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進了主殿。
主殿內花團錦簇,香氣濃郁,鎏金青銅瓶裡遍插蜀葵、艾花、菖蒲、榴花、梔子花,環繞整座殿閣。宴桌旁懸掛張天師畫像、艾虎、五色染菖蒲,取驅毒之意。
席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文武大臣們身着鮮豔的紅綠華服,置身叢花之間,宴席上張黃色大緞,豬鵝羊牛肉,乾鮮果品,琳琅滿目,當中有數座半人高的食盤,鋪五色蒲絲,以五毒裝飾,蔚爲壯觀。
君臣共飲,氣氛很歡快。
看傅雲英走進來,朱和昶示意她走到自己跟前,環顧一圈,朗聲笑道:“卿人品風流,可願代朕爲各位老先生簪花?”
席上衆位大臣對望一眼,都笑了。
傅雲英嘴角抽了抽。
江南士子們時興簪花,男人也愛俏,一年四季,春簪春花,夏簪夏花,秋簪秋花,冬天沒有時令鮮花,也得在紗帽旁簪幾朵綢絹花。
過節要簪花,還有會試得中必要簪花,過生日要簪花,娶媳婦要簪花,將士出征歸來要簪花……
歷來南方、尤其是蘇州府一帶流行什麼,其他地方的人都會爭相效仿,朝中大臣閒居時,大多是要簪花的。
今天是端午,婦人戴釵頭、簪鮮花,皇帝也會在宮宴上賜予文武羣臣簪花。
閣老們的簪花是金玉製成的,其他六部大臣的爲綢絹花,再往下的官員分到的是絨花。
吉祥捧着大紅鎏金漆盒走到傅雲英身邊。
她朝朱和昶拱手,拈起一朵金玉簪花,走到王閣老面前。
王閣老忙要站起來。
朱和昶含笑道:“老先生是長輩,不必起。”
傅雲英代表的是皇上,王閣老哪敢聽從,還是堅持站了起來。
同席的範維屏也忙站起身。
傅雲英將簪花別到王閣老官帽上,王閣老朝她微笑拱手。
接着是姚文達、範維屏、汪玫。
最後是崔南軒。
傅雲英走到他身旁,眼眸微垂,纖長手指拈起花枝。
崔南軒放下酒杯,起身,目光落在她側臉上。
她面無表情,爲他簪上花枝,動作利落。
給其他官員簪花的是身披綬帶的內官們,她代表朱和昶,只需要給幾位閣老簪花就行。
眼見幾位閣老都裝扮上了,衆人起鬨,拍手齊聲叫好。
範維屏笑着說:“現在我們也都是老風流了。”
衆人大笑,也紛紛將分到自己的絹花戴上。
傅雲英後退幾步,回到御桌前。
吉祥捧來一朵金花枝,給她簪在官帽上。
朱和昶手指輕撫杯沿,笑看傅雲英一眼,看她戴花還挺好看的,忍不住偷笑,朝衆人道:“今天宴上簪花之事傳出去,必是一樁美談。朕心甚愉悅,衆卿可飲一杯。”
說完,他舉起酒杯。
內殿裡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大臣們一起舉杯,飲下杯中美酒。
接着,今年的新晉狀元、榜眼、探花郎也被叫進內殿。
三人都很年輕,年紀最大的狀元也才三十多歲,一個比一個人品出衆。
老翰林考校三人學問,三人對答如流,當場賦詩一首。
唸完詩,滿堂喝彩。
朱和昶大喜,命他們三人爲幾位閣老斟酒。
滿殿皆是朝廷大員和皇親國戚,幾百道視線一下子全落到自己身上,重如千鈞,三人頭一次參加這種宮宴,有些拘謹。
狀元郎給王閣老斟酒的時候,手在打顫。
榜眼更緊張,差點打翻汪玫的酒杯。
唯有探花郎蘇承裕最爲大方,大概因爲他長得最好看,從小到大都是別人關注的焦點,已經習慣各種注目了。不過畢竟還年輕,姚文達和他說話的時候,他臉色僵硬,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朱和昶小聲對傅雲英說:“他們太拘束了,還是你膽子大一點。”
傅雲英心想,這畢竟不是殿試之後的聞喜宴,狀元他們緊張也情有可原。朱和昶第一次上朝的時候,表現和蘇承裕差不多,只不過因爲他地位尊貴,他不開口,沒人敢先出聲,所以他才能唬住人。
朱和昶望着眼前一片歡聲笑語的大殿,脣邊含笑。
羣賢畢至,濟濟一堂,國朝最優秀、最拔尖的人才,此刻都簇擁在他身旁,俯首稱臣。
