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完題,傅雲英仔細檢查可有錯漏之處,等內官敲響銅鐘,方和其他人一起交卷。
衆人都摸不着頭腦,步出偏殿,議論紛紛,問身邊的人可知道皇上的用意。
自然沒人能說出所以然來。
吉祥在殿外候着,看到傅雲英和幾個平時相熟的翰林院侍讀學士邊走邊談,迎上前,“傅相公,萬歲爺召見。”
幾位侍讀學士相視一笑,和傅雲英拱手作別。
年輕的大理丞頗得聖眷,於他們來說是好事,他們和傅雲一起協同幾位老翰林編纂書目,交情日漸濃厚,以後選官之時,這份情誼一定能派上用場。
倒不是非要仗着交情託傅雲幫忙謀肥差,而是如果遇到難事,至少有個幫忙說話的人。
乾清宮南廡在大火中燒得只剩一片殘垣,工部尚書親自主持修建之事,如今已經修葺一新,不過朱和昶還沒搬過來。
朝臣們認爲南廡不吉利,應當改建成供奉祭祀之所。
朱和昶不講究這個,大手一揮:“無妨,朕乃天子,何須忌諱?”
這話一出口,朝臣們自然不敢再勸,不然就有藐視君王的嫌疑。
傅雲英走過廣場長街,看到長廊裡穿貼裡的內官和梳雙髻的宮女來回奔走,川流不息。
朱和昶正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接見外國使節,吉祥將她帶到東梢間的暖閣裡,給她奉茶捧果,含笑說:“您大病初癒,可得當心。萬歲爺剛纔還叮囑說不能讓您在殿外等,怕您叫風給吹着。”
傅雲英淡笑,謝恩,坐着吃茶,聽小內官們一邊剝核桃,一邊講宮裡的八卦。
孔皇后貴爲一國之母,父兄都按慣例封侯,近來孔家春風得意。因爲霍明錦辭去錦衣衛指揮使一職,而朱和昶根基淺薄,身邊沒有能依仗的姻親,孔家有些意動,他們家世代是武人,可惜未出過高階軍官,就盼着靠女兒光耀門楣。
其他四位妃子,以趙娘娘最爲得寵,她出身比孔皇后顯貴,雖不是高官之女,卻乃名門望族之後。
孔皇后和趙娘娘表面上一團和氣,私底下卻不大和睦。
一開始后妃們摸不清朱和昶的脾性,不敢生事。現在都知道他爲人寬和,而且幾次無意間犯點小錯,沒見他怪罪,到底都是年輕的小娘子,又值新婚,也就敢使小性子了。
傅雲英回想剛纔的考題,漫不經心聽內官們說笑。
忽然聽到屏風外傳來一陣爽朗笑聲,開道的太監手執拂塵,率先走進暖閣中。
接着走進來的是宮人簇擁中的朱和昶,他頭戴金龍翼善冠,穿一身玄色金線織繡團龍圓領常服,赤紅中衣,束玉帶,邊走邊笑。
傅雲英朝他行禮,不是大朝會那種場合,自然不需要跪拜,只揖首而已。
朱和昶似乎停不住笑,肩膀一抖一抖的,等走到她面前,忍笑說:“朝鮮送了兩名美人……”
話還沒說完,自己又笑起來了。
他素來喜歡美姬,朝鮮送美人給他,高興成這樣了?
那得是多麼國色天香的人物,才能讓閱遍花叢的朱和昶喜不自禁。
傅雲英不關心朱和昶又納了幾個美人,問起剛纔偏殿考試的事。
朱和昶唔了一聲,拋開朝鮮美人的事,正色問:“你答得如何?”
傅雲英如實道:“還行,不過不敢和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們比。”
題目倒是不難,很多是四書五經中的內容,官員們入仕之後不會和以前備考時那樣時常溫書,她前段時間輔導袁三功課,剛好溫習過,所以答得很順利。
朱和昶微笑道:“難爲你了。朕原本打算提前告訴你,好讓你有時間準備,可王閣老、姚閣老他們在一邊看着,只能如此。以你的底子,通過考試不難。”
傅雲英挑眉,這和王閣老、姚閣老他們有什麼關係?
