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傅雲章休假,傅雲英卻得去東宮應卯。
她起得很早,先去客房那邊看霍明錦。
下人告訴她,昨天來的官爺已經離開了。
吃早飯的時候,傅四老爺笑嘻嘻道:“霍大人很喜歡吃我們家的藤蘿花餅,一早特意把剩下都要走了。哪天有空,咱們再做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傅雲英擡頭看一眼門外開得如火如荼的藤蘿,“花期就在這幾天,再想吃沒有了。”
她問下人霍明錦要走的是鹹口的還是甜口的。
下人回說:“甜口的。”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既然喜歡吃甜的,昨天爲什麼非要嘗那兩枚鹹的藤蘿花餅?
當時光看他臉上那種費解又疑惑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吃得很辛苦,明明不喜歡吃,還鎮定自若地吃完……不愧是霍明錦,教養真好。
昨天煮的筍,今天早上桌上果然多了一道醃菜火腿炒筍,傅雲英就着這道菜吃了兩碗粥。
傅四老爺坐在她對面,笑眯眯看着她。
她被傅四老爺那種溢滿慈愛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四叔,怎麼了?”
傅四老爺揮手讓傳菜的下人出去,把椅子挪了挪,和她湊得更近一點,“英姐啊,我覺得霍大人想認你當乾兒子!”
傅雲英吃飯的動作一頓,差點被一片脆嫩的春筍嗆着。
她哭笑不得,“您怎麼就想到這兒了?”
見她不信,傅四老爺也不惱,嘿嘿一笑,摸摸下巴,“這可不是我瞎說的,我看霍大人很喜歡你。人家霍大人出身高貴,是霍家子孫,立下赫赫戰功,現在又位高權重,他要是真的給你當義父,你以後就用不着擔驚受怕啦!四叔教你幾招,你以後見了霍大人,不要太拘謹,貴人喜歡既孝順聽話又貼心的後輩,你平時多關心一下霍大人,比如時不時送點吃的用的,天氣冷了,送幾雙襪子,天氣熱了,送幾把扇子……”
他絮絮叨叨囑咐了一大堆話,傅雲英耐心聽他嘮叨,等他歇口氣的時候,道:“四叔,我都記下了。”
記下是一回事,真的去做是另一回事。
飯後她乘車出門,周天祿和袁文在宮門前等她,現在她用不着去汪玫那兒捱罵了,汪玫已經升任刑部員外郎。
太子昨天打獵,累了一天,今天讀書時便有些懶懶的。給他上課的是內閣大學士,他不敢露出疲態,強撐着熬到大學士離開,立即癱在椅子上。
周天祿湊上去幫太子捏肩膀。
袁文直翻白眼。
傅雲英坐在一旁看太子的文章,手裡拿了一支湖筆,時不時在哪一句旁邊添上幾個字,或劃掉一兩句。等太子按照她的修改重寫一篇後,她還要繼續幫太子潤色,其實她直接替太子寫一篇更省事,但太子拉不下那個臉,所以她只能用這種迂迴方法。
接下來應該是春坊大學士過來爲太子講經,春坊大學士爲人古板,每次都堅持早到一刻鐘,從來沒有遲到過。
今天卻是個例外,鐘聲已經響過幾遍,怎麼都不見春坊大學士的身影。
太子讓小太監出去迎一迎春坊大學士,“別是路上跌跤了,你們過去看看。”
小太監們應喏出去。
不一會兒,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小太監急急跑回正殿,跪在書案前,神色倉皇,“殿下,劉御史上了一道密疏,彈劾遼東總兵李柏良殺良冒功、草菅人命,萬歲爺爺勃然大怒,已命人去請幾位內閣大臣前來議事。春坊大學士今天來不成了。”
太子皺眉,揮手讓周天祿出去,端起茶鍾喝了口茶後,臉上驚愕之色慢慢退去。
傅雲英和袁文對望一眼,放下紙筆,也跟着周天祿一起走出正殿。
他們在殿外長廊裡站着候命,看到小太監進進出出,來回傳遞太子的命令,詹事府真正管事的職事官全都過來了,正殿裡鬧哄哄,不知在吵些什麼。
周天祿挖挖耳朵,靠在硃紅廊柱上,朝傅雲英吹氣,“雲哥,最近天氣好,外邊山上的花都開了,等下次休沐,我們一起去郊遊,如何?我家有幾匹戰場上繳獲的神駒,就是傳說中的千里馬,能日行八百里!”