王閣老和姚閣老爲首的大臣慢慢老去,汪玫、範維屏這一代的中年大臣將會接替他們的位子,範維屏是老爹留給他的人,經過汪家可能涉嫌通倭的事,汪玫也會逐漸投向他們,他已經上疏彈劾包庇浙江世家的當地官員,算是明確表態了,年輕大大臣中,傅雲章,蘇桐,工部和禮部的幾位主事表現優異,都屬後起之秀。
今年的一甲三人不僅飽讀詩書,確有真才實學,而且真正關心民生經濟,對策答得很好,不是隻知誦讀的迂腐之人。
他幾乎可以預見到即將到來的政治清明景象,雖然他向來對自己要求寬鬆,沒有太高的追求,也不免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開創一個新的盛世於他來說太遙遠了,他不想好高騖遠,能做到太平安穩,讓黎民百姓安安生生過日子,他便心安了。
朱和昶感慨良多,失神了片刻,舉起酒杯,看向傅雲英,輕聲道:“雲哥。”
外殿有教坊司歌舞助興,樂聲輕快,內殿人聲笑語不絕,他的這一聲呼喚混在嘈雜細碎的聲響中,模糊不清。
但傅雲英還是聽到了。
她擡起頭。
朱和昶朝她舉杯。
吉祥機靈,立刻拿起執壺篩了杯酒遞給傅雲英。
她一笑,接過酒杯。
隔着御桌,君臣二人互敬。
溫酒入喉,酣暢淋漓。
……
丹陛下不遠處,崔南軒手指握緊酒杯,垂下眼簾。
腦海中還反反覆覆一遍遍重現傅雲剛纔給他簪花的情景。
像極了她還在世時,每天送他出門,踮起腳幫他正一正官帽,笑盈盈問他今天夜裡幾時回來,可要給他留飯。
他常常晚歸,她即使睡下了,也會給他留一盞燈。
宴席上的酒是御酒,難得一尋的珍釀。
他喝下肚的,卻寡淡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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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邊君臣歡飲,後宮孔皇后也設宴和命婦們同樂。
孔皇后有孕在身,因是頭胎,格外重視,宴席的事都是女官代爲料理的。
交泰殿內滿室珠光寶氣,粉光脂豔,一眼望去,命婦們頭上的珠翠金玉折射出一道道耀眼光芒,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孔皇后和幾位閣老夫人閒談了幾句,回內殿休息,天氣熱,她坐着沒動,也出了身汗,摘下沉重的頭面首飾,半靠在羅漢牀上小憩。
一個梳單髻的綵衣宮女走進來,跪在腳踏上幫她捶腿。
“娘娘,萬歲爺讓傅大人代他給各位閣老簪花,大家都說傅大人肯定又要升官了!”
孔皇后眉峰微蹙,閉着眼睛嗯一聲,問:“皇上還做什麼了?”
宮女笑着說:“萬歲爺和大臣們猜謎,說了幾十種謎格,奴婢聽都聽不懂,大臣答不上來。萬歲爺讓人拿了本冊子出來,說是傅大人給他編寫的,大臣們都誇傅大人情趣高雅。”
她話音未落,孔皇后霍然睜開眼睛。
那本冊子!
她知道皇上忙完政事以後喜歡看小說當消遣,太監們常常蒐羅民間的話本故事給他看。她孕中煩悶,曾找皇上借書看,皇上憐她辛苦,讓人把書匣子送到坤寧宮,隨便她挑喜歡的。
可那本冊子卻一直放在乾清宮。
原來那本皇上珍而重之的手抄冊子是傅雲親手抄的!
孔皇后坐了起來,臉色陰沉。
女官捧了一碗甜羹從外邊走進來,看到孔皇后的表情,眼睛四下裡一掃。
宮女們忙垂下頭,退到槅扇外。
“誰惹娘娘不高興了?”
女官放下湯碗,笑着問。
孔皇后雙手輕撫微微隆起的肚子,沒說話。
女官早已猜出幾分,走近幾步,“娘娘,剛纔皇上讓傅大人代他爲閣老們簪花,您猜是爲什麼?”
孔皇后一哂,道:“因爲他麪皮生得俊?”
女官搖搖頭,“娘娘,閣老們是朝中大臣,皇上此舉,一來是爲了顯示他對閣老們的尊重,二來,也是告訴大臣們,傅大人在他眼裡,就是閣老們的繼任者。”
孔皇后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那個傅雲,以後也會成爲內閣大臣?!
甚至還可能當上首輔?
非翰林不入內閣,傅雲不是翰林院出身吶!
她咬咬牙,“這不可能!沒有這樣的規矩!”
