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早有傅家僕從車馬轎子前來迎接。
傅雲章曾在武昌府求學,幾年前他在貢院街附近買了所二進小宅子,因他不常來,其中一半租賃給相熟的學子租住。
貢院街和考試的貢院離得近而得名,寸土寸金,鄉間三十幾間平房的大宅院只要一百兩銀子,在這裡要八百多兩。貢院街的房屋都是如此,一半自己住,一半出租給趕考的學子。
房租不便宜,每月一兩銀子,不包括柴米菜蔬的花費,這些賃屋居住的學子一般出手闊綽,不吝惜這幾個錢。大部分學生選擇借住在寺廟道觀裡,寺廟的租錢少不說,知客僧也殷勤周到。
傅四老爺常來武昌府,自然也有落腳的地方,不過不在貢院街。
“曉得大朝街不?咱們的宅子就在大朝街。”
傅四老爺捋捋美須,笑着說,臉上不無得意。
傅雲啓和傅雲泰眼前一亮,差點蹦起來,“是不是可以看到王城?”
本朝開國之初,太祖吸取前朝滅於“主弱臣強”的教訓,將自己的兒子、侄子們分封至各地爲王,藩王們可以主持地方軍務,希望以此鞏固皇權,防止權臣篡權,抵禦外敵入侵。
分封藩王本是爲拱衛皇權,但是藩王勢力過大,卻反過來對皇權造成了威脅。
後來身爲藩王的成祖搶了自己侄子的皇位,採取豢養藩王的策略,逐步削弱各地藩王的勢力。此後,各地藩王不能參與朝務,不能干涉地方內政,不得結交大臣。
藩王沒了實權,雖侯服玉食,窮奢極侈,但終身不能踏出封地一步。
弘旿十四年,太祖第六子朱楨就藩於武昌。楚王府位於蛇山南麓,坐北朝南,朱甍繡瓦,雕樑畫棟,東西寬約二里,南北約四里,幾乎佔了主城的一半。
寺廟道觀、省府衙署均環繞楚王府而建。
武昌、漢口、漢陽、江夏等地的官吏表面上和楚王府爲從屬關係,實則受命於朝廷。人人都知道武昌的官員赴任時都擔負監視楚王一宗的重責,但這並不表示楚王活得戰戰兢兢,事實上楚王仍然是武昌府說一不二的土皇帝,本地望族基本都是世代伺候楚王一宗的高級官吏之後。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對面,可以看到楚王府高大的城牆和塔樓。
楚王府壘石爲城,宮門朱漆,雕欄玉砌,金碧輝煌,威嚴豪壯,猶如宮殿,本地人沒見過京師的紫禁城是什麼模樣,料想應該和王府差不多,於是私底下管王府叫“王城。”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對面。
“不止能看到王城,明天帶你們去廣阜屯,說不定能看到屯兵出操練兵。”
傅四老爺說完,看到侄子和兒子激動得語無倫次,拍拍兩人的肩膀,叮囑道:“這裡是府城,和縣裡不一樣。別到處跑,緊跟着我。王城戒備森嚴,被王府的衛兵抓去可不是好玩的!”
