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正式開始幫汪玫畫插畫後,這位傳說中的南直隸大才子終於露出他的真面目。
他實在太挑剔了。大到整幅畫的運筆,小到完全看不出的線條,全都要符合他的要求,即使他的要求聽起來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一幅畫稿重畫了幾十甚至上百遍,他還因爲一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要求傅雲英重畫。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宮廷畫師都和汪玫劃清界限,唯恐避之不及。
別看他提要求時笑眯眯的,要多慈祥有多慈祥,折磨身邊的助手時他也是那張笑臉。
很多時候他最後選中的畫稿和一開始的幾本一模一樣,一點改動都沒有,但他就是要反反覆覆看過全部畫稿後才肯定下合格的。
助手們被他的反覆無常折騰得快要崩潰,每天都有人請辭。
除了汪玫自己的學生外,傅雲英是唯一一個一直堅持下來的人。
多虧當初趙師爺爲了磨鍊她,天天要她畫荷葉,她畫幾個月也沒有焦躁。現在汪玫只是一遍遍讓她按照要求重畫而已,她只當是畫新圖,每天交了畫稿,聽汪玫把畫稿罵得一無是處,然後按照他的要求重畫,如此周而復始。
到後來,汪玫的學生們一致決定每次的畫稿都由她主筆,因爲主筆也是主要捱罵的那一個。
這樣的好事,她欣然應允。面無表情畫好畫稿,面無表情拿去給汪玫觀閱,然後面無表情被笑眯眯的汪玫打回來重畫,接着面無表情回值房準備新的畫紙。
還別說,她一直這麼面無表情,古井無波,任勞任怨地辛苦作畫,汪玫竟然不好意思繼續罵她了。
又一個月下來,大家發現汪玫對她的態度從一開始的挑剔苛刻到慢慢的和風細雨,默許由她主筆,再到最後,竟然能心平氣和地和她討論,不會像對待其他學生那樣拿到畫稿就先罵一個狗血淋頭。
其他人不由嘖嘖稱奇,傅雲果然人不可貌相,竟然能承受住老師的摧殘。
汪玫罵學生們不爭氣:“光會捱罵有什麼用?還得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哪裡有不足,傅雲每天都在進步,我纔對他刮目相看,你們天天都跟在我身邊,光記得我是怎麼罵你們的了,其他的一點都沒學會!”
學生們羞慚不已,但是一想到進步的代價是天天被老師指着鼻子罵,而且是各種能把人罵得恨不能立刻尋死的諷刺、挖苦,認真權衡一番,算了,這種榮幸還是讓給傅雲吧。
汪玫奉皇上之命編書,皇上很關心書的進度,常常召他過去回話。他提起傅雲英,讚賞有加。
皇上得知傅雲英是太子東宮的人,點點頭,當着文武大臣的面頒下賞賜若干。
太子很高興,這天把傅雲英叫到跟前,賞她一套自己平時用的文具。
她終於有了正式的品級,雖然只是最末等的校書一職,但大小也是個官。
爲了和崇拜的人更近一步,袁文終於捨得放下架子,主動和傅雲英攀談,問她汪玫有沒有傳授她作詩的技巧,平時都教她什麼。
也有嫉妒汪玫受皇上重用的人說酸話,“汪玫那人性情暴躁,傅校書跟着他,最先學會的一定是怎麼罵人。”
周圍的人鬨然大笑。
說這話的人是吏部的一個從七品小官,汪玫前半生倒黴,但順利通過殿試後,明眼人都知道他以後必定能快速升遷,難免招來一些嫉恨。
這時候他們正從千步廊出來,周圍都是下衙準備歸家的六部官員。
傅雲英環顧一圈,朗聲回答袁文的話,道:“汪大人名揚天下,我能從他身上學到一點皮毛,便受益無窮了。他平時確實嚴格,但若能畫出讓他滿意的畫作,他也從不吝誇獎。而且他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寫一篇文章,往往要反覆修改幾十遍,爲了一個字,來來回回推敲好幾天,如此方能寫出字字珠璣的錦繡文章。金陵神童,非浪得虛名。且汪大人性情直率,從不會背後傷人。以身作則,乃爲良師。”
聽了這話,正湊在一處笑話汪玫的人不由訕訕,都沉默了。
剛纔說酸話的人臉拉得老長,拂袖而去。
袁文很仰慕汪玫,見她爲汪玫說話,頓時覺得她比平時順眼了不少,不過想起自己無緣受汪玫教導,又忍不住有些失落,嘆一聲,道:“可惜我不擅長丹青。”
如果能給汪玫當助手,他做夢都能笑醒,哪怕汪玫天天罵他,他也甘之如飴呀!
