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包頭的年輕婦人穿過擁擠的人羣,擠到傅雲章面前。
“二哥哥!”
傅雲章認出她,眉頭輕皺。
一旁的隨從忙拱手道:“爺,小的不知道她會出現在這。”
另外兩個隨從想將傅容帶走,她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高喊:“二哥哥,你真要這麼狠心嗎?我有話對你說!”
傅雲章神色淡淡,掃一眼左右。
俊秀男子被年輕婦人追着不放,着實吸引路人的目光,已經有不少人往他們這邊看了過來。
傅容還在尖叫:“我曉得英姐嫁人了!”
傅雲章瞳孔微微一縮,朝隨從使了個眼色。
隨從會意,用隱蔽的方式讓傅容沒法出聲,把她拖出人羣。
在外人看來,他們動作並不粗魯,相反還很客氣,加上傅雲章生得體面,風度翩翩,一看就知是個教養很好的公子,又是傅容主動找過來的,倒是沒有人指責他們,以爲他們要去路邊敘舊。
等走出一段距離,城門那邊的人聽不到他們說話了,傅雲章問隨從:“她的同伴呢?”
隨從答:“爺,她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同伴。”
傅容被隨從攥着,沒法掙扎,此時喉嚨裡呵呵兩聲,冷笑道:“二哥哥,你放心,託你的福,沒有人願意帶我去見你,我只能自己想辦法混進城。”
她想方設法進京,傅雲啓他們很警惕,堅決不答應帶她同行。後來她哭哭啼啼打動傅家的下人,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溜上船,就這麼在陰暗的船艙裡躲了幾個月!好不容到了京師,傅家的人很快找到她,又把她送回湖廣。她吃了很多苦,被人騙,還差點被賣到腌臢地方去,好在黃州縣的人都認得她,不敢見死不救,又把她帶回縣裡了。
這一切都是傅雲章害的!憑什麼所有人都要聽他的?
朝廷選秀的時候,姑姑給她五千兩銀子,幫她打點關係,她差一點就中選了!只要中選,她就能飛上枝頭做鳳凰,進宮當娘娘,要不是傅雲章多管閒事,打亂她和姑姑的計劃,她豈會淪落到只能嫁給鄉下人的悲慘境地?
只差那麼一點點而已,那個太監保證說只要五千兩就一定能讓她中選……
這幾年的遭遇在腦海裡一一閃現,傅容雙眼漸漸發紅,獰笑幾聲,“二哥哥,這就是天意,天可憐見,總算讓我碰見你了!”
傅雲章面色如常,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吩咐隨從:“送回湖廣去,這一次看牢了。”
隨從應喏。
想起之前被關在鄉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日子,傅容打了個哆嗦,手指痙攣,“不,你不能關着我!”
她先是恐懼,然後突然大笑,“你憑什麼管我?我纔是傅家的小姐,你什麼都不是!你只是個窮佃戶家的下流胚子!”
傅雲章擡起眼簾,眼底倏忽閃過幾道暗流。
傅容推開隨從,幾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以爲你是誰?要不是姑姑當年生的是女兒,非要抱養一個兒子才能保住宅子,你一輩子就是種田的命!你也配當傅家二少爺?你一生下來,就是傅家的僕人!生來就是任人作踐的命!”
姑姑是傅家的夫人,傅家的家產都該是姑姑和表姐拿,傅雲章是姑姑抱養的,就是個奴才罷了!他現在這麼風光,都是姑姑給他的!
傅雲章眸色加深,沉默下來,久久沒說話。
城門口風聲呼嘯,他站在大道邊,風吹衣袂翻飛,神色有種近乎呆滯的平靜。
幾名隨從面面相覷,聽到這樣的秘密,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想了想,只能退開幾步。
傅容脣邊揚起幾絲陰狠的笑容,接着道:“一兩三錢五分銀,我爹還記得姑姑買你的時候費了多少鈔,那錢,還是我爹給你親孃的!不是我姑姑把你養大,給你傅家少爺的身份,你能讀書?能考科舉?能當探花郎?傅雲章,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的賤種!”