傅雲啓和傅雲泰縱然年紀小,但天生對皇權的敬畏比老師和長輩的耳提面命要有用多了,加上府城人頭熙攘的熱鬧場面帶來的震懾,兩人不敢調皮,乖乖點頭,“曉得了。”
老實得不得了。
那頭傅雲章下了船,直接坐進馬車裡抱着楠竹刻花枕頭打盹,臉色略有些蒼白,似是還未酒醒。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叫醒他,和傅四老爺打了個招呼,往貢院街這邊行來。
傅四老爺囑咐她幾句,讓王叔、王嬸子幾人跟着她,徑直帶着傅月、傅桂和傅雲啓他們去大朝街。
江城主城內河流蜿蜒,隔一二里路便有閘口、渡口、石橋,居民大多沿江而居,繁華昌榮。百姓們往來出行,大多乘船,坐船不僅比走山路便宜,還能節省花費。
坐船省時,但需要時不時登岸換乘馬車轎子,太折騰了,傅雲英看傅雲章精神不濟,眼圈青黑,乾脆不叫他,讓蓮殼繞遠路去貢院街。
城內幾條主要街道橫平豎直,平坦寬闊,都由條形青磚鋪就。爲了便於排水,中間略微隆起,兩邊砌有石欄杆,行人不許街道中走,只能儘量靠道路左右兩邊行路,車馬轎子走在最中間。
馬掌落在路面上的噠噠聲中,間或響起獨輪車的車輪飛快軋過地面的嘈雜聲響。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南北商人云集於斯,天南海北的貨物源源不斷從渡口停泊的船隻上卸下,經由大小商販轉運,銷往各地。
杭粉畫脂官皁、川廣雜貨、福廣海味蜜餞、西洋稀罕貨、南北直隸奇珍,應有盡有,琳琅滿目。
王叔常常跟着傅四老爺外出跑生意,隔着車簾,一板一眼向傅雲英介紹武昌府。
本地造船、冶金、鑄造和瓷器都很發達。瓷窯主要集中在梁子湖和斧頭湖一帶,最著名的瓷器是影青瓷,明澈麗潔,溫潤如玉,馳名各省,甚至遠銷西洋。城內的店鋪售賣的主要是外地貨物,南貨北貨都有。油坊、染坊、酒坊在城西,牛行、豬行、羊行、騾馬行、雞鴨行太腌臢,全部在城外。
主城依水而建,大大小小的湖泊猶如星羅棋佈,鑲嵌其中,和數座隆起的青山一道,將主城分割成一塊塊平坦的市鎮,山中濃廕庇日,松柏樟樹最多,梅、竹、桐、柏、桃、李夾雜其中。
豔陽三月時滿山桃李盛開,襯着澄澈湖水,璀璨綺麗。盛夏時山裡濃陰幽涼,翠柏森森,幽泉甘甜清冽,達官貴人建有山莊別墅,常在山中避暑。
傅雲英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人煙阜盛、繁榮喧鬧之景,讓她不由得想起北地京師。
店鋪前熙熙攘攘,有說北京官話的,有操蘇白口音的,有說福建方言、兩廣方言的。
當然,最常聽到的是各種湖廣本地方言和武昌府官話。
傅雲英會說湖廣官話和北方官話,蘇白口音只能連蒙帶猜,福建方言和兩廣方言完全聽不懂。
不過這並不妨礙商販們操着不同的方言買賣貨物,那些左右逢源、能熟練用不同方言和其他人交流的自然就是中間商牙人了。
坐在馬車外面的芳歲和朱炎眼睛都不夠用了,看了這個覺得稀奇,看了那個覺得稀罕,武昌府婦人們梳的髮式、穿的衣裳式樣也新鮮,她們從未見過。
到了貢院街,蓮殼下車叩門。
門房迎出來,滿面帶笑,“飯蔬都預備好了,官人辛苦。”
見了傅雲英,照着以前看到傅容時一樣行禮,“五小姐。”
“先送二哥回房歇息。”
傅雲英眉頭輕蹙,傅雲章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走路都要蓮殼攙扶。
門房連忙道:“房裡備有香湯。”
忙亂一場,各自安置。
傅雲英洗漱畢,換了身乾爽衣裳,坐在窗下讀書。
忽然聽到院牆背後傳來一陣歡快的說笑聲,紫薇花叢裡的鳥雀撲閃着翅膀,刺啦刺啦飛出花叢。
芳歲出去打聽,不一會兒折返回來道:“住在這裡的幾位相公聽說二少爺來了,約齊過來拜望。”
傅雲章不缺錢鈔,之所以把宅子租出去,其實是爲了接濟幾位囊中羞澀的同窗,他不僅租金收得極低,還讓僕從照顧幾位相公的飲食起居。那幾位相公感激他的幫扶,每次他來,都立刻過來看望。
認識越久,傅雲英對傅雲章瞭解更深,他看似不在意人情往來,其實籠絡人心的事對他來說駕輕就熟。
孔秀才對他死心塌地,這裡的相公們同樣如此,他人不在武昌府,但武昌府但凡有風吹草動,這些人一定會主動替他留心。
他只是個舉人,可卻能一次次順利把自己的文章送到提督學政姚文達的案頭上。
傅雲英出了會兒神,丫頭端着竹絲攢盒走進院子,輕柔的腳步聲將她喚醒,“五小姐,少爺說讓您先用飯,吃過飯他帶您去長春觀。”
長春觀?