傅雲英瞥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以袁文的承受能力,他最好還是不要和汪玫離得太近,要是哪天他真的如願以償,成了汪玫的助手,汪玫輕飄飄幾句批評的話說出口,袁文當場就得羞憤欲死。
一旁的周天祿很不屑地嗤了一聲,毫不留情地打擊袁文,“袁兄,就算你會畫畫,汪大人也不會挑中你的。”
袁文氣結。
不遠處,一輛馬車從三人身邊經過,慢慢駛過長街。
車廂裡,車簾落下,擋住長街的景象。王閣老微微一笑,捋須道:“你的這個助手倒是不錯。”
坐在他對面的人一張笑嘻嘻的和善臉孔,白白胖胖,手裡拿了把摺扇慢慢搖着,正是翰林院修撰汪玫。他嘴角翹起,笑道:“可惜他是霍明錦的人。”
王閣老嘆了一句,道:“霍明錦的人又如何?我只看他的品性。姚文達提起過他,你也知道姚文達那個人,眼光一向高。”
車廂中的另一人,王閣老的學生插言道:“他是傅雲章的弟弟,傅雲章爲人寬和,他卻不掩鋒芒,現在我們正缺這樣的人,若是他們兩兄弟都能爲我們所用,那就好了。”
王閣老笑了笑,另起話題,對汪玫道:“皇上有意讓你去刑部。”
刑部和大理寺都由沈介溪把持,有時候官員彈劾沈介溪,摺子根本送不出內閣,御狀還沒告,就被沈介溪的人抓住把柄或者隨便安一個罪名下獄害死。皇上怒極,但爲了朝堂穩固,不能大動干戈,只能先一步步安插他的人手進去。
霍明錦在明處,王閣老在暗處,等霍明錦和沈介溪分出勝負,王閣老將爲皇上一舉剷除兩個心腹大患。
汪玫不想和其他進士那樣慢慢熬資歷,雖然那樣是最平穩的,他蹉跎多年,想和族中那位讓汪家一舉成爲世家大族的汪閣老一樣破格升遷,那就必須得冒險,成功的話他將平步青雲,失敗的話可能一敗塗地,再無起復之日。
他毅然選擇冒險,富貴險中求,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自小就是人人矚目的天才,必將成就一番不俗的壯舉。不能青史留名,也得烜赫一時。
汪玫朝王閣老點點頭。
皇上命他爲太子編書,就是在爲提拔他鋪路。等書編成,他必定受到嘉獎,屆時授官名正言順。
……
春暖花開時節,會試如期舉行。
袁三從考場出來,臉發白,腿發軟,身上一股刺鼻的氣味,倒在前來接他的傅雲英腳下。
傅雲啓和王大郎合力將他擡到馬車上。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老大,我想吃扣肉。”
肥肥膩膩的大塊燒肉是他的心頭好。
傅雲英失笑,先讓他吃了碗清淡的肉絲粥。
他三兩下吃完,把碗底颳得乾乾淨淨,道:“這一次我肯定考不中,我得寫點故事攢錢。我想過了,就寫一個落第舉人行俠仗義的故事!”
傅雲啓平時愛和他擡槓,這一次沒有笑話他,難得貼心了一回,和他說書坊新書的事。
“現在遊俠故事賣不動了,你還是寫神話故事吧,像《西遊記》那樣的。”
袁三翻了個白眼,“那還不如寫書生和富家小姐……”
他挑了挑眉,笑得很曖昧。
傅雲啓聽懂他的話外之音,強烈反對:“不行,我們家的書坊不賣豔情小說!”