傅雲章負手站着,神情淡然,忽然轉過頭,日光籠在他臉上,雙眸幽黑暗沉,“證據呢?”
傅容呆了一下。
聽到這樣的身世,他竟然反應如此淡然。
就彷彿他一直如此高高在上,而自己只是個跳樑小醜。
不!傅雲章只是個奴才秧子,自己纔是正經小姐!
傅容挺起腰桿,冷笑幾聲:“你不信?我爹、我娘都是知情人,我偷偷見過姑姑,姑姑親口承認的!還有表姐,我早逝的姐姐,纔是姑姑的親女兒!她就埋在我們家祖墳裡!不信你挖開她的墳看看!還有接生的產婆,也能證明姑姑當時生的是個女兒!”
傅雲章嘴角輕扯。
他現在知道傅容有多少倚仗了。
“你也知道我是探花郎。”他輕笑出聲,“誰會信你的話?整個傅家,黃州縣,武昌府,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不會相信你。”
利益相關,即使所有人知道他不是傅家親生子,只是陳氏抱養來的佃戶之子,又能如何?
他們不敢承認這樣的事。
看到傅雲章臉上的笑容,傅容雙脣發抖。
他語氣溫和,眼裡笑意浮動,一如平時那個人人稱頌的佳公子,可她卻忍不住渾身戰慄。
二哥哥當年怎麼收拾宗族的,她並未親眼見過,但爹和娘都告訴她了,二哥哥報復以前欺侮過他和姑姑的人時,才只有十三歲!
他變得平和圓滑,是以後的事了。
傅雲章帶笑的眼神讓傅容心驚肉跳,但是想起一事後,她很快恢復鎮定。
慌亂只有短短一瞬,她獰笑着道:“我見過韓氏——英姐的娘,她說英姐嫁人了,嫁了個好人家。”
傅雲章臉上笑容倏忽收起,神色冷厲。
這就是他的弱點!
傅容早就猜到了,她果然賭對了!
“你是不是喜歡英姐?”
感覺到傅雲章一剎那間剋制不住的情緒,傅容哈哈笑出聲,“二哥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傅家的孩子,英姐不是你堂妹,可我就不告訴你,直到她嫁人了,我才把真相說出來。”
壓低聲音,咬牙切齒,“是你逼我的,你不讓好過,我就讓你後悔一輩子!你喜歡她也沒用,英姐已經嫁人了!”
傅雲章斷絕她的前程,她就讓他一輩子痛苦!
風聲如水浪,擦着耳鬢而過,遠處城門口人聲嘈雜。
傅雲章凝望高大堅固的城牆,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無聲一笑,輕輕吐出兩個字:“蠢貨。”
傅容瞪大眼睛,極力做出兇悍無畏的模樣,但在平靜冷淡的傅雲章面前,卻是色厲內荏,“我告訴你,我有證據,你不能把我怎麼樣,否則就會有人把你的身世抖漏出去!”
傅雲章面色不變,收回目光,擡起手。
幾名隨從一直在不遠處等候,時刻注意這邊的動靜,看到他的動作,立馬撲過來,扭住傅容的胳膊。
剛纔在人多的地方不好鬧出太大動靜,這會兒他們亮出腰牌,和緝捕犯人一樣扣住傅容,拿東西堵住她的嘴巴,讓她沒法說話。
戍守的衛兵走過來詢問,被隨從三言兩語打發走了。
傅容冷汗淋漓,驚懼憤怒,不停掙扎。
傅雲章低頭俯視着她,眼神裡摻了冰渣子,沒有一絲熱乎氣。
“看好她。”
隨從躬身應喏,拖走傅容。
進了城,隨從牽馬走到傅雲章身前,請他上馬。
他接過軟鞭,蹬鞍上馬,不知是不是走神了,腳下突然踩空了一下。
駿馬受驚嘶鳴,揚起前蹄,眼看就要把傅雲章掀下地!
