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放下碗的時候,一屋子人靜靜地望着她。
這會兒她已經梳起長髮,戴網巾,肩頭披了件素緞袍子,上午吃過藥,面色一點點恢復紅潤。
到用午飯的時辰了,她吃了一大碗鮮魚蝦仁餡餃子,湯底是燕窩雞湯,清香鮮嫩,還就着傅四老爺從南邊帶來的涼拌孔明菜吃了一小碗濃香撲鼻的鬆簟油玫瑰絲龍鬚麪,幾枚生煎饅頭。
等她喝完一整碗雞湯,還不想撂筷子。
傅四老爺覺得能吃是福,忙巴巴地把一碟金銀卷和水晶饅頭往她跟前推,“吃,多吃點!還想吃什麼?這就讓人去做。”
霍明錦卻不敢讓傅雲英繼續吃了,忍不住看一眼她平坦的小腹,怕她吃出毛病來,輕輕按住她的手,示意一旁的侍女收走食案。
傅雲英覺得腹中很空虛,好像四五天沒吃東西似的,現在她還頗想吃一碗熱騰騰的米飯,最好配紅糟香油鯽魚。
她看着侍女將食案撤走搬出房,目光有點捨不得。
霍明錦、傅雲章、傅四老爺、袁三、蘇桐、趙師爺,還有喬嘉和其他侍立的下屬,全都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着她看。
她環顧一圈,“怎麼了?”
都被她的飯量驚呆了嗎?她平時的飯量就不小,剛纔也只是吃了一碗餃子一碗麪幾枚生煎饅頭而已。
其實她還能再吃一碗飯。
沒人吱聲,靜悄悄的。
袁三先忍不住,撓撓腦袋,幾步上前湊到牀邊,坐在腳踏上,道:“老大,你總算好了!你不曉得,你病的時候有多嚇人!”
他這句話說出口,傅四老爺和趙師爺嘆口氣,圍在牀頭,你一言我一語唸叨起來。
“什麼都吃不下,叫也叫不醒,愁死我了!”
“別仗着自己年輕就不把身體當回事,鬆弛有度,纔是保養之法,以後不許再晚睡了!”
“對,以後天一黑就給熄燈睡覺,總是三更半夜才睡,一早天不亮就起來,現在年輕不覺得,等你老了,渾身毛病!”
“就跟姚閣老一樣!病懨懨的,三天兩頭告假。”
姚文達白髮蒼蒼,形銷骨立,比年歲長於他的王閣老還顯老,隔三差五就鬧一個傷風感冒、脾胃不和什麼的,一年十二個月,他月月要臥牀幾天。激動起來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隨時可能一命嗚呼,都覺得他肯定熬不過去,結果他老人家偏偏最後總能化險爲夷,而且最後還成爲內閣大臣,風光得意。
傅雲英病癒後並不記得病中的事,只覺得彷彿睡了好幾天,渾身痠軟,沒力氣,筋骨像是被揉碎了又重新拼合起來,手腳僵硬。
自然也就不明白一家人爲什麼這麼緊張兮兮地盯着她看。
她沒有受傷,只是脾胃不舒服而已,這樣的疼痛對她來說不算什麼。
但對霍明錦他們來說,就不是如此了。
她昏睡不醒、痛苦得全身發抖的樣子,太嚇人了。
即使她此刻好端端地坐在牀頭,胃口大好,剛剛吃得很香甜,一雙秋水雙瞳烏黑髮亮,他們一時半會也沒法放下心來。
面對一屋子憂心忡忡的親人朋友,她揭開被子,想下地走幾步,讓他們看自己已經好了,不痛不癢,渾身舒泰,能走能跳。
剛一動,霍明錦的手伸過來,繞過她腋下,輕輕攬住她。
“想起來?”
他柔聲問。
知情的如傅四老爺、趙師爺等人沒什麼反應,袁三卻立刻變了臉色,半跪在腳踏上,搶着要扶傅雲英,“老大,我來攙你。”
站在最後面的蘇桐眼珠轉來轉去,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後看一眼傅雲章,見他面色平靜,有點不明白眼前的狀況,摸摸鼻尖,不說話。
傅雲英只得坐回去。
傅四老爺又開始喋喋不休,“別起來啦,再多躺幾天,差事讓別人去辦好了,身體要緊……”
還想接着嘮叨,傅雲章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道:“好了,雲哥纔剛好,讓她歇着罷。”
他一開口,傅四老爺立刻喔一聲,站起來,拍拍傅雲英的手。
“不擾你了,多睡一會兒,外頭的事有你二哥照應着呢!”