兩人爭得臉紅脖子粗。
雖然袁三篤定自己考不上進士,放榜那天,傅雲英還是悄悄讓人去看榜。
下午下人回來稟報,沒有袁三的名字。
她嗯了一聲,袁三還年輕,考不上才正常。
下人又道:“公子,小的看榜上有一位叫蘇桐的進士老爺,籍貫是湖廣人,好像是我們家的親戚。”
傅雲英愣了片刻,微微一笑,點頭道:“確實是親戚,去準備賀禮吧。”
來到京師以後,蘇娘子和蘇妙姐曾來過高坡鋪,蘇桐隨他的老師出門遊歷,人不在京師,傅雲英很久沒見過他了。
兩天後,有人拿着蘇桐的帖子在外邊叩門。
傅雲章這天在家,正和傅雲英坐在廊前海棠花樹旁下棋,聞言,命請進來。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戴大帽,穿青色交領青布直身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朝二人拱手致意。
好半晌後,傅雲英才認出蘇桐來。
幾年不見,他長高了許多,眉眼五官還是那個樣子,但是整個人的氣質和以前截然不同,明明還是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鼻子,卻又像是變了一個人。
離了黃州縣,離了傅家,那股總纏綿在他眉宇之間的鬱氣煙消雲散。
以前的他是個俊秀斯文的少年,現在差不多和傅雲章一樣高挑,舉止沉穩,是個頂門立戶的男人了。
傅雲章也怔了一會兒,起身笑道:“桐哥長高了許多,竟認不出來了。”
蘇桐一笑,臉有些紅,這讓他瞬間又變回那個寄居傅家讓人捉摸不透的少年,摸摸鼻尖,道:“大概是來了北方多吃米麪的緣故。”
下人進來奉茶,傅雲英讓出位子,讓蘇桐和傅雲章對弈,自己找了張小鼓凳,陪坐一旁。
蘇桐進入國子監以後表現優異,之後憑國子監優等生的身份直接去考會試,他讀書很刻苦,來京師以後,除了去國子監應卯,每天安心在家中讀書,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國子監祭酒很賞識他,去年回鄉時特意帶上他,諄諄教導,他此次會試考了一百二十三名。
他和傅雲章一樣都是貢士了。
傅雲章以前就很看好蘇桐,得知他高中,自然欣慰。
說了些別後各自的經歷,傅雲啓和袁三從下人口中知道蘇桐登門,也過來了,大家說起以前在江城書院求學的事,說說笑笑,很熱鬧。
吃過飯,傅雲章把蘇桐叫進書房,告訴他保和殿複試要注意什麼,這一屆他們將一起參加殿試,說來大家都有些感慨。
午後,蘇桐告辭回去。
傅雲英親自送他出去。
天氣乍暖還寒,海棠花開得稀稀落落,臺階上紅白花瓣錯落,鋪了淺淺一層。
傅雲英示意僕從們都下去,從袖中摸出一封信,遞給蘇桐,“這是媛姐給你的,一直放在我這裡,我想還是親手交給你比較好。”
那是去年的事了。也不知道傅媛到底從哪裡打聽到他們即將上京,有一天家下人通報,說傅媛一個人找過來了,大家都吃了一驚。因爲傅媛一個未出閣的而且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娘子,竟然能一個人從黃州縣找到武昌府。
傅雲英見到傅媛的時候,她神情侷促,努力讓自己顯得大方一點,但一張嘴,說話卻是低聲下氣的:“雲少爺,求您了。”
傅媛是傅家這一代小娘子生得最漂亮標緻的,傅雲英還沒到黃州縣時,就常常聽傅家下人提起這位小姐,說她生來就好看,父母又疼寵,以後必定能嫁到大戶人家去。
這樣一位自小被家人捧在掌心裡呵護的小姐,卻衣衫襤褸,忍着羞恥求傅雲英幫她一個忙。
她給蘇桐寫了一封信……傅家的小娘子都不上學,傅媛卻能寫幾個字,只因爲蘇桐是個讀書人,她便偷偷學着認字。
蘇桐看到信上熟悉的筆跡,臉色變了變。
春風拂面,落英隨風飄落,擲地有聲。
傅雲英緩緩道:“媛姐嫁人了。她爹落魄了,她生得貌美,縣裡的潑皮趁機上門鬧事,她娘怕她受苦,做主將她嫁給鄉下一戶殷實人家,我聽嬸嬸說,她丈夫老實忠厚,對她很好。她一直是縣裡聞名的美人,她丈夫很早就喜歡她,能娶到她很高興。”
