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吳氏氣得心口疼。
丫鬟敷兒連忙幾步衝上前,斟了杯八寶茶給大吳氏喝下。
“那是他們沒見過世面。”傅四老爺挺直脊背,等大吳氏平靜下來,緩緩道,“黃州縣巴掌大一塊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隸,南京、蘇州府、杭州府那一帶的官宦人家,小娘子從小跟着家裡的長輩讀書,個個能寫會畫,聽說寫出來的字比秀才們的還好。人家是大家閨秀,我們肯定比不過,學學人家的派頭也不錯,讀點書而已,怎麼就成胡鬧了?”
大吳氏知道兒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滿,反問他:“既這麼說……你怎麼不讓月姐和桂姐也跟着兩個哥哥一起讀書?”
傅四老爺嘆口氣,苦笑道:“月姐性子軟弱,我不會讓她遠嫁,免得她在外邊受委屈。送她去讀書,不等別人指指點點,她能先把自己嚇出毛病來。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麼人家都不會被人轄制住。桂姐會一手好繡活,縫補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聽秀娘說這幾天她開始跟着竈房的婆子學造湯水、蒸饅頭,您自己私底下問問她,她捨得每天擠出一兩個時辰讀書嗎?”
“英姐那孩子不一樣,我看得出來,她扛得住壓力。”傅四老爺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說,“您不用擔心,英姐像我,黃州縣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敗壞傅家的名聲。”
傅家的女孩不認字,讀書上學這條路,從來沒有人走過,等在前頭的必然是重重艱難險阻,傅四老爺怎麼敢輕易讓月姐和桂姐去冒險?
英姐不同,她是個沒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兩個姐姐自由,她能吃苦,願意爲念書放棄其他東西,這一點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讀書不能考科舉,沒法當官,讀再多的書,終究還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這一點,還是願意讀書,不管將來遇到什麼困難,好也罷,壞也罷,她不後悔。
傅四老爺其實也有點忐忑,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會不會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長輩,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兒。侄女年紀小,身爲長輩,他有責任小心看顧她,幫助她,引導她一點點長大。
他的縱容,很可能影響孩子一輩子。
不過既然英姐自己喜歡,他便不再猶豫。反正有他這個叔叔在,英姐沒有後顧之憂,權當讀書和針線活一樣,隨她喜歡。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閨女不愁嫁不出去,將來大不了給英姐招一個上門女婿。
大吳氏低頭捋捋腕上一對玉鐲子,“孫先生怎麼說?”
傅家族學的老童生學問有限,而且每天要帶二三十個傅家子弟,忙不過來。傅四老爺專門給兒子和侄子請了位先生領着他們溫書。先生姓孫,平時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門閒逛,下午教導傅雲啓和傅雲泰,逢年過節回家探望家中老母親。往常過了年,最晚初八,孫先生就會返回黃州縣。
傅四老爺笑道:“這就更不勞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孫先生家問過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歡喜得很。他以前在荊州府主簿家坐館,學生就是主簿家的幾位小娘子。”
除了大吳氏,傅家沒人敢反駁傅四老爺的決定,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過年前事務繁多,各處交賬的,置辦年貨的,請吃年酒的,趁着臘月宰豬殺鵝邀親友相會的……傅四老爺、大吳氏和盧氏忙得暈頭轉向,腳不沾地。
傅雲啓和傅雲泰不用上學,兩個小官人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兄弟倆閒不住,今天約着去鄰家打冰掛,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過年期間傅雲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門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時間教會韓氏編網巾。
她對自己要求嚴格,每天早上卯時起牀,先練完一套博戲,吃過早飯後鋪紙磨墨,開始描紅練字。中午去大吳氏房裡陪老太太用飯,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繡活。她用打籽繡的針法繡了幾個富貴長春荷包,大吳氏、傅三嬸、四嬸盧氏、傅月、傅桂人人有份,連小吳氏也有。
大吳氏看她的繡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裡暗裡勸她謹守本分,不要誤入歧途。
她只當聽不懂大吳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紅,直到大吳氏院子裡的丫頭過來傳飯時才休息。夜裡她和韓氏一起編網巾,到戌時三更停筆就寢。
傅四老爺用心良苦,想找個機會讓傅雲啓和傅雲英多親近親近,正好孫先生還沒回來,他讓傅雲啓教傅雲英描紅。
傅雲啓心裡老大不樂意。過年的時候長輩們顧不上他們,不用讀書,不用背誦那些繞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們一起到處遊蕩,都快玩瘋了,哪有閒情教妹妹寫字?