她一怔,繼而失笑。
這是想帶她去算命,還是驅邪?
她讓芳歲準備蒲鞋和綢傘。吃過飯,又換了一身襖裙。山中雖然幽涼,但暑天爬山還是免不了辛苦,穿透風紗的襖子涼爽。
傅雲章打發走幾位相公,過來找她。他臉色仍然有些憔悴,但精神好了許多,清俊的面孔上浮着一絲溫和的笑,穿一件月白暗紋寬袖圓領道袍,系絲絛,戴儒巾,手中一柄灑金川摺扇。
“搽了藥膏不曾?”
他看傅雲英穿戴整齊,戴了防風的紗帽,腳上穿的是輕便的蒲鞋,點點頭,轉身問王嬸子。
王嬸子答道:“搽過了。”
山中濃廕庇日,蚊蟲奇多,白天也到處是蚊子,進山不搽防蟲的藥膏,絕對會咬得滿身紅疹子。
“拿着,山裡蟻蟲多。”
傅雲章從寬袖裡摸出一柄細竹摺扇遞給傅雲英。
“謝二哥。”
傅雲英打開摺扇看,扇面是空白的。
“喜歡什麼自己畫,題幾個字也行。”
傅雲章輕搖摺扇,含笑道。
傅雲英點點頭,目光落到他手裡的摺扇上,上面畫了幾竿墨竹,勁挺雋秀,但行筆偏於柔和。她問:“二哥你自己畫的?”
傅雲章挑眉,翻開扇面看了片刻,似嘆非嘆,“閒來無事畫着玩的。”
趙師爺說過,傅雲章不擅長畫畫,他的字寫得也一般。
但是他認真起來分明可以寫出好字……他不是遊戲人間之人,如果肯下苦功夫,未必不能練出一筆好字。
是什麼讓他止步不前?
傅雲英不想害傅雲章難過,輕笑一聲道:“一把扇子不夠我畫。”
“知道找二哥討東西了?”傅雲章回過神,揚眉微笑,手中扇柄輕敲她的腦袋,“等你畫好再說。”
傅雲英笑了笑,笑渦轉瞬即逝。
兄妹兩人沒有乘車,一人騎一隻毛驢,僕從丫頭婆子緊跟其後,離了貢院街,往蛇山的方向行去。
武昌府有一名樓黃鶴樓,黃鶴樓建在黃鵠磯頭上。據說此地曾有一座酒樓,有仙人在此地吹笛,朵朵白雲悠然飄來,酒樓牆壁上所繪的彩鶴化爲仙鶴,翩翩起舞,仙人跨上仙鶴,騰雲駕霧而去。後人爲了紀念仙人,興建高樓,起名黃鶴樓。
仙人之說只是謠傳,黃鶴樓起初是爲瞭望守駐而建造的高臺,地勢險要,後來因爲來往達官貴人、客商旅人常在此地設宴送別友人,這裡逐漸成爲一處觀賞勝地。
長春觀和黃鶴樓相去不遠,一個在半山腰,一個在山頂。
毛驢停在長春觀前,觀中道士顯然認得傅雲章,寒暄幾句,直接領着他們進去。
道觀背靠青山,依山勢而建,前殿後廡,斗拱飛檐,俱是磚木結構。殿宇層層遞進,一共分三路。
中路爲五進,靈官殿、二神殿、太清殿、古神壇、古先農壇,兩壇之間爲“地步天機”和“會仙橋”。
右路爲十方堂、經堂、大客堂、功德祠、大士閣和藏經閣。
左路爲齋堂、寮堂、邱祖殿、方丈堂、世譜堂、純陽祠。
傅雲章牽着傅雲英往裡走,時不時和道士談笑,似乎對道觀內的佈局極爲熟悉。
難道二哥當過道士?