傅雲英側耳細聽內殿的動靜,直接拒絕他道:“我近日不得閒。”
周天祿一臉失望。
少傾,小太監走出來,對他們三人道:“今天就到這裡罷,太子殿下還有事要忙。”
三人便告退出宮。
回到家中,院子裡很熱鬧,傅雲章穿家常衣裳,戴網巾,沒着巾帽,和傅四老爺坐在院子裡喝茶說話,袁三和傅雲啓打赤膊,哼哧哼哧,正賣力推石磨。
見傅雲英回來得這麼早,傅雲章先站了起來。
她走過去,和他說了東宮的事。
傅雲章眉頭輕蹙,看她熱得雙頰紅透,側頭讓丫頭斟茶給她喝,“這些年確實有很多遼東總兵濫殺無辜的傳聞,去年他連打了幾次敗仗,這一次皇上可能真的要動他。”
兩人低聲說着話,那頭袁三放開掛在脖子上的粗繩,吧嗒吧嗒跑到傅雲英跟前,“老大,你喜歡吃涼野菜餅?我和啓哥磨面,下午就能蒸上!你就等着吧!”
傅雲英嘴巴微張,看一眼石磨底下接的木盆,裡頭已經有半盆細面,道:“那也用不着你們親自磨面……”
她喜歡吃的那種餅子只有春末夏初的時候才能做,要摘野菜,磨面,蒸,煮,揉麪,再煎,工序很複雜。
袁三抹把汗,“我不累。”
傅雲章揚揚眉,直接拉走傅雲英,“別理會他們,他們今天閒着沒事打起來了,我罰他們倆一起磨面,什麼時候磨完,什麼時候可以吃飯。”
原來磨面是爲了這個,並不是特意爲她磨的。
傅雲英失笑,不再搭理試圖博她同情的袁三。
家裡風平浪靜,外面卻早已掀起軒然大波。紫禁城內,又起動盪。
到晚上的時候,傅雲章的隨從回家稟報他打聽到的消息:“皇上這一次是真的動了真怒,下旨立即將李總兵關押,欽差大臣已經往遼東去了,錦衣衛把李總兵京裡的宅子圍了起來,說是找李總兵這些年貪污軍餉的罪證。有幾個大臣幫李總兵求情,皇上一句都不聽,當場罷了他們的官。這一下滿朝文武都不敢說話了。”
緩口氣,接着說:“罪證是霍指揮使找到的。據說霍指揮使去年說去了山西,其實是悄悄往遼東去了。霍指揮使扮成平民,收集李總兵殺害平民的證據,被李總兵的人發現了,差點全軍覆沒,幸好霍指揮使武藝高強,救下一個村子的人,還把證人都帶了回來,人證物證都有。霍指揮使派人把村子裡活下來的孩子帶到殿前和其他大臣對質,幫李總兵說話的大臣啞口無言,皇上更生氣了,還說要把李總兵的部下也都抓起來。現在朝中和李總兵有交情的大臣都急着撇清關係。”
傅雲章打發隨從出去,沉吟片刻,讓人把傅雲英叫來,和她說了這事,最後道:“據說霍明錦向皇上呈送一道密疏,現在朝中的人都在討論那道密疏是誰寫的……字字鏗鏘,句句有力,皇上看了之後氣得當場摔了御用的墨錠……那道奏疏,是不是你寫的?”
她點了點頭。
傅雲章神色複雜。
霍明錦沒有對外公佈密疏是她寫的,應該是爲了維護她。
既給她立功的機會,又幫她擋住壓力,將來李總兵的人東山再起,絕不會報復到她身上。
從她最近的表現來看,霍明錦和她相處時,絕對沒有得寸進尺之舉。
這樣細心安排,又遲遲沒有逾矩……難道霍明錦真的是個斷袖?