說完話,飛快掃一眼霍明錦,不知道怎麼開口請這位督師大人出去。
這兩天堂堂督師大人衣不解帶照顧英姐,雖是個武人,卻比下人還周到細心,作爲長輩,傅四老爺還真挑不出他的錯來。
“您……”他遲疑了一下,咳嗽一聲,收起敬畏之色,儘量擺起長輩的架子,道,“你也守了兩天,都沒有閤眼的時候,回去歇一歇罷。”
傅雲英有點無奈,傅四老爺很努力地展現自己並不怕霍明錦,但他說話的口氣改了,那隱隱帶了些懼怕和巴結諂媚的姿態卻仍然如舊。
四叔也是爲她好,怕她將來被霍明錦欺負,雖然心裡怕得要死,還是要硬着頭皮假裝自己老成鎮定。
她張了張嘴,正想說話。
霍明錦點點頭,應了傅四老爺的話。
還退後半步,讓傅四老爺和趙師爺走在自己前面。
房裡衆人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霍明錦的幾個屬下,大張的嘴巴都能塞進一隻鵝蛋了。
傅四老爺很高興,回頭叮囑傅雲英幾句,和趙師爺一起走出去。
其他人也陸續離開。
傅雲英輕輕喊了一聲:“二哥。”
傅雲章腳步微頓,回頭看她。
霍明錦也停了一下。
其他人都在,她猶豫着不知該叫他什麼,叫明錦哥袁三會起疑的,只好道:“二爺……二哥,我有話和你們說。”
霍明錦轉身,掃視一圈。
房裡其他人連忙加快腳步出去,喬嘉最後一個走,輕輕把門合上。
“查出什麼了嗎?”
等外面的腳步聲遠去聽不見了,傅雲英問。
霍明錦和傅雲章對望一眼,眉頭都皺了一下。
她接着道,“我吃過的食物、飲過的酒應該沒有問題,宮宴上沒人能動手腳。那晚我只喝自己杯中的酒,其他人塞過來的酒我碰都沒碰一下。”
倒不是她有意提防有人害她,只是習慣而已。外出赴宴也是如此,她身懷秘密,自然要更當心。
從入仕以來,參加過的宴會少說也有幾十場,她還從未在外面大醉過。
唯有當年曾在武昌府醉過一次,那也是故意爲之,想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她仔細回憶當晚發生的事,眉頭微蹙。
霍明錦目光深沉。
片刻後,他輕聲道:“查過了,總歸是問題出在太監身上,可能是司禮監那邊動的手。”
錦衣衛、太監、朝臣,三者關係錯綜複雜,他擔任錦衣衛指揮使的時候,把閹黨壓得死死的,剛卸任沒多久,閹黨就死灰復燃了。
新君即位不久,和朝臣關係生疏,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太監,這時候錦衣衛又變成弱勢,太監們自然就蠢蠢欲動起來。
傅雲英揉了揉眉心。
她不怕得罪太監,但這種隱私手段防不勝防,也是個麻煩。
“你別操心這事,我讓阮君澤去處理。”
霍明錦淡淡道,遞了杯茶給她。
阮君澤從衛所回來了,現在待在兵部。
她喝口茶,望向傅雲章,“那大理寺那邊……”
傅雲章明白她在問什麼,不等她說完,道:“官員敘復的事暫時交給齊仁,你病了,得找個人代替你,趙弼最近忙於蔡副指揮使的案子,抽不出空。這是刑部和大理寺卿商議過後的結果。”
傅雲英唔一聲,這在她的意料之中,差事辦得差不多了,換上齊仁也影響不了什麼。
只是齊仁平白撿了個大便宜,其他人肯定不服。
談了會兒正事,她畢竟剛剛病癒,不覺打了個哈欠。
霍明錦立刻道:“好了,以後再談,歇着吧。”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杵在牀前。
傅雲英覺得自從醒來以後,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自然還是對她好的,但這好中摻了些別的東西。
他在剋制着什麼,也許是怒火,也許是其他的。
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讓她隱隱有些不安。
傅雲章也要她休息,放下掛起的蟲草羅帳,輕輕拍一下她身上的錦被,“睡吧。”
她躺下了,看着兩個男人並肩走出去。
……
院子裡特意鑿了一方水潭,周圍一圈鵝卵石圍起來,設欄杆,假山環繞,遍植垂柳。
柳條比春天的堅韌,但顏色不及初春的嬌嫩。天氣越來越冷,水潭裡的水倒映出瓦藍的天空。
穿罩甲的武人們守在院內角落裡,飛鳥藏在枝葉間,啾啾鳴叫。
傅雲章側頭看着霍明錦,輕聲問:“霍大人當初爲什麼想殺崔侍郎?”