隨從大驚失色,忙大步跨上前,幫傅雲章穩住身形,七手八腳扶他下馬。
“爺,當心!”
幾雙手從不同方向伸過來,傅雲章落地,將將站穩。
一名隨從小心安撫駿馬,剩下的人圍在傅雲章身邊,試探着問:“爺?您沒事吧?”
傅雲章擡起頭,氣息有點亂,眸子裡空茫茫的,似秋日清晨一望無際的晨霧。
隨從們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茫然的神情,心頭不由惴惴。
安靜了片刻,傅雲章漸漸回過神,閉了閉眼睛,拋開軟鞭,“不騎馬了。”
馬上有人僱了輛馬車。
傅雲章彎腰坐進車廂,放下簾子前,忽然問隨從:“一兩三錢五分銀,能買什麼?”
隨從撓撓腦袋,想了半天,答:“爺,一兩三錢五分銀,能買一匹二丈杭州府的好紗布,買肉的話,能秤七八十斤豬肉!”
傅雲章沉默半晌,輕笑了一聲,放下車簾。
一兩三錢五分銀,可以買七八十斤肉,一匹二丈紗布……
也能買一個孩子。
陳氏就是用一兩三錢五分銀,從他親生父母手中買走他的一生。
……
傅宅裡靜悄悄的,下人走動時刻意放輕腳步,說話也壓低嗓子,生怕驚擾到備考的袁三和傅雲啓。
會試在即,爲避嫌疑,那幫應考的大小夥子剛剛搬出去住了。
袁三和傅雲啓靜下心來專心抱佛腳。
傅雲章穿過寂靜的庭院,花池裡一片光禿禿的枯瘦藤蔓,小徑旁的叢竹依舊青翠,罩下疏落的斑影。
蓮殼告訴他:“公子回來之後,在書房看書。”
他不知道自己要見傅雲英做什麼,只是麻木地往裡走。
天氣暖和起來,書房向南一面的槅扇都取下了,她素來喜歡空闊,長廊對着整個院子,剛踏進門檻,就能看到書房裡頭的情景。
她坐在書案前,伏案書寫。錦緞束髮,穿一件海青色暗紋交領春羅直身,寫字的時候袖口扎得緊緊的,腰上掛牙牌、佩飾,大約剛從衙署回來,沒來得及換衣。
院中池水瀲灩,反射出一道道淡金色光線,牆上光影浮動,她置身幽暗的書房內,一束明亮的陽光打在書案前,映照出她半邊姣好的側臉。
穿男裝的時候她沒有修飾過雙眉,身板挺直,一舉一動都沒有少女氣,看起來英氣勃勃,清秀俊逸。
只有那天換上女裝,才頭一次描細眉。
傅雲章站在迴廊裡,隔着一汪黑幽幽的池水,凝望房中她靜坐的身影。
不一會兒,長廊裡響起腳步聲,喬嘉走進房中,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給傅雲英。
她放下筆,接過信拆開細看,眉眼微彎,似乎是笑了。
喬嘉站着沒走。
她看過信,重新鋪了張紙,提筆寫字。
傅雲章知道,她這是在給霍明錦寫回信。
霍明錦那樣的人,應該毫無牽掛、不拘小節纔對,可這位霍督師出征後,竟然每天都有信送回京師,而且要求傅雲英接到信後立刻回覆。有一次她接到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忘了回信,幾天之後京師外率兵駐守的指揮使親自上門確認她是否安全。
從那以後,傅雲英收到信就立刻寫好回信,免得霍明錦擔心。
傅雲章失神了片刻,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喬嘉退出書房,朝他走了過來,打量他幾眼,“您找公子?”