哥哥醉酒衝入大理寺,打罵朝廷官員,名聲盡毀。
傅雲卻因爲敢於得罪孔家而名聲大噪,隱隱成爲年輕官員的領袖。
他若真的身居高位了,孔家怎麼辦?
女官慢慢道:“娘娘,皇上雖然性情柔和,麪糰似的,對誰都好,可您仔細想想皇上登基以來做過的事,皇上是哪種墨守成規的人嗎?依奴婢看來,正好相反!皇上的溫和並不是出於軟弱老實,而是看清世情之後的放達寬和,皇上不在乎繁文縟節,敢於打破規矩,這樣的天子,怎麼會被規矩束縛住?”
她長嘆一口氣。
“娘娘,皇上是天子,而且是已經坐穩皇位的天子,天子說什麼是規矩,什麼就是規矩。”
孔皇后咬了咬脣。
她想起朱和昶之前任命傅雲和另外幾名年輕官員監考會試,朝中大臣反對,說沒有這個先例。
朱和昶那時淡淡說了一句:“沒有先例,那就從朕開始,由朕開這個先例,如何?”
朝中大臣當時讓了一步。
此後,他再提出什麼新政,就更順理成章了。
大臣們沒法直接反對,只能暗地裡使絆子,皇上雖然偶爾會妥協,但絕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
只要皇上想,他可能真的提拔傅雲入閣!
據說早在傅雲和翰林院一起編纂典籍、修補前朝史書時,身上就掛了個翰林院的虛職,如今又拿到進士及第……
原來從一開始,皇上就打算好了。
孔皇后臉色變了又變。
女官繼續道:“娘娘,宴席上皇上和大臣們猜謎,有位郡公爺湊趣,開玩笑說若他贏了,也想勞傅大人爲他簪花,好沾沾喜氣,皇上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孔皇后不明白女官爲什麼忽然說起這個,皺着眉頭看她。
女官解釋道:“娘娘,皇上讓傅大人在宮宴上爲閣老們簪花,以爲風雅事,朝臣們也這麼看,但皇上絕不會讓傅大人給其他皇親國戚簪花,哪怕郡公爺明明是爲了巴結傅大人……”她頓了頓,“因爲傅大人是朝臣,閣老們也是朝臣,皇上重用他們,倚仗他們,尊重他們。皇親國戚不一樣,皇上厚待他們,縱容他們,卻不會忘記兩者的差別,他覺得當衆讓傅大人給皇親國戚簪花是折辱忠臣。”
“還有之前,先太后的母家曾找皇上求情,皇上是怎麼做的,娘娘還記得嗎?”
孔皇后手指發涼。
朱和昶生母早逝,他登基後,追封生母爲太后,太后母家也各有封賞。
後來,太后母家爲爭買田地的事找朱和昶哭訴,抱怨說當地官員判罰時欺負他們家族式微,求朱和昶替他們主持公道。
得罪了皇上的外家,當地官員嚇得魂飛魄散,當夜將家人送走,準備好棺材,預備自盡謝罪。
誰知朱和昶並未降旨怪罪地方官,反而直接升了他的官,賞賜金銀,予以重用。然後自己開私庫,給外家另買了幾塊田地。
外家羞愧,不敢要,自此安分守己,再不會和當地官員起衝突。
朝野齊贊聖上英明。
甜羹已經冷了,女官推開湯碗,斟了杯溫茶奉給皇后,“娘娘,皇上仁厚,並不表示皇上會一味偏袒親戚。”
女官言盡於此。
傅大人是朝臣,皇后是後宮之主,何必非要爲難傅大人?
她應該好好養胎,若生下的是太子,一心一意撫育太子長大,將來待太子長成,皇后貴爲儲君之母,地位穩固……到了那一天,纔算高枕無憂。
孔皇后明白女官的勸告,可是……她終究不甘心。
身爲堂堂皇后,孔氏認爲自己有職責趕走皇上身邊的魑魅魍魎。
她低頭輕撫小腹,槅扇外,命婦頭頂的金頂簪閃閃發光。
……
自從內庖獨立出來後,宮中的伙食明顯比以前好了一點。
不過那僅限於開小竈,像端午宮宴,還是由光祿寺負責供應菜餚,所以席上的菜可以看一看,但吃的話,真的沒什麼味道。
宴散,朱和昶命內官取出賞賜。
百官謝賞,目送聖駕離開。
傅雲英退出內殿,轉過長廊,斜刺裡突然鑽出一個男人,攔住她,笑眯眯道:“傅大人請留步。”
她雙眼微眯,認出男人是鐘鼓司的內官,負責宮宴上的禮樂一事。
長廊另一頭,大理寺的其他人正在等她,看她被內官攔下,駐足觀望。
她正想開口,眼角餘光掃到透花窗裡一角玄色暗影閃過,嘴角微翹。
乾脆不走了。
內官舉袖遮住自己的臉,小聲道:“大人,有位貴人有兩句話,託奴轉告大人。”
傅雲英沉默不語。
內官嘿嘿一笑,“聽說大人的字寫得很好,貴人想問問大人,禮義廉恥這幾個字,要怎麼寫?”