蘇桐沉默了許久,看着枝頭嬌豔欲滴的海棠花,嘴角一扯,“嫁人了?也好……”
語氣平靜,傅雲英聽不出他到底對傅媛有沒有一絲喜歡。
“我知道傅媛是個好姑娘,不過我絕不會娶她。”
蘇桐閉了閉眼睛,“這事藏在我心底很多年……我誰都沒說過……連我娘和我姐姐也一點都不知情。你知道,我姐姐是傅家的媳婦,因爲這一層關係,傅三老爺纔會照拂我們母子幾人……我姐姐……”
他彷彿在極力隱忍什麼,眼圈瞬時便紅了起來。
傅雲英按住他的手,她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沒有去證實過,“我明白了,你不用說出口。”
蘇桐渾身發抖,過了很久,才慢慢平復下來。
“不……我要告訴你……我親眼看着他們逼死我的姐姐……因爲傅三老爺的兒子死了,我姐姐成了寡婦,她年輕,長得漂亮,還能再嫁,有人上門求親,傅三老爺不答應,他要我姐姐一輩子給他兒子守寡,可我姐姐還沒有二十歲,她還那麼年輕!”
蘇桐眼中流下淚水。
這是傅雲英頭一次看他哭。
那一晚雷聲轟鳴,雨勢磅礴,蘇桐怕驚雷,找到姐姐房裡,躲在姐姐牀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半夜裡,他忽然被一陣哭叫聲驚醒。
傅三老爺和族裡其他人闖進他姐姐的房裡,逼着他姐姐上吊,只因爲他姐姐想改嫁。
“我想爬出去,我要救姐姐……姐姐被他們拖走的時候,看到我了。”蘇桐擦了擦眼淚,眼神冷漠,“她脖子裡套了根繩子,她拼命對着我搖頭,我知道,如果我被他們發現,我們一家都得死……我沒有出去,姐姐對我笑了一下,然後被她們活活勒死。可笑他們後來還想給我姐姐請一座貞節牌坊,因爲她是殉夫而死……多少貞節牌坊,就是這麼來的。要不是二哥堅決反對,說不定他們真的能把牌坊蓋起來。”
他這一生都沒法忘記那個深沉的雨夜,屋外雷聲陣陣,雨水敲打在臺階上嘩嘩響。他的姐姐一邊掙扎,一邊努力用眼神安撫他,警告他不要出去,她死的時候,臉上還帶着笑。
多少次午夜夢迴,他哭着醒過來,第二天卻得掩下仇恨,恭恭敬敬朝傅三老爺行禮。他恨傅三老爺的虛僞,卻不得不在人前裝出感激模樣。他真的恨啊,恨不能生吞其肉,將傅三老爺挫骨揚灰……可他太小了,什麼都做不了。
他什麼都沒蘇娘子說,蘇娘子和蘇妙姐如果知道真相,早晚會露餡。他一個人每晚一遍遍在仇恨中鞭策自己,他要努力讀書,等他出人頭地了,就能親手爲姐姐報仇。他心中有一道傷口,從未癒合,每天鮮血淋漓,提醒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傅雲英沉默了很久。
難以想象,蘇桐小小年紀,要如何隱忍,才能一日復一日和仇人朝夕相處。
那太苦了。
苦得她不忍去想。
蘇桐說完當年的事,低頭,接過傅雲英手裡的信,沒拆信,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冷下來,直接將信紙撕得粉碎。
清風拂過,將碎紙片吹得到處都是,落花夾雜着碎片,撲了他一臉。
他擡手揮開被風吹得到處都是的碎紙,輕聲道:“英姐……我以前曾想利用傅媛對我的愛慕報復傅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傅雲英望着一地碎紙,想了想,搖搖頭。
每個人對待仇恨的態度不一樣,親眼看着親姐姐慘死,那樣的仇恨,蘇桐做出什麼來她都不會驚訝。
她想起阮君澤,他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卻有了狠厲的神情,他告訴她,他要殺光沈家每一個人,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
冤冤相報何時了,但真的事到臨頭,又有幾個人真的能忘記仇恨,和仇人一笑泯恩仇?