傅雲章收回凝視傅雲英的目光,“霍督師來信了?”
喬嘉點點頭,道:“二爺已經到廣東了,諸事平安,公子很高興。”
她嘴上沒說什麼,心裡一直記掛着霍明錦,傅雲章好幾次看到她對着輿圖比劃,在大軍經過的地方畫上記號。
他垂下眼眸,唔了一聲,轉身離開。
腳步有些踉蹌。
見他臉色蒼白,蓮殼沒敢吱聲,也不敢離他太遠,亦步亦趨跟着他。
穿過月洞門,轉過抄手遊廊。
快到他的院子了。
傅雲章腳步忽然一頓,手捂在胸膛上,喉中衝起一股腥甜。
他肩膀一抖,俯身栽倒在綠漆欄杆上,喉結滾動,哇的一聲,脣邊溢出鮮紅血絲。
“爺!”
蓮殼急得嗓子都變調了,撲在他身前,哆嗦着想替他擦拭。
傅雲章推開他,靠坐着欄杆,隨手抹去嘴邊血跡,盯着手背上蹭到的鮮血,怔怔出了會兒神。
蓮殼眼裡滾下淚來,哭着道:“爺,我這就去請郎中!”
剛要走,袖子被扯住了,傅雲章拉住他,低聲喃喃:“不……別告訴她……”
蓮殼擦掉眼淚,“好,小的明白,小的不說,不驚動其他人……”
他扶着傅雲章回房間,找出之前的藥方,偷偷煎藥。
夜裡吃晚飯的時候,傅雲英沒看到傅雲章。
問下人,下人說傅雲章今天從城外回來,有些累着了,提前吃了一碗麪,這會兒已經睡下。
傅雲英有事和傅雲章商量,不過這幾天都沒機會和他長談,對捧着一碗酸湯餛飩的傅雲啓道,“九哥,明天早上要是看到二哥,替我留住他,我有話和他說。”
傅雲啓嚥下一大口酸湯,燙得直吸氣,點頭應下。
第二天早上,傅雲啓左等右等,並沒等到傅雲章現身。忍不住去他院子裡瞧瞧,剛進去,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草藥味。
蓮殼和其他人正圍着牀榻走來走去,急得團團轉。
傅雲啓吃了一驚,闖進臥房,掀開牀帳一看,傅雲章躺在枕上,面如金紙,脣色發白。
他回頭抓住蓮殼,厲聲問:“這是怎麼回事?二哥病了?!”
蓮殼知道瞞不住了,哽咽着道:“爺昨天回來之後,昏迷不醒,吃了藥也不見好。”
傅雲啓氣得直跺腳,“爲什麼瞞着不說?還不請郎中去!”
蓮殼有些猶豫,“爺說……”
傅雲啓擺擺手,“說個屁!趕緊騎馬請郎中去!”
這邊鬧出來,下人們不敢再隱瞞,早起整理公文的傅雲英很快聽說了,親自過來看。
蓮殼啜泣着說了昨天的經過,“爺向來如此,說不是大毛病,用不着驚動您,照着張道長開的藥方吃藥就行。”
傅雲英坐在牀榻邊,眉頭輕皺,接過侍女擰乾的巾帕,爲傅雲章擦拭額前的冷汗。
他眉目沉靜,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昨天跟着傅雲章出門的隨從都被帶了過來。
傅雲英讓侍女在牀榻邊守着,走出臥房,問:“這幾天二哥去哪裡了,見了什麼人?”
涉及到傅雲章的身世,幾個隨從雖然只聽到一句,也知道這事關係重大,自然不會如實說出,只含糊道:“昨天爺家鄉那個叫傅容的族妹過來糾纏,爺讓人把她關起來了。”
傅容?
傅雲英蹙眉,這個人不是被送回湖廣了嗎?怎麼還在北方逗留?