傅雲啓不想教,傅雲英還不想學呢!
她直接告訴傅雲啓,他想什麼時候出去玩就可以什麼時候出去玩,她會幫他瞞着傅四老爺。
傅雲啓沒想到妹妹這麼好說話,又驚又喜,轉頭就領着書童從角門鑽出去了。
初八那天孫先生果然辭別家人返回黃州縣。他知道這次多了個開蒙的女學生,已經提前預備了書本。原本他打算先從最簡單的教起,兩三載後,五小姐能識得一兩千字,就不錯了。畢竟是位嬌小姐,讀書只是個消遣,不必太認真。
然而等看過傅四老爺拿給他的功課後,他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問傅四老爺,“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啓蒙?”
八歲小伢子寫的字,字跡稚嫩,尋常人看了可能會笑話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孫先生卻敏銳地發現歪歪扭扭的筆畫背後,分明已經有一兩分風骨。
傅四老爺勉強認得幾個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呆在房裡用功,比她的兩個哥哥刻苦多了,聽孫先生如此問,料想侄女的功課肯定寫得很好,臉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驕傲,答道:“她以前在北邊的時候,跟着一位長輩囫圇學了點皮毛,略微認得些字,從臘月起啓哥教她寫字描紅,讓先生見笑了。以後還請先生好好教她。”
孫先生暗暗詫異,暫且壓下疑惑,把傅雲啓和傅雲泰叫到房裡,考校他們的學問。
傅四老爺費鈔請他給兩個小少爺當老師,他的主要任務是把兩位小少爺教導成才,五小姐只是順帶的。
一盞茶的工夫後,書房傳出孫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聲。
這天晚上,傅雲英和韓氏去正院陪大吳氏吃飯,走過迴廊的時候,聽到裡屋一陣啼哭聲。
傅雲啓和傅雲泰的手都被孫先生打腫了,兄弟倆哭天抹淚,大吳氏、傅三嬸、盧氏和傅月、傅桂這些人圍在一旁柔聲勸慰。丫頭們打水給兩位少爺擦洗,不小心碰到傅雲啓和傅雲泰的手,兩人痛得臉色發白,哎呦哎呦直叫喚。
大吳氏心疼道:“大過年的把兩個哥兒打成這樣,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盧氏笑道,“娘,還不是他們倆不成器!盡曉得貪玩!我看先生這還是打輕了!”
她嘴裡這麼說,眉頭卻緊皺着。打開一隻小蚌盒,拔下鬢邊簪的銀製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塊藥膏,哈幾口熱氣呵化藥膏,親自給兒子和侄子抹藥。
藥膏涼涼的,剛搽的時候不覺得什麼,過一會兒,紅腫的掌心一陣陣麻癢刺痛,傅雲啓和傅雲泰叫喚得更大聲了。
“不許哭!”傅四老爺負手踱進裡間,臉色陰沉,“一家人就盼着你們有出息,你們倒好,天天跟着一羣浮浪子弟鬼混,玩得連魂都丟在外面了。還好意思哭?誰再掉眼淚,我再打他一頓!”
傅雲啓和傅雲泰嚇得一噎,哭聲立馬止住了。
“好了好了,誰家孩子不貪玩?月半還沒過呢!”大吳氏把兩個孫子拉到羅漢牀上,一手摟一個,笑着低哄,“不哭了,正月裡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銀蛋餃吃,你們不是最愛吃這個嗎?一會兒多吃點。”
兩位少爺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爺,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過晚飯,韓氏拉着傅雲英回房,剛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問她:“大丫,孫先生以後不會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雲英笑道:“娘,孫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爲他對他們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孫先生不會對我太嚴厲。”
韓氏鬆口氣,“要是孫先生打你,你就別念書了,啊!女伢子的手要是打壞了,你以後怎麼做繡活?”
寒風瑟瑟,傅雲英攏緊衣領,微微一笑,“不用擔心我。”
讀書的機會得來不易,既然要讀,就得好好讀,她不會給孫先生打她的理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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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方面教授書本的順序,參考《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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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於作者是個學渣,寫得不嚴謹,文裡後面出現的制藝八股和科舉方面的內容會參考歷史上真正的考試原題,作話裡會標明參考了明朝哪一年的鄉試、會試題目。
有些年的考試題目挺奇葩的,心疼當年的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