傅雲英覺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不會像阮君澤那樣決絕到想殺光仇家每一個人,但如果有一天沈家真的倒黴了,她心裡大概還是快慰居多。
他們是普通人,不是大徹大悟的聖賢。
蘇桐看着她,嘴角揚起,“我差一點就那樣做了……可是我總會想起二哥,他對我很好,很照顧我,他警告我,心機不能用在傅家小娘子身上……”
傅媛和他姐姐的死沒有關係,他不該拿傅媛泄恨。
但也僅限於此了,看到傅媛,他就會想起醜惡虛僞的傅三老爺,然後回憶起姐姐臨死前笑着流淚的臉。
所以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傅媛,一點點都沒有。
哪怕傅媛是黃州縣最漂亮的小娘子。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告訴你……”蘇桐口氣一變,聲音略微拔高了點,“我已經放下以前的事了,逝者已逝,你不用爲我難過。不過仇還是要報的,傅老三還有他的幫手我全都記下了,待我考完殿試,我會親自找到他們,親手爲我姐姐報仇雪恨,以慰我姐姐在天之靈。他們一個都逃不掉。”
他現在變得強大起來了,可以爲姐姐報仇,保護家人。他以後再也不用怕傅三老爺了。
傅雲英心中百味雜陳,擡頭看房檐下的海棠花枝。
“我沒告訴二哥這事,但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蘇桐看她一眼,挪開視線,“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次你四叔出事,我和趙琪他們一起回黃州縣幫你,路上在村子裡遇到你,你把兩封信都燒了……那一刻,我就想把事情說出來。”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秘密,現在你知道我的,這樣才公平。”
見他拿這事開玩笑,傅雲英知道,他真的放下前事了。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走之前,蘇桐笑道:“你和二哥分宗出來,我大概是最高興的。”
他頓了頓,低聲喃喃說:“謝謝你,英姐……你不知道,你燒燬那兩封信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
仇恨一直折磨着他,他從來沒有鬆懈的時候,他痛苦而麻木,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如果沒有遇到她,他永生永世都無法解脫。
直到他決定把傅雲英當做朋友的那一瞬間,纏繞在他心頭的陰雲忽然飄散開來。
他終於不再一次次夢見那個冰冷的雨夜了。
傅雲英目送他離去。
在所有人都一無所知的時候,蘇桐一個人默默在仇恨中痛苦掙扎,猶如在刀尖上行走,徘徊,猶豫,然後慢慢蛻變,最終涅槃重生。
現在的他,真的長大了。
……
殿試當天,蘇桐特意繞路到高坡鋪,等傅雲章一起去保和殿。
傅雲英要去汪玫那裡應卯,沒能爲二人送行。
她坐在窗下一筆一畫描線,汪玫看她好幾眼,見她全神貫注,側頭和身邊的學生說:“今天殿試,傅雲的哥哥就在殿中,他還能這麼專注,你們都給我學着點!”
學生們欲哭無淚,他們好想去看熱鬧,等傘蓋儀仗出來,就能知道今年的狀元郎花落誰家,可汪玫卻把他們拘在這裡不放人。
長安左門外臨時搭建的龍篷就是張貼黃榜的地方,學生們偷偷使喚雜役,讓他們去看看今年一甲前三分別是哪裡的人。
雜役去了半天,回來時興高采烈的,一進門便給傅雲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親自點的!”
汪玫的學生大多才學出衆,並不覺得進士有什麼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簡單了,尤其傅雲章還是補試的身份,按理來說是絕不能進一甲的。
雜役還在興奮地說從其他人那裡打聽來的殿試上發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當場就點了探花,大臣們不答應,說不合規矩,皇上生氣了,後來崔大人和王大人都誇傅相公的文章寫得好,這事才定下來。”
傅雲英放下畫筆,揉了揉痠痛的手腕。
殿試上的驚心動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黨派之間的你來我往,一定把新科進士們嚇壞了,不過此刻從雜役口中說出來,也不過一兩句話的事。
再過一會兒,傅雲章應該簪花披紅,在鼓樂護送中騎馬遊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輕俊秀,策馬徐徐穿過衆人,不知會有多轟動。
宮門外面的大街上一定萬人空巷,鼓樂所過之處則人山人海,熱鬧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聲巨響,汪玫忽然從她身後經過,把一本厚厚的書冊丟到她面前,“連你也浮躁了!繼續給我畫!”