喬嘉把常爲傅雲英看診的太醫請了過來,他看過傅雲章的臉色和脈象,沉吟了片刻,道:“有點兇險,又有點玄妙,我一時也拿不準。”
傅雲英拿出張道長的藥方,道:“這是宮中張道長開的方子,我二哥少年時刻苦讀書,日以繼夜,焚膏繼晷,未加保養,不幸落下病症,這些年都是吃張道長的藥。”
張道長是皇室仙師,太醫不敢怠慢,接過藥方細看,推敲了一番,含笑說:“不愧是仙師,這藥方讓老朽茅塞頓開!”
傅雲英回頭看一眼沉睡的傅雲章,“可要緊?”
太醫搖搖頭,斟酌着說:“這也說不準,先按着藥方吃,興許就好了。”
傅雲英臉色微沉。
……
傅雲章醒來的時候,聞到一陣清甜的香氣。
這氣味和藥味不一樣,以往他房中總是瀰漫着一股說不上好聞也說不上難聞的藥草味道,現在縈繞在他鼻端的香氣卻甜絲絲的。
他睜開眼睛。
屋裡光線明亮,窗戶支起半邊,亮光透過如意紋窗格子漏進來,地上一道道亮斑,幔帳都用銅鉤攏起來了。
傅雲英盤腿坐在一邊的羅漢牀上看卷宗,黑漆桌案上堆疊了兩大摞書冊,一摞是看過的,一摞是沒看的,她低頭認真翻看,偶爾會提筆在紙上畫一個圈。
窗前高几上供了一大罐鮮嫩瓜果,香氣就是那些瓜果散發出來的,這個季節北地連桃花都沒開,也不知她到底從哪裡尋摸過來的新鮮瓜果。
傅雲章輕咳了兩聲。
羅漢牀上,傅雲英立刻放下筆,下地篩了杯茶,送到牀邊。
“二哥,你醒了。”
傅雲章撐着坐起來,靠在牀欄上,接過茶杯啜飲一口,搖頭失笑,“是不是嚇着你了?其實我沒事。”
傅雲英嗯了一聲,問:“二哥,傅容和你說什麼了?她想威脅你?”
傅雲章垂眸,放下茶杯,“威脅?她還不夠格。”
他走了會兒神,看一眼傅雲英,“今天沒去衙署?”
傅雲英看着他,覺得他今天有些反常,道:“我告了一天假,刑部那邊也派人去打招呼了。”
傅雲章一笑,“我沒事,別耽誤你的正事,下午去衙署罷。”
像是要證明自己確實什麼事都沒有,他掀開錦被,穿上靴鞋,下地走了幾步。
“昨天只是意外,你管得那麼嚴,我很久沒吃酒了,每天吃飽穿暖,按時就寢,身體比以前強多了。”
怕傅雲英不信,他指指房門外,“不信你可以問蓮殼。”
傅雲英已經問過蓮殼了。
蓮殼說傅雲章很久不用吃藥了,大冬天也沒有病過,昨天不知怎麼回事,從城外回來,突然就病倒了。
看來問題出在傅容身上,而且二哥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傅雲英不動聲色,“二哥,你餓不餓?先吃飯吧。”
傅雲章摸摸肚子,莞爾,扭頭看她,目光變得飄忽起來,“妹妹,你對我真好。”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懂他,真正關心他、尊重他。
雖然傅雲章語氣戲謔,像是在說笑,傅雲英卻覺得他每一個字都說得認真鄭重。
“二哥對我更好。”
她輕聲說,站起身,扶住傅雲章的胳膊。
傅雲章笑了笑,就着她的攙扶走到月牙桌前坐下,“還真餓了,吃飯罷。”
……
下午,傅雲英仍舊去大理寺,傅雲章本來打算和她一起出門,她攔着不許,讓他在家休息。
傅雲章拗不過她,笑着應了,把一份卷宗交給她,“這案子不必審理,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我看過供詞,沒有可疑之處。”
他建議將這樁案子作爲法報的頭刊故事。
爲了和邸報以作區分,三法司官員管他們合理編寫的報刊爲法報,仍舊由各地報房負責印刷,免費供給老百姓傳閱。
馬車上,傅雲英打開卷宗匆匆看幾眼,咦了一聲。
又是一樁殺夫案。
男尊女卑,妻子殺死丈夫,屬於卑下者冒犯尊貴者,按律法,應該凌遲處死。
二哥爲什麼要選這個案子?
