了。你照着先生們的法子鑽研學問,越學越糊塗,學個兩三年也考不中秀才。先按着我的法子學個大半年,以後去參加考試,如果順利通過,接着學,通不過,我給你賠罪,你再按着先生的法子學,如何?”
傅雲英說完,聽到旁邊一聲吸氣的聲音,擡起眼簾。
傅雲啓張大嘴巴,眼底浮起一絲委屈之色,丟開毛筆,趴在書桌前仰望着她,蓄起兩泡淚水,“我早就說了都聽你的……你不信我,是不是?”
傅雲英沉默一瞬,白他一眼,一本書輕輕砸過去。
“那你就認真點。”
被她一個白眼瞪過來,傅雲啓全身舒爽,立刻收起眼淚,嘿嘿笑了一聲,接過書,走到一邊去翻看。
“對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拋下書,再次湊到書桌邊,“我發覺新入院的學子中差不多有一小半事事都跟你學,你讀什麼書他們也讀,你休息他們也休息,你去藏經閣借書,他們馬上去登記搶下一個借書的機會,這是怎麼回事?”
…………
趙琪從參加入院考試開始就顯露出想當這一屆學子領頭人的意圖,他姓趙,家中富貴,人脈廣,爲人熱情公道,很快收攬人心,隱隱成爲衆人之首。
一開始,大家確實都把他當成話事人,有事都會下意識聽他的號令。
但從傅雲英那天公然頂撞杜嘉貞以後,情況開始發生變化。
傅雲英成了衆人口中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後生。
年長的生員把她當成笑話看,年紀小的、入學不久的、一直被正課生瞧不起的附課生則不同,他們開始不知不覺重視她的意見。
在她表示會空出自己每天晚飯前的休息時間和同窗們討教學問後,越來越多的學子試探着和她說話,她不計較對方提出的問題是難是易,一個個耐心解答。
堅持大半個月,她成了衆人口中“面冷心熱,爽朗大方,公正無私”的傅家小兄弟。
“別看傅雲冷淡,其實他是個樂善好施的真君子!看我穿得單薄,他把備用的鋪蓋借給我使。”
“對,傅雲就是不喜歡開玩笑,其實很好相處的。”
“他博學,眼界寬廣,從不藏着掖着,知道什麼答什麼,比堂長大方多了!上次我鼓起勇氣找堂長討教,他愛答不理不說,還諷刺我這麼大年紀纔開始讀《昭明文選》。”
“該!誰讓你去找堂長的?堂長他們只曉得討好教授,纔不會幫我們解惑。”
“傅雲的學識不比堂長差,上次課堂上他答出先生的提問,堂長他們還沒聽明白先生到底問了什麼……”
衆人說到這裡,哈哈大笑。
再遇到需要全體表決的大事時,新入院的學生開始下意識徵求傅雲英的意見。她的看法如果和趙琪的相左,大家開始猶豫,不會和起初那樣趙琪說什麼就聽什麼。
…………
等傅雲啓察覺到傅雲英越來越受衆人注目時,他着急上火也來不及了。
他雙手托腮,看着傅雲英,道:“我在乙堂住,現在乙堂好多學生知道你,都商量着以後有不懂的問題直接來找你求教。現在你說的話和趙琪一樣好使,真是奇了!”
聽完他的話,傅雲英神情如常,完全不覺得意外,徐徐展開一幅畫了一半的畫卷,道:“他們之所以聽我的,因爲我入院考試得了第一,頂撞杜嘉貞時,問出了他們想問不敢問的話,做出了他們想做不敢做的事,這些天上課,我次次都能答出先生問的問題……”
首先是絕對實力的壓制,贏得衆人的敬畏心。
然後是和杜嘉貞的爭執,看似意氣衝動,但剛入院的學生最吃這一套,當時她可以和杜嘉貞繼續吵下去,但那沒有意義,先出頭頂撞,再自願受罰,平息爭吵,既達到目的,又無形間爭取學生們感同身受的不平憤懣。
最後是平日裡的相處,拉攏更多人。
蘇桐不願得罪人,面面俱到,失了機鋒,太軟和了,是個老好人,大家願意和他結交,但不會聽從他。
趙琪籠絡人心,長袖善舞,可到底是要科舉應試的人,不可能做到真正沒有一點私心。
他們要考科舉,她考不了,那就先抓人心罷。
她和杜嘉貞不可能和平共處,因爲她既然住進甲堂,那就要當甲堂的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