傅雲英搖頭失笑。
她回到家裡的時候,天已經黑透。
傅家張燈結綵,大紅燈籠高掛,一派喜氣,門前一地鞭炮燃放過的紙屑。前來恭賀的人還沒完全散去,門裡歡聲笑語不絕。
門房聽到叩門聲,前來應門,臉上掛了一臉笑,“少爺,二少爺是探花郎!”
傅雲英微微一笑,把裝畫筆顏料的書包遞給迎過來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頭吃酒呢。”
她想了想,沒去前廳,直接回內院梳洗,從淨房出來的時候,看到長廊底下站了一個人。
烏紗帽,旁邊簪花,緋紅圓領袍,素銀帶,站在幾枝橫斜的海棠花枝下,長身玉立,氣度優雅,剛吃了酒,臉頰微微有些薄紅,脣邊一抹淡笑,淡黃燈光籠在那張淺笑的臉上,愈顯溫柔繾綣。
“二哥!”她笑着迎上去,看他穿着一身紅袍,嘴角輕揚。
傅雲章接過守在門前的王大郎手裡抱着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擡手揉揉她的鬢髮,“怎麼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麼多,你沒聽厭麼?”傅雲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雲章揚揚眉,“順耳好聽的話,當然多多益善。”
說笑了一會兒,告訴她,“我這是運氣好,今年南方那邊的考生不知道怎麼回事,都不大會說官話,一口鄉音,皇上和他們說話時一句都沒聽懂。皇上力排衆議點我爲探花,許是要壓一壓南方的勢頭。”
南方有南方的官話,北方有北方的官話,天南海北的進士湊到一處,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劃分的團體。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雙方經常隔空互罵,各種譏諷嘲笑。
湖廣總體來說並不屬於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說沒有派別,因爲雖然沈首輔是湖廣人,可湖廣人並不是都願意聽從他的話。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親族、學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
皇上是故意的?
傅雲英皺眉沉思。
額頭突然被輕輕敲了幾下,傅雲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別多想,這是好事,你該替我高興。”
她仰起頭朝他微笑,頰邊皺起笑渦,“你考中探花,我當然高興了!”
傅雲章脣角微翹。
他喜歡看她高興的樣子。
殿試第二天便是恩榮宴,禮部設宴宴請新科進士。
宴上賜官的旨意下來,傅雲章爲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樣的品階。
姚文達要傅雲章立刻請病假,“翰林院你用不着去了,其他人也不會去的。王閣老和我說了,過幾個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見習。”
大家都覺得很詫異……傅雲章這樣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點不大合適。
王閣老看準了人,不合適也得合適。
律議之類的傅雲章不大通,只得趕緊趁着翰林院清閒狠補相關的書。
蘇桐殿試發揮得平常,國子監祭酒幫他打點,將他外放出去任知縣,地方很不錯,屬於南直隸,和湖廣離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來找傅雲英辭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會留情。你可有什麼要囑咐我的?我先申明一點,我不會傷及無辜。”
他那是殺姐之仇,傅雲英還能說什麼?
“你剛剛上任,一切當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別枉費這麼多年苦讀。”
蘇桐一笑,“你放心,我向來謹慎。”
如果不謹慎,這些年他怎麼能在傅三老爺的監視中一步步壯大起來呢?
……
月末的時候,汪玫編寫好的書送達御前,皇上龍顏大悅。
傅雲章告訴傅雲英,汪玫也即將去刑部任職,不過不是從底層做起,而是直接擔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後還會升遷得更快。”
這一點朝中人心知肚明,沒辦法,誰讓人家當年太倒黴。
杏花落盡時節,庭院裡的繡球、芙蓉次第綻放,有些地方連榴花都開始冒花骨朵了。
這天,太子隨皇上去郊外行獵,百官隨行,太子點名要周天祿跟隨,傅雲英和袁文兩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蘿花開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過的藤蘿花餅,讓袁三和傅雲啓幫她摘花。
摘了一大簍,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揀揀,門外響起一陣喧嚷。
王大郎直奔進院,笑道:“少爺,四老爺來了!”