這種事傅雲章不是沒見過,知交好友中就有隻愛鬚眉不愛紅粉的。
如果是真的,那更不好辦了。
……
乾清宮。
高聳的漢白玉石臺基上,殿宇巍峨,黃琉璃瓦,重檐廡殿頂,丹楹刻桷,玉樓金殿。
霍明錦跟在太監身後,走進西邊暖閣。
皇上剛動過怒,殿裡的太監們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氣氛沉重。
整座大殿地面鋪設金磚,殿中佈置奢華,走到哪兒,目之所及之處,都是一片閃動的耀眼流光。
皇上坐在書案前寫着什麼,沉着臉,臉上怒意未消。
霍明錦走了進去,皁靴踏過金磚地,走路的聲音很輕,氣勢卻很強大。
皇上沒開口,看他在一旁默默站着,脊背挺得筆直,長身玉立,面無表情,不由想起他小的時候,先皇曾誇他肝膽過人,笑言:“明錦乃吾大將軍也”。
他是最完美的將領,簪纓世族出身,忠心耿耿,沉着冷靜,戰場上勇猛果斷,用兵靈活,小小年紀就很得部下的愛戴,最重要的,是他始終恪守君臣之道,忠於皇位上的強者。
皇上嘆口氣,揉揉眉心,“明錦,遼東總兵這件事你做得很好。不過現在遼東那邊情勢緊張,必須儘快選一個合適的人過去收拾爛攤子,你覺得誰能勝任總兵之位?”
霍明錦思考了很久,一字字道:“微臣縱觀朝堂,唯有徐鼎一人能代替李柏良。”
皇上愣了一下,難掩臉上驚詫之色。
霍明錦沉默不語。
許久後,皇上微微一嘆,“明錦,你可知道,徐鼎是沈閣老的侄女婿,他二人向來投契,可謂親如父子。”
霍明錦面不改色,抱拳道:“江山社稷爲重,遼東總兵的人選輕忽不得,微臣只選最合適的人。”
皇上看着他,不說話。
霍明錦亦不開口。
良久後,皇上方笑了笑,“難道你沒想過朕屬意的人是你嗎?不然爲何將此事交給你去辦?”
殿內燃了數百枝燭火,滿室燭火晃動。
霍明錦沉默了一瞬,道:“微臣無意領兵。”
皇上嘆口氣,道,“也罷,朕再考慮考慮,你先退下。”
他看着霍明錦離開的背影,吩咐旁邊的小太監,“讓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過來見朕。”
……
幾日後,皇上頒下旨意,由徐鼎接任遼東總兵。
大臣們反應不一,有的爲皇上雷厲風行而感到後怕,有的因爲徐鼎是沈介溪的親戚而暗暗不滿,當然,沈黨一派自然是得意居多,李柏良這些年盡打敗仗,沒什麼利用價值,早就該挪個窩了,皇上收拾他是遲早的事,徐鼎和沈首輔關係更密切,由徐鼎代替李柏良,他們樂見其成。
然而沈黨的人還沒來得及慶祝,忽然傳出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蔣御史告發沈首輔多年來包庇李柏良,還動用關係爲李柏良掩蓋罪證。
一石激起千層浪。
纔剛剛平靜下來的局面又打破了。
皇上怒不可遏,這一次他的怒氣真的是非同小可,看完蔣御史呈交的沈首輔和李柏良來往的書信,頭暈目眩,踉蹌了兩下,當場暈了過去!
醒來後,皇上對匆匆趕來的孫貴妃道:“此次李柏良殺良冒功事發,沈介溪沒有諫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孫貴妃是深宮后妃,並不怎麼懂前朝的事,哭着道:“皇上息怒,彆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皇上病了,太子前去侍疾。
傅雲英又閒了下來。
翌日,霍明錦派李昌上門,給她送來一堆刑律的書,如《魏律》、《晉律》、《北魏律》、《北周律》、《唐律疏議》等。
“難道霍大人想讓我去刑部?”
她問李昌。
李昌嘿嘿一笑。
因爲汪玫在刑部,傅雲章也在刑部,霍明錦覺得她去刑部有人照應,所以就想把她塞進刑部?