傅雲英擡頭四顧,院子裡立有高低幾十根木樁,幾個戴網巾、穿布袍的小道士踩在木樁上練拳。
一旁的空地上,二十名道士列隊擺出整齊的隊形練劍,嗖嗖幾聲,道士們齊齊出劍,劍影晃動,矯若遊龍,頗有氣勢。
他們穿過長長的過道,停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前。
院子裡空空落落,只種了一株古樹,樹皮黝黑,光禿禿的,看不出是什麼樹。
傅雲章敲響門扉。
“進來。”
裡頭響起一道蒼老的嗓音。
傅雲章低頭,垂目看着傅雲英,慢慢鬆開手,推她進去,“二哥就在這裡等你,裡面的道長是二哥認識的人,別怕。”
傅雲英點點頭,嗯了一聲,一個人踏進院子。
竹簾半卷,日光篩進迴廊,籠在一個盤腿坐在庭前的老者身上。
老者頭戴網巾,身穿粗麻道袍,不似一般道士清冷,反而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有點像廟裡的大和尚。
“道長有禮。”
傅雲英緩步走到長廊底下,行了個俗家禮。
老者擡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對面的蒲團上。
傅雲英踏上石階,依言坐下。
“伸手。”
老者道。
她伸出手。
老者手指按在她腕上,沉吟半晌,微笑道:“無事,你可以出去了。”
這就好了?
傅雲英有些茫然,不過沒有多問,起身回禮,慢慢退出院子。
烈日炎炎,蟬鳴陣陣,風從外面吹進院子,老者端坐庭前,注視着她從容離開的背影,點了點頭。
傅雲章在院門外等傅雲英,看她這麼早出來,似乎很詫異。
“雲章,你進來。”
他還沒得及問什麼,老者出聲喚他的名字。
“去那邊長廊底下坐着等我,我馬上就出來。”
傅雲章指指長廊的方向道,那裡罩在濃陰下,幽涼僻靜。
傅雲英嗯了一聲,看着傅雲章走進去。
※
“如何?”
傅雲章幾步踏上回廊,掀袍坐下,問道。
老者收起笑容,輕哼一聲,扭過臉不看他,“我看她比你強。”
傅雲章笑了笑,不語。
老者等了半天,見他不說話,忍不住轉過臉來道:“算了,不和你打啞謎了。她以前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九死一生,不過現在脈象平穩,氣血健旺,只要好好調養,不說長命百歲,活個幾十年沒什麼問題。”
“她確實生過重病。”傅雲章喃喃道,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我說她比你強,不單單指這個。”老者目光閃了閃,道,“她的眼神很乾淨,不是那種涉世未深的乾淨,而是心中有數,依然坦然直接的乾淨,雖然早慧,但並非心事深沉、一味執拗的人,你不用擔心她會走你的老路,人家比你放得下……”
多日來的憂慮頃刻間煙消雲散,傅雲章掀脣微笑,“那就好。”
微風拂過,送來一縷縷沁人心脾的芬芳,山中花木繁多,道士們並不怎麼精心照顧,隨他們自然生長,院牆上爬滿蓊鬱的花藤。
“你真的不考慮拜入我門下?”老者突然湊到傅雲章身邊,推推他的胳膊,和剛纔在傅雲英面前那副慈和模樣判若兩人,眼珠子轉來轉去,竟有些賊眉鼠眼的奸猾相,“我可以教你延年益壽之法。”
傅雲章瞥老者一眼,搖搖頭,起身拜別,“您那些神乎其神的靈丹妙藥,小子無福消受,留着進獻給楚王吧。”
老者撇撇嘴,看他瀟灑離開,哼哼唧唧不服氣,“早晚有你向我低頭的時候!”
※
過堂風呼呼吹過,長廊裡很涼快。
傅雲英背倚欄杆,一手托腮,凝望對面的小道士練劍。
清風吹動柏樹枝葉,沙沙響聲恍如落雨。
窸窸窣窣的細響中,一種極細極輕,輕柔而緩慢的聲音拂過她的耳際。
她不禁悚然,霍然站起身。
這聲音她熟悉無比。
多少次午夜夢迴,她都是在這種聲音中驚醒。
那是箭弩齊張,弓弦拉滿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長春觀的內部構造參考了真實資料,左路、右路、中路三句引用原文。
武昌府真實存在,但是這篇文是架空,文中會根據需要添設虛擬的內容,偶爾會誇張,不一定能和現實中的對得上號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