他查過卷宗,霍明錦並非心思歹毒之人,處於他的位子,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可避免也有無辜受牽連的,但絕不會濫殺。他向來和崔南軒沒有什麼來往,按理來說不該結仇纔對。
霍明錦面色不改,凝望日光下折射出道道銀光的水波,淡淡道:“看他不順眼罷了。”
傅雲章眼眸低垂,“那爲什麼後來又放過他呢?”
話鋒一轉,“是不是和雲英有關?”
霍明錦收回視線,看向傅雲章。
這男人云淡風輕,雖然脾性溫和,和同僚關係融洽,但其實對什麼都沒興趣。他是雲英的堂兄,血緣關係疏遠,可她很信任他。
若沒有傅雲章毫無保留的支持,雲英未必能去武昌府。
他很敏感,竟然能察覺到崔南軒和雲英之間的關係。
阮君澤想殺崔南軒,他聽之任之,默許了這事。後來因爲傅雲章的介入,崔南軒中了幾箭,並未傷及性命。
霍明錦沒有說什麼,她不喜歡提起上輩子的事。
但傅雲章卻明白了,果然和雲英有關。
他救了傷害過雲英的人。
傅雲章閉一閉眼睛,覺得拂在臉上的風突然變得凜冽起來,掌心還留存着她病中渾身發抖時的觸感。
雖然她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很快恢復平時的飽滿活力,她依舊是那個堅強獨立的雲英,可那些從她眼角溢出的曾燙着他手指的眼淚,肯定不是他的幻覺。
“霍大人……”他道,“從那年渡口你救起雲英算起,你和她認識許多年,但真正相處的日子,其實還不足一年,你要她嫁你,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緊了?”
霍明錦眼底浮起沉沉的暗色。
傅雲章繼續道:“我瞭解雲英,她以前並沒有嫁人的打算,這不在她的計劃之內。”
他輕輕笑了一下,驀地想起傅雲英小時候坐在自己的書房裡讀書的模樣。
那時候瘦小,梳雙髻,看着乖巧,其實一肚子心思。傅四老爺教她怎麼討好他,和傅容一樣叫他二哥哥,做一些荷包扇套之類的小玩意給他,她嘴角抽搐了半天,二哥哥怎麼都叫不出來。
她是斷然不會撒嬌的,所以最後喊他二哥,乾巴巴的,古板嚴肅。
傅四老爺痛心疾首,覺得侄女太老實了。
可她會關心他,幫他收拾書房,看他累了,輕輕合上他手裡的書,搬來薄被給他蓋上。
她看出他和母親、族人之間的隔閡,從不會問和孝道倫理有關的題目,不在他面前提起家人,因爲知道他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心裡也有傷心處。
他讓她抄書,一遍遍重複抄。
換作其他孩子,比如族學那幾個,早就抱怨連天了,連蘇桐也覺得抄書無聊且無用,她卻沒喊過一聲累,讓抄什麼就抄什麼,讓抄幾遍就抄幾遍。
傅雲啓有一次和她鬧彆扭,提到他的名字,滿腹怨氣。
“我纔是你哥哥,隔房的二哥不是你的正經哥哥,不會一直對你好的,哪比得上我和你親!你得對我好一點。”
任性地要她選一個,“五妹妹,我和二哥,你只能選一個人當哥哥,你選誰?”