四叔來京城了?
傅雲英擡起頭,臉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來。
走過長廊,聽到那邊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不由加快腳步,“四叔……”
對面的人看到她臉上燦爛的笑容,怔了怔,腳步沒收住,差點撞到她身上。
還好她及時在離他一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難掩詫異之色,忙行禮,乾巴巴地招呼一聲,“霍大人。”
來人一身利落的交領窄袖戎衣,眉宇軒昂,身姿高大,竟是闊別多日的霍明錦。
霍明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還在她臉上打轉。
“雲哥!都長這麼高了!”
一聲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爺從霍明錦身後轉了出來,拉着傅雲英細細打量幾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錦還在一邊看着,忙朝他賠禮,“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沒見着雲哥,一時忘情……”
霍明錦笑了笑,看着傅雲英,道:“無事。”
他也很久沒見着她了。
傅四老爺一臉很感動的神情,引着霍明錦往裡走,“霍大人裡面請,難得來一趟,吃杯茶再走。”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樣,熱情得近乎諂媚,就這麼把傅雲英撂在一邊,往裡頭走了。
這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傅雲英一頭霧水,霍明錦不是外出公幹去了嗎,怎麼會和傅四老爺一起回京?
她往裡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點,好生招待霍明錦身後的隨從們。
一幫人風塵僕僕,看起來是剛進城就過來了。
下人應喏。
傅四老爺把霍明錦請進正堂坐下。
傅雲啓和袁三都過來廝見。
霍明錦沉默寡言,氣勢凌人,身邊兩個緹騎手提彎刀緊緊跟着他,兩人見了這架勢,都有些拘謹,站在一邊不說話。
傅家的下人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爺頻頻給傅雲英使眼色,要她給霍明錦斟茶。他太急於討好霍明錦了,以至於傅雲啓臉色尷尬。
傅雲英接過丫頭送來的茶,送到霍明錦手邊。
霍明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紗布。
她沒有多看。
“今天怎麼沒去東宮?”霍明錦喝了口茶,問她。
她答道:“太子殿下今天隨皇上行獵去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傅雲英覺得他彷彿有話想和自己說,朝傅四老爺看過去。
傅四老爺會意,“雲哥啊,你陪着霍大人說說話,我去竈房看看飯菜準備得如何了。”
站起身,拉着傅雲啓和袁三出去了。
他們剛走,霍明錦的緹騎們也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不用方向的路口處,以防有人偷聽。
看其他人都走遠了,傅雲英立刻把霍明錦手裡端着的茶杯接下來,放到一邊的檀木桌上,“大人,您受傷了?”
霍明錦點了點頭,道:“我現在不能回內城值房。”
連宮裡都不安全,他這趟出去做了什麼?
傅雲英掩下疑惑,“晚輩能爲大人做什麼?”
霍明錦動了動,似乎扯着傷口了,皺了皺眉,說:“我是跟着你四叔回京的,外面的人還不知道我回來了,剛剛進了院子,我才讓隨從脫下僞裝。”
傅雲英明白過來,他這是要掩人耳目,隱瞞自己回京的消息,“大人可先在這裡住下,有什麼吩咐的,您儘管說便是。”
想了想,又道:“晚輩家中的下人雖然老實,但難保不會走漏風聲,大人最好讓您的隨從守着門戶,以免壞了您的事。”
霍明錦嗯了一聲,擡了擡手。
立刻有個緹騎奔進正堂。
他吩咐了幾句,緹騎應喏,出去了。
霍明錦看一眼傅雲英,見她脣角輕抿,神色緊張,道:“過了今晚就好了,不會連累到你的家人。”
傅雲英回過神,笑了一下,“大人誤會了,我……”
她指指霍明錦的手臂,他擡手的時候露出更多紗布,裡面隱隱有血跡溢出,“您的傷要不要緊?”
霍明錦怔了一下,聽她問起,彷彿忽然變得嬌氣了,傷口果真隱隱作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