到了大理寺,傅雲英展開卷宗細看。
說來也是巧,她經手的案子中,有一半和婦人有關,殺夫案、殺妻案她碰到過不少。
所以傅雲章才挑這個案子?
她喝口茶,繼續看下去。
看完所有文書,她明白傅雲章想做什麼了。
他想救下那個兇犯。
兇犯是名婦人,名叫牛銀姐,二十六歲,她殺了自己的丈夫,作案工具是一把鐵鉗。
牛銀姐的丈夫鄧壽家中本來殷實富裕,有幾百畝良田,但他不學無術,成日花天酒地,很快就把家產敗光了。
鄧壽過慣了大手大腳的日子,爲了籌錢繼續去勾欄行樂,竟然將自己的妻子牛銀姐典給其他人當妾,等生了孩子,再把人給要回來。
牛銀姐曾想過逃回孃家去,但她孃家兄弟不管她的死活,她無處可去,只能回家,被鄧壽強賣給他人。
就這麼過了幾年,牛銀姐輾轉做過三個人的妾,家中三個女兒,兩個年長的都被鄧壽賣給過路行商當丫頭。
去年,鄧壽見最小的女兒生得美貌,正好手中缺錢,又動了心思,想把小女兒賣到窯子裡去。
那天牛銀姐去河邊洗衣裳,回到家中,看到丈夫領來的人抓走小女兒,想到兩個大女兒生死不知,失去理智,抄起鐵鉗朝鄧壽敲下去,不小心打到鄧壽的腦袋,把他給打死了。
夫妻吵架的時候鄰里街坊在一邊圍觀,親眼目睹牛銀姐殺了自己的丈夫。
地方上認爲牛銀姐殺夫情有可原,可畢竟是殺了人,可以免除讓人受盡折磨的凌遲,改爲不那麼痛苦的絞刑。
……
傅雲英合上案卷,吩咐石正召集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拿着案卷去找齊仁。
齊仁看過卷宗,簡單敘述案件經過。
衆人商討一番,認爲這樁案子很適合公開。
一來牛銀姐殺夫的事在當地很有名,出嫁從夫,天底下敢於反抗丈夫的妻子歷來就少,出了一樁,往往能轟動一時。二來,牛銀姐的遭遇很值得人同情,可惜她手段太過激烈了,殺了人,就必須受到懲處。
傅雲英認爲不應該判絞刑,少卿齊仁也這麼想。
民間百姓對此有很多討論,有些人認爲牛銀姐因爲糾紛打死丈夫,心腸狠毒,理應判刑。
大部分人覺得牛銀姐可憐,當然,他們僅僅只是同情,和其他人一樣,也覺得牛銀姐不應該殺死鄧壽。
案子最後交由三法司共同審理。
汪玫的學生立刻起草法報第一刊,名字他已經想好了,很樸實,就叫《牛氏殺夫案》。
衆人還在小聲商量怎麼張榜,內官來大理寺通傳,朱和昶今天見過工部侍郎,有事和傅雲英說。
她隨內宮進了乾清宮東邊配殿,院子裡的雪早就化盡了,宮人灑掃開一片寬敞的場地,搬走花盆,圍起一塊地方當打球場。
朱和昶手裡拿了根球杖,擊出一球,宮人們齊聲叫好。
他站着不動,自有宮人去爲他撿球。
看到傅雲英沉着臉走近,朱和昶忙笑着道,“朕可不是玩物喪志,這些天太忙了,鬆快半會子,也就玩了一刻鐘。”
傅雲英愣了一下,道:“臣不是這個意思。”
朱和昶甩開球杖,接過內官遞來的熟水喝幾口,“那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誰欺負你了?”