朱和昶示意吉祥般椅子給她坐,慢慢道來考試的目的。
原來他想再增設四名同考官,這一次他不要大臣推舉人才,而是通過選拔的方式遴選。
王閣老他們堅決反對,認爲古往今來,並沒有這樣的先例。
他們敏銳地察覺到朱和昶的真實目的,所以想要阻撓此事。
禮部尚書則認爲可以一試。
範維屏是老楚王的鐵桿心腹,自然也出列贊同此舉。
雙方和各自的擁護大臣各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
等兩幫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快要打起來的時候,朱和昶淡淡道:“沒有先例,那就從朕開始,由朕開這個先例,如何?”
大臣們啞巴了。
身爲閣臣之一的崔南軒全程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他素來不愛摻和民生改革之外的事務。
最後朱和昶才緩緩拋出一系列裁抑司禮監的舉措。
司禮監太監仗着手握硃批之權,干涉朝政,殘害忠良,使內閣形同虛設。
文官們對閹黨恨之入骨。
見朱和昶真的打算要裁抑司禮監,大臣們欣喜若狂。
這時候他再提出考覈官員以選拔同考官,反對的人就少了。
只要把閹黨死灰復燃的路子給堵死了,皇上想選誰當同考官都行啊!
聽到這裡,傅雲英心中一動,起身,“皇上,您想讓微臣擔任同考官?”
她沒有進士出身……怎麼都不夠資格啊!
要知道,連鄉試主考官也必須是進士出身。
朱和昶擺擺手,“你別急着推辭,以前還有舉人出身的擔任主考官呢!你只是做同考官而已。等會試結束,你作出程文,正好可以賜你進士及第。”
傅雲英瞭然。
朱和昶這是想效仿從前的武宗。那時武宗重用舉人出身的名臣蔡珺,並借會試的機會給予他進士及第出身,蔡珺後來官至正二品工部尚書,死後獲贈太子太師,也算是一代奇人。
朱和昶又道:“這次考試只是第一關而已,剿襲之作實難分辨,你主持編寫《制藝手冊》,對這個最有心得,其他大臣並無異議,只要考試後你名列前四,王閣老他們就沒有藉口反對朕的決定。”
傅雲英有些汗顏,她自己都沒信心名列前四,朱和昶倒好,什麼都沒和她說,就把計劃定好了。
也不怕她發揮不好,讓他在王閣老等人面前丟臉。
似乎能看懂她在想什麼,朱和昶朝她眨眨眼睛,“閱卷的人分別是王閣老、姚閣老、範閣老、崔閣老和汪閣老,你肯定能通過的。”
姚文達、範維屏、汪玫都好說,王閣老爲人公正,自然也不會從中作梗。
至於崔南軒,應該也不會刻意爲難她。
機會擺在面前,傅雲英稍加斟酌,覺得雖然會惹來非議,但利大於弊,因問,“不知主考官是哪兩位老先生?”