雲英淡淡回了一句,“二哥對我好。”
後來,還說:“我更喜歡二哥。”
說得毫不猶豫。
傅雲啓呆了一呆,委屈得大哭。
這話傅雲英從未當面和傅雲章說過。
輾轉從下人口中得知兄妹二人吵嘴的內容,他穿一身寬鬆天青道袍,坐在廊下撫琴,看着池中沐浴在早春微雨中的靈璧石,聽雨聲琳琅,微微一笑,指腹撥弄琴絃,一曲哀傷的調子被他奏得悠揚歡快。
春雨如酥,浸潤萬物,他荒蕪孤獨的心,也被溫柔地包裹起來了。
傅四老爺的擔心都是多餘,雲英不必學其他族裡的妹妹靠撒嬌來討好他,他會一直對她好的。
垂柳隨着北風亂舞,一如腦海裡的回憶。
傅雲章收攏紛亂的思緒,道:“霍大人,給她一點時間……成親的事,以後再說吧。”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霍明錦沉默不語。
是啊,他太急切了,太渴求了,太害怕再一次的失去。
而她只是被動地承受他的深情。
她昏睡的時候,曾無意中喊出崔南軒的名字。
霍明錦緊抱着她,用溫熱的巾帕擦掉她額頭的冷汗,讓她舒服一點,並沒有因爲她喊出其他男人的名字而生氣,亦或是發狂。
他聽她低聲喃喃,看她眉尖緊蹙。
這一世的她什麼都不怕,她目標清晰,在外人看來,她承擔了太多,其實她過得瀟灑自在。
霍明錦看得懂她的快樂,她忙碌而充實,一個人坐在書案前時,常常不知不覺勾起嘴角,不知因爲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而微笑。
她高興的時候不會大笑,不會手舞足蹈,嘴角那一絲淺淺的笑,溫和含蓄,足以說明她的心情。
所以霍明錦不會阻礙她,由着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她病中想起崔南軒,絕不是因爲難忘舊情。
她記起的是那段真心付出但最後落得灰心失望的過往。
因爲他即將娶她。
這讓她彷徨。
她心裡,終究還是恐懼婚姻居多。
霍明錦久久無言。
傅雲章拋下那句“以後再說吧”,轉身離去。
快走出長廊時,他忽然停下來,回頭看着霍明錦。
男人站在欄杆前,神情難辨喜怒哀愁,不過氣勢依然凌厲,身軀高大,沉穩有力,這是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會退縮的男人。
傅雲章嘴角微翹,輕聲道:“她是我妹妹,我看着她長大,她冷靜理智,會妥協,會爲以後做長遠計劃……霍大人,你有沒有想過,她應承你,或許只是出於報答你的恩情?因爲你的地位、你手中的權力?倒也不是利用你……只是你剛好是那個最好的選擇。”
霍明錦瞳孔急劇一縮,身影似僵住了,一動不動。
目光森冷。
隔着幾丈遠,暗處守衛的武人一驚,明明什麼都聽不清,但卻能感覺到二爺此刻怒火滔天。
風停下來,乾燥而寒冷的空氣似乎也凝滯住了。
武人們冷汗涔涔,紛紛垂下頭,不敢擡眼。
靜得詭異。
霍明錦那冰冷而銳利的視線太鋒利,像刀子一樣刮過傅雲章的臉,畢竟是沙場上浴血奮戰的男人,這一刻不再收斂他的兇猛戾氣,磅礴的氣勢撲面而來。
傅雲章暗暗心驚,做好了惹怒對方的準備,但還是被霍明錦那一身霸道而強悍的氣息震撼到了。
這個男人平時在雲英面前溫和而無害,原來這纔是真實的他。
傅雲章嘴角一扯,若不是如此,霍明錦怎麼能扶持朱和昶登基?他可是讓先帝一家都死得不明不白,還把謀反之名嫁禍到沈家頭上。
霍明錦雙手握拳。
喬嘉在一旁觀望,生怕自家二爺一不高興和傅雲章起爭執,這可是傅雲英的哥哥,要是兩人鬧起來,二爺這媳婦就娶不成啦!
他大着膽子上前幾步,“二爺?您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動了一下。
喬嘉心驚膽戰。
“院子裡的鳥太多了。”
霍明錦眼神黑沉沉的,慢慢道。
喬嘉愣了一下,隨即明白,拱手應喏。
鳥叫聲會吵到傅雲英休息。
他帶着人去捕鳥。
角落裡一陣窸窸窣窣響,氣氛彷彿又變得平和起來。
霍明錦一步一步走到傅雲章面前。
傅雲章雙手背在背後,站在原地,從容而冷淡。
“最好的選擇?”
霍明錦輕笑出聲,回望傅雲英臥房的方向,似乎能透過冰裂紋窗格看到房裡的人,“報恩,看上我手中的權力……不管是爲什麼,只要我這裡有她看得上的東西,她儘可以拿去,她想要什麼,喜歡什麼,我就爭取當那個最好的,讓她只能看到我。”
他笑了笑,勢如沉淵。
傅雲章看他一眼,別開視線。
……
傅雲英這一睡,睡到傍晚方醒。
她的院子在最僻靜的西邊,下人們平時不往這邊來,幽靜冷清,又有霍明錦安排的武人層層把守,連院子裡的鳥雀也被怕打擾她休息的霍督師安排人給清理乾淨了,靜謐無聲。
她這一覺睡得很沉。
暮色西垂,房裡浮動着淡金色光線,霍明錦不在屋裡。
袁三過來看她,守在牀邊,想和侍女一樣伺候她起居飲食,被她打發走了。
“專心預備會試,我好得差不多了。”
見袁三還不走,便說,“你毛手毛腳,不如侍女細心周到。”
袁三卻道:“我是男人,力氣大,丫頭們力氣小,你要起夜的時候,我一個人就能扶你起來。”
傅雲英還是搖頭,“不必了,我能下地走動。”
袁三回頭張望一陣,小聲說:“老大……這幾天都是霍督師照顧你,我也行啊!”