傅雲英道:“家中兄長患病,所以臣纔會如此。”
朱和昶恍然大悟,“你二哥?”
肯定不是傅雲啓,那小子瞧着嬌滴滴的,其實比牛還壯。
傅雲英點了點頭。
朱和昶眼珠一轉,大手一揮,“朕這就讓太醫院去給你二哥看病,需要什麼藥,隨便拿,不用和朕客氣!”
雲哥的二哥就是他兄弟。
傅雲英沒有推辭,謝過朱和昶。
說起正事,聽傅雲英講了牛氏殺夫的前後經過,朱和昶想了想,道:“牛氏爲護女殺夫,委實可憐,朕可以赦免牛氏。”
傅雲英搖搖頭,“皇上,您可記得淳于緹縈救父的故事?”
朱和昶點頭道:“朕記得,老先生那天講過。”
淳于緹縈,是西漢時的一名孝女。她父親獲罪,即將受肉刑,當時的肉刑非常殘酷,要割去犯人的鼻子,或者砍去一隻腳。淳于緹縈隨着囚車一路跟進長安,上書朝廷,願意代父親受刑。
文帝非常感動,不僅赦免了淳于緹縈的父親,還廢除了肉刑。
王閣老講這個故事,是爲了勸朱和昶多向仁君學習。
傅雲英道:“您可以赦免牛氏,也可以赦免其他人,可朝廷律法不會做出任何改變。”
朱和昶沉思片刻,“朕懂了。”
他寬宥牛氏,只是一個特例,這世間還有很多和牛氏處境相似的苦命女子,難不成都要指望皇帝的仁慈心嗎?
想要真正做出改變,就公開案子,引起民間百姓的思考,讓官員們參與進來,最後嘗試着修改律法,讓律法更加完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刀切。
如此,牛氏能保住性命,也許會被判處流放或者其他苦刑——她畢竟失手殺了人,以後再有類似的案子,朝廷可以根據律法來判定是否判死罪。
就如同文帝因爲一樁案子廢除肉刑一樣,牛氏殺夫案,也可以成爲一個契機。
朱和昶記下這個,說起另一件事,“那幾個小佛朗機人懂的還真多!朕聽汪閣老說,他們還可以爲我們鑄造紅夷大炮!”
傳教士中能人輩出,爲了傳教,他們什麼都學,天文地理,醫學算術,無所不精。
白長樂等人之前從未學過漢文,但爲了能夠打動江南士紳,他們刻苦學習,熟讀中原典籍,學中原人戴頭巾,穿寬袍大袖,過中原人的節日,幾年之內,成功和江南士紳結下深厚的情誼,成爲當地世家豪族的座上賓。
爲了討好朱和昶,他們使勁渾身解數,拿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寶貝,有自鳴鐘,會唱歌的盒子。
如果朱和昶准許他們在中原傳教,他們還能提供武器。
最近京師官員間最爲流行的事,就是把幾個傳教士請到家中宴席上助興。
對於他們強烈的傳教欲、望,朱和昶認爲可以答應下來,就當是多了一派番僧。
傅雲英道:“許他們傳教,有利有弊,目前來說,利大於弊。”
傳教士的很多想法對朝中大臣造成很大的衝擊,這是好事,大臣們被程朱理學禁錮久了,應該睜開眼睛多看看外邊的世界。
君臣又說了些其他事情,傅雲英告退出來。
她轉道去禮部找白長樂。
白長樂這幾天和禮部官員重新繪製輿圖,大部分時間待在禮部。
“大人來了。”
遠遠看到傅雲英,白長樂就堆起笑臉,灰綠色眼睛裡盛滿笑意。
他慈眉善目,很擅長讓別人放下戒心。
傅雲英和他見禮,問:“聽說你也懂醫術?”