鄉試出了差錯,會試延期了,而且主考官、副考官的人選朱和昶一直藏着掖着不對外公佈。
聽她問起,朱和昶老實道:“姚閣老和汪閣老。”
這是商議過後的結果,原本人選是姚文達和範維屏,範維屏自己推辭了,趙家好幾個子弟要參加此次會試,他主動避嫌。
其實範維屏用不着避嫌,歷朝歷代有針對主考官剛好是考生親戚因而特意制定的別頭試。範維屏避嫌,只是不想被關在貢院閱卷罷了,他夫人懷胎數月,即將生產,考官閱卷期間必須斷絕一切與外界的接觸,他嫌麻煩。
傅雲英家裡住着袁三,陳葵、趙琪、杜嘉貞他們快到京師了,傅雲啓也要下場考試,她周圍都是考生。
看來得低調點,不能讓他們住傅家,免得影響陳葵他們的考試結果。
她心裡飛快盤算着,朱和昶說完正事,坐不住,在龍椅上扭來扭去,給她使眼色,“雲哥,你不好奇那兩個朝鮮美人嗎?我叫人把她們的畫像拿來給你看。”
朱和昶喜歡分享和人他覺得好玩的東西。以前在書院,他賣力向身邊的人推薦各種奇詭的豔、情小說,拜他所賜,傅雲啓和袁三有段時間學業退步,被傅雲英拿竹鞭抽手心,手都打腫了。
傅雲英又不是男子,對朝鮮美人沒興趣,美若天仙她也不稀罕,道:“微臣不好奇。時辰不早,微臣告退。”
朱和昶還想賣關子,看她不接自己的茬,連忙道:“算啦,不逗你了。那兩個朝鮮美人,據他們的使者說,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比天上的仙女還美……哈哈,我剛纔見過了,當真是……還不如外邊灑掃的宮女。”
他沒有說太難聽的話,但話裡的意思,殿中人都明白。
原來朝鮮美人不是美得讓朱和昶開懷,而是姿容醜陋,才惹他發笑。
從乾清宮出來,傅雲英發現雨勢更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臺階前,濺起半人高的水花,鎏金香爐被雨水洗得鋥亮。
內官從殿內追了出來,爲她撐傘,“傅相公,雨這麼大,萬歲爺命奴護送您。”
她步下臺階。
有人從下面拾級而上,身影透過模糊的雨幕,慢慢接近。
快走到近前時,對方突然停了下來。
隔着一道雨簾,靜靜地凝視她。
她怕摔着,低頭走路,發覺眼前一道人影站着一動不動,擡眼掃過去。
羅傘下一張美玉一般的俊秀面孔,雙眸狹長。
她收回視線。
崔南軒看着她,面無表情,“病好了?”
她嘴角一扯,拱手要走。
崔南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問:“前些時皇上爲魏家洗刷冤屈,追贈魏翰林爲光祿寺少卿,你高興嗎?”
傅雲英不動聲色,淡淡道:“聽說魏家乃大人的岳家,該高興的,該是大人才對。”
言罷,拔腿要走。
手卻被崔南軒抓住了。
打傘的內官們面面相覷。
好好的,崔閣老爲什麼要抓傅相公的手?
傅雲英皺眉,用力掙開,將崔南軒扯得趔趄一下。
他晃了晃,差點沒站穩,內官忙上前攙扶,“閣老慢些,雨天台階滑。”
這時,長廊那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吉祥一路邁着小胖腿健步如飛,跑到月臺前,氣喘吁吁着道:“請傅相公留步。”
朱和昶忘了有件要緊事和她說,請她再回去。
傅雲英沒有理會崔南軒,拔步返回暖閣。
朱和昶笑着朝她賠不是,“剛纔給忘了。”
遞了封信給她。
傅雲英接過信細看,是老楚王給朱和昶的密信,其中有幾句暗語,需要她解釋,朱和昶纔看得懂。
老楚王和張道長都搬去鶴台山長春觀了,那裡原先是先帝特地爲求長生不老而修建的,風景秀麗,殿宇巍峨。朱和昶把道觀送給自己老爹,老楚王攛掇張道長和他一起去山上修行,其實是遊山玩水去了。
她將暗語解釋給朱和昶聽,信上沒寫什麼機密大事,不過是些瑣碎事情罷了。
朱和昶放下心來。
信看完,內官進來稟報,崔南軒在外求見。
朱和昶剛纔聽吉祥說了臺階前的事,看一眼傅雲英,皺眉問:“雲哥,崔閣老難爲你了?”
傅雲英想了想,道:“微臣確實和崔閣老有些過節,一時也說不清。”
“可要朕幫你們說和?”