竟有點賭氣的意思。
他覺得自己是先認識老大的人,可老大重病的時候,卻是霍督師守在邊上。他想過來看幾眼都不行,喬嘉不許他進。
也只有老大醒了,他才能過來探望。
傅雲英問:“那些程文都看過了?”
袁三點點頭,“看過了,我沒耽誤溫書的事。再說了,會試沒有你重要。”
他執拗起來的時候,像個二愣子,不達目的不罷休。
傅雲英想了想,說:“可我需要你早日考上進士,陳葵、杜嘉貞、李順他們畢竟比不上你我親厚,這一科你如果不中,又得等三年。還是專心備考吧,有丫鬟照顧我,你只要安心讀書就行了。”
被她期待的目光注視着,袁三心中熱血沸騰,一拍腦袋,“是我想岔了,老大,你就等着吧,我這科一定榜上有名!”
話音剛落,羅帳被人掀開,霍明錦走了進來。
看到袁三跟一隻討食吃的獵犬一樣跪坐在腳踏上,雙目炯炯,滿臉紅光,他眼睛眯了一下。
傅雲英讓袁三出去,他猶豫了一下,嗯一聲,起身出屋。
霍明錦沒看袁三,坐在牀邊,端詳傅雲英的臉色。
“又瘦了。”
他道,隨即叫侍女去竈房把熬的雞湯送來。
“你……”
傅雲英注意到他換了件窄袖錦袍,鬍子刮過,頭髮應該也洗了,之前一直照顧她,到今天才梳洗換衣。
“你回來了,山西那邊不要緊吧?”
霍明錦淡淡一笑,“無事,巡行邊塞本來也只是一個藉口,方便收攏兵權。”
短短几天接到消息返回京師,他說得輕描淡寫。
傅雲英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夜裡,吃過飯,老太醫被喬嘉提溜過來爲她看脈。
“不礙事了,其實這一病也不盡是壞事,趁這個機會好好調養,把身體的餘毒都拔除了。”
老太醫連藥方都不開了,笑着道。
一旁的霍明錦聽到“餘毒”兩個字,皺眉問:“不是說不會損傷身體嗎?”
老太醫忙道:“調養好就沒事。”
等喬嘉送老太醫出去,傅雲英讓侍女把燭臺挪到牀前,她要坐着看卷宗。
侍女剛拿起燭臺,被霍明錦掃過去的凌厲眼神嚇得一個激靈,彎着腰退出臥房。
雀形燭臺在屏風後面的案桌上,隔了層羅帳,牀前燈光昏暗。
傅雲英看不清紙上的字,眉頭蹙起。
霍明錦站在一邊靜靜看着。
她看着他,道:“明錦哥,幫我把燭臺挪過來。”
霍明錦把燭臺挪到牀邊高几上,卻又把她手裡的卷宗抽走,“病剛好,早點歇吧。”
她睡了好幾天,白天又飽睡一覺,這會兒一點睡意都沒有。
官員敘復的事,傅雲啓鄉試考中舉人,杜嘉貞他們都要上京了,要預備屋子,天氣越來越冷,如果落雪,必要舉行詩會,司禮監那邊還得繼續查下去,宮裡的內官並不是都和她作對,比如吉祥就是她的人。工部改革匠籍制度的建議通過了,接下來要想辦法派匠人去南方最繁華的揚州、蘇州一帶,學習當地人的經驗。還有婦人訴訟權,雖然修改了,但廣大老百姓連字都不認得,更別提熟知律法,得想個辦法普及律法知識,讓老百姓們懂得基本的律法,這樣婦人就不會輕而易舉被族人欺騙……
她腦海裡飛快思索接下來要做什麼。
霍明錦忽然俯身看她,問:“雲英,嫁給我,你高興嗎?”
她愣住了。
霍明錦看着她倏忽睜大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喬嘉叩門,匆匆走進屋中,在屏風外面道:“二爺,萬歲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