白長樂謙虛道:“略懂一點。”
傅雲英嗯一聲,“勞煩你隨我走一趟。”
……
到了傅家,白長樂連聲嘆氣,“早知是來大人府上,我該準備些禮物的!失禮,太失禮了!”
傅大人是他們的救星,把他們引見給東方皇帝,讓他們可以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來擴展傳教事業,是大貴人吶!他給東方皇帝送禮時,偷偷留下一座自鳴鐘,就是爲了送給傅大人的。
傅雲英淡淡道:“禮物就不必了,家兄多病,勞煩你看看。”
白長樂呆了一呆,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傅大人的兄弟病了,需要他這個懂醫術的人幫忙,他剛纔看見幾個宮廷醫生從傅家出來,說明傅大人不止找了他一個人幫忙。
爲了報答傅大人的恩情,說服傅大人信仰上帝,一定得把他的兄弟治好!
治好傅大人的兄弟,以後他們就能自由在中原發展教徒了!
這麼廣闊的土地,比歐羅巴大陸還要遼闊……真的在這裡建造起第一座聖堂,他白長樂一定能名留青史,大名傳遍各個大陸!
白長樂搓搓手,越想越覺得前途光明。
……
太醫會診,最後白長樂出馬。
頭一次看到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傅家下人嚇得目瞪口呆,蓮殼倒茶的時候,幾次沒拿穩茶壺。
傅雲章最爲平靜,多年下來久病成醫,略懂一些醫術,和白長樂說笑了幾句。
白長樂眉頭緊皺,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救治傅雲章。
挫敗歸挫敗,他知道傅雲英這個人不像其他官員那樣好騙,最好和她說實話,聳聳肩膀,歉疚道:“我略懂一些人體結構,也許可以爲你們家的醫生作參考。”
傅雲英也沒指望一下子就找到神醫,謝過他的幫助,送他出門。
見她態度依然如初,白長樂非常感動,決定回去好好找找資料,看能不能幫上忙。
送走白長樂,傅雲章躺倒在枕頭上,笑着對傅雲英道:“別忙活了,我這些年都是吃張道長的藥,一直很好。”
“二哥可是累了?”傅雲英篩杯茶給他,“以後不會讓這麼多人來打擾你。”
傅雲章失笑,“不是爲了這個。”
他喝口茶,看她一眼,“雲英,我想回湖廣一趟。”
有些事,必須做一個了結。
傅雲英怔了怔。
傅雲章微笑道:“我回去處理些私事,你放心,我坐船回去,走水路舒服。”
傅雲英和他對視。
兩人四目相接,都沉默下來。
只需要一個眼神,傅雲英就知道傅雲章主意已定,輕聲道:“二哥多帶幾個人,我讓喬嘉找幾個部下跟着你一塊回去,順便幫我拿一些東西。”
傅雲章搖搖頭。
傅雲英道:“到了地方就分開,等二哥辦完事再一起回來。我吩咐下去,他們絕不會吵到二哥。”
她什麼都想到了,傅雲章無奈,笑着輕拍她發頂,“好,都聽你的。”
蓮殼開始收拾行裝。
傅雲英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喬嘉,讓他挑幾個人和傅雲章一起南下,“記住,他們只需要保護二哥的安全,不要刺探二哥在做什麼。”
喬嘉應喏。
正說着話,院外傳來吵嚷聲,隱約夾雜着怒罵,嗓音粗啞。
喬嘉皺眉,示意院子裡的暗衛過去查看。
暗衛還沒出去,院門被撞開,身着戎裝的高大男人衝了進來,“傅相公,二爺有難!”
喬嘉悚然。
書房裡,傅雲英瞳孔微縮,片刻後,才嘶聲問:“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