傅雲英搖搖頭。
在她看來,崔南軒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只在意他的政治抱負和政治利益。
方纔在乾清宮外碰見她,他言語試探也就罷了,還當着內官的面抓她的手……原來他也會失態。
這事得告訴霍明錦。
“到用膳的時候了,你去屏風後面坐着,朕見過崔閣老,還要和你詳談會試的事。”
傅雲英應喏,退到屏風後。
崔南軒進了暖閣,向朱和昶稟報丈量土地的事。
地方上土地兼併越來越嚴重,豪富鄉紳想方設法阻撓朝廷清丈,其中大多數是朝中大員的族人親眷,重新清丈困難重重。
傅雲英立於屏風後,聽兩人說了會兒正事。
朱和昶道:“朕知道了,此事容後再議。”
崔南軒沉默了一會兒,說起另外一件事:“荊襄一帶歷來都飽受流民困擾,自前年起,當地先有水澇,又逢旱災,餓殍千里,流民淪爲盜賊,據臣推測,可能已有百萬之數,他們據深山密林之中,不事生產,以劫掠爲生,已成大患,須派兵前往鎮壓,否則貽害無窮。”
朱和昶愣了一下,崔南軒從來不管這些,今天怎麼說起流民來了?
仍只淡淡道:“朕知道了。”
崔南軒垂首,掃一眼屏風,告退出去。
朱和昶看過崔南軒寫的摺子,放到一邊。
他私底下接見其他大臣時,很少給出自己的見解,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這是老楚王教他的,話說得太多,大臣們輕而易舉就把他摸透了。
當然,接見信任的大臣時,他不會這麼防備。
傅雲英從屏風後面轉出來,朱和昶留她吃飯,命人擺膳。
宮中的伙食並沒有那麼好,羊肉水晶餃子,奶皮燒餅,八寶饅頭,三鮮湯,蒸鮮魚,燒鵝,糟瓜茄,燉鵪鶉,鮮蓮子湯,論精緻,其實還比不上南方巨賈家的宴席。雖然宮中多各地進獻的山珍海味,但光祿寺的廚子可不管那些食材有多珍貴,一律猛火猛炒猛煮,做出來的菜都是一個味道。
唯有甜食房的絲窩、虎眼糖最爲可口。
朱和昶苦笑着說:“甜食房是太監承辦的,光祿寺的飯太難吃了!”
太監比光祿寺的人講究,而且更懂得怎麼伺候皇帝。朱和昶裁抑司禮監,這膳房又歸光祿寺管了,結果他的伙食一日不如一日。
其中當然和司禮監太監暗中動手腳脫不開關係。
光祿寺的職務都是肥差,他們不僅爲皇帝供應膳食,還負責宮中所有吉慶筵宴和大臣們的酒飯,果蔬酒醴的採買。
傅雲英道:“不如將內庖獨立出來。”
光祿寺的飯難吃,這一點所有京官都深有體會。
朱和昶一邊嫌棄,一邊吃得很歡,“我也是這麼想,不然光祿寺天天拿大鍋飯敷衍朕!”
……
用完膳,回到大理寺,傅雲英眉頭仍然皺着。
她沒有想過要殺崔南軒,上輩子她離開之後的事,是她自己的選擇,和崔南軒無關。
魏翰林曾對她說過,不希望她恨崔南軒。
她並不恨。
恨他,完全是浪費自己的心力。
從踏出崔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和崔南軒一刀兩斷,早已將對方視作陌生人。
她自然不怕他,只是難免厭煩。
大雨滂沱,號房外房檐前雨簾高掛。
她坐着出了會兒神,直到陸主簿搬了一大疊需要她批覆的刑部文書過來,纔回過神。
下衙歸家時,雨還沒停,天色陰沉,車簾放下,車廂裡漆黑一片。
雨太大,點了燈也沒用,傅雲章和傅雲英看不成書,在黑暗中和對方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都笑了。
說起偏殿考試的事,傅雲章點點頭,道:“這很好。”
沒有問她有沒有把握考前四,朱和昶本就是爲她特意設置的考試,她肯定能通過。
馬車駛入傅宅,雨聲漸歇,巷子里人聲犬吠,鬧成一團,十分熱鬧。
難不成誰家娶親?
傅雲英揭開車簾往外看。
雨勢小了些,傅宅門前人頭攢動,十幾輛馬車一字排開,將巷子擠得水泄不通,身着蓑衣的僕人們來回奔忙,往府中搬運行李。
她一眼看到袁三站在府門前,和幾個年紀彷彿的男子勾肩搭背,有說有笑,嘴角勾起,笑向傅雲章道:“二哥,九哥他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