傅雲英沒有多想,既然書是霍明錦的人送來的,她看便是。
……
皇上一連好幾天下不了牀。
饒是沈介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朝堂上能呼風喚雨,把皇上給氣暈了,還能如何?
只能進宮請罪。
並且堅決不承認蔣御史那些信是他寫的,“蔣御史僞造信件陷害老臣,皇上不可聽信讒言。”
他建議皇上將妖言惑衆、陷害忠良的蔣御史貶出京師。
其他大臣附議,也都說蔣御史拿出來的信不能當真。
接下來,彈劾蔣御史、揭發蔣御史的摺子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皇上的案頭都快堆滿了。
一衆大臣呼籲皇上儘快處置蔣御史,以免更多的小人妄圖用讒言攻訐勞苦功高的內閣大臣們。
皇上壓下摺子,不予理睬。
端午節前,以沈介溪爲首的內閣大臣三人,加上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都察院御史等人上疏辭官,向皇上施加壓力。
月中,皇上妥協,將蔣御史貶出京師。
……
上一次山東鹽運之事雖然牽涉甚廣,但到底只是耳聞而已,這一次朝堂上的風雲震盪真正讓傅雲英明白了什麼是權力傾軋。
作爲中間派,傅雲章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他已經進入刑部見習,開始接觸公務。
見他竟然真的偏向中立,不肯真正爲自己所用,姚文達氣得大罵他狡猾。
這天,皇上病癒,宮中大宴。
皇上率領百官在太液池旁賞花吃酒,姚文達看到跟隨太子前來的傅雲英,拉着她痛罵傅雲章:“你哥哥真是厲害,把我們耍得團團轉!我還以爲把那小子拉攏過來了,原來他自己心裡有數呢!現在他在刑部風生水起,勁頭很足嘛!”
傅雲英找宮婢要了醒酒的茶,遞給姚文達,笑道:“姚大人,我二哥秉公直斷,胸有丘壑,您當初栽培他,不就是欣賞他外柔內剛,看似柔和,其實內藏鋒芒麼?如果您只是想培養自己的人手,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姚文達罵得正高興,聽了這話,咦了一聲,深深看她幾眼,“好小子,你倒是機靈。”
傅雲章那樣的人,即使不能和他並肩,你也不會與他爲敵。
傅雲英淡淡一笑。
身後有人喚她的名字,“傅校書。”
她回頭,發現來人是李昌。
李昌做了個手勢,“二爺找您。”
她和姚文達作別,跟着李昌走到荷花池旁。
荷花開得燦爛,紅的白的粉的,一朵朵亭亭玉立,碧綠蓮葉層層疊疊,一直漫到天際處,花朵從傘蓋下鑽出來,身姿愈顯挺拔秀麗。
霍明錦站在竹橋上,一身彩織雲肩通袖襴飛魚服,烏紗帽,束鸞帶,望着遠處紅花綠影的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
滿院子張燈結綵,王公貴族、文武大臣俱在席中歡飲,他遠遠站在一邊,格格不入。
傅雲英突然想起傅四老爺那天說過的話,要她時不時拿出孝敬他的法子去接近霍明錦,畢竟是救命恩人。
她再次哭笑不得,推說霍明錦不喜歡別人曲意逢迎。
聽到腳步聲,霍明錦收回凝望對岸的眼神,扭頭看到她,嘴角不自覺便扯起一絲笑。
這一次他成功除去李柏良,雖然接任李柏良的徐鼎也是沈介溪的人,但他既然推薦徐鼎,肯定有他的打算。沈介溪趕走蔣御史,看似讓皇上屈服,實則得罪了全體言官,等沈介溪失勢的時候,言官們絕對會羣起而攻之。
傅雲英不知道霍明錦除了潛去遼東尋找罪證以外還做了什麼,她直覺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以前的他,根本不懂這些的。
她慢慢走向他。
霍明錦低頭,將一份任命書遞到她面前,“大理寺司直,比校書郎高一階,正七品。”
傅雲英睜大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大理寺司直:北齊始置,到南宋朝時罷。之後的朝代沒有這個官名。
司直這個職位不同朝代品階和具體職責都不同,文中設定的更偏向北宋一點點,後面會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