傅雲英慢慢擡起眼簾。
內官滿臉帶笑,綠豆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縫,憨厚的面容,語氣卻陰毒,壓低聲音一字字道:“大人也想效仿昔日韓王孫麼?”
韓王孫,名嫣,名門之後,漢武帝劉徹幼時的玩伴,善騎射,懂兵法,才貌兼備,是劉徹的寵臣。後來得罪王太后,被王太后冠以穢亂宮闈之名毒殺。
據說年輕的漢武帝披頭散髮趕往王太后處,爲韓嫣求情,終不能救。
傅雲英面色不變,直視着內官,從容道:“我也有幾句話要託你轉告那位貴人。”
內官怔住了。
傅雲英似笑非笑,“敢問貴人,這兩句話,是她自己想問,還是別人攛掇她問的?”
內官咬咬牙。
傅雲英不再理會他,拂袖而去。
齊仁在廊下等她,看她走過來,問:“剛纔那個人和你說什麼了?我瞧他不像是好人。”
大理寺的人眼光奇準。
傅雲英搖搖頭,“無事。”
……
透花窗內,吉祥跪在地上,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他撩起眼皮,偷偷看站在窗前的朱和昶一眼。
年輕的君王左手緊緊扣在窗邊一叢花枝上,臉上陰雲密佈。
“哐當”一聲,朱和昶右手上拿的匣子跌落在地,黑漆匣子應聲裂成兩瓣。
吉祥嚇得一哆嗦。
朱和昶低頭,看着匣子裡摔碎的墨硯,雙手握拳。
地方上進貢的墨硯,他用了覺得挺好,之前忘了給雲哥,剛纔想起有幾句話要囑咐雲哥,隨手拿了墨硯就過來,料想他應該還沒走遠。
卻不想聽到鐘鼓司的內官這樣質問雲哥。
朱和昶聲音暗沉,“剛纔那個閹人是哪個宮的人?”
吉祥支吾着道:“爺,奴這就去查……”
朱和昶冷冷掃他一眼。
這一眼讓吉祥遍體生涼。
爺待下人好,但下人真犯了他的忌諱,他也不會留情,雖不至於殺人,但絕不會再重用,之前長史那批人就都被送回武昌府養老去了。
吉祥飛快思考,小聲道:“爺,恍惚是坤寧宮那邊的……”
朱和昶面色更難看。
大踏步就往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想起皇后身懷六甲,吉祥心急如焚。
到了坤寧宮,內官、宮人們正忙着灑掃庭院,天氣熱,日頭毒,院子裡每隔半個時辰就要灑一遍水。
裡頭的宴席散得更早,孔皇后已經回寢殿安置。
走進涼爽的內殿,朱和昶心情複雜。
皇后有孕,這時候和她吵架,對她的身體不好。
他揉揉眉心,剛纔宴席上那種心情激盪、躊躇滿志的感覺一掃而空。
坤寧宮的宮女看到朱和昶,忙躬身下拜。
他擺擺手,轉身出去。
宮女們面面相覷,皇上怎麼一來就走了?
回到乾清宮,朱和昶對吉祥道:“再找幾方好墨硯,給雲哥送去。”
吉祥應喏。
兵馬指揮司的副指揮使求見,進了內殿,抱拳道:“皇上,微臣是來請罪的,前幾日傅大人回京路上遭響馬賊截殺,至今還沒查出真兇。”
朱和昶失手打翻桌邊茶杯,“什麼響馬賊?”
茶杯落地的聲音讓殿中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朱和昶站了起來。
這時,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金吾衛進殿,“皇上,錦衣衛千戶有要事稟報。”
朱和昶按下怒火,擺擺手。
錦衣衛千戶匆匆進殿,啞聲道:“皇上,荊襄流民暴亂,短短兩天內,亂民人數已達一百萬!”
朱和昶愣了片刻,愀然變色。
流民問題,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
流民的成分很複雜,除了乞丐、盜賊、兇犯、前朝遺民之外,大部分是走投無路的平民百姓,有的爲了躲避苛捐雜稅舉村、舉鄉全體逃亡,有的是在豪強吞併土地或者災荒中失去耕田,不得不逃離家鄉。
可以說,每當發生旱災,便有無數老百姓爲了活命涌入山中。
荊襄地區,位於陝西、四川、湖廣交界地帶,北邊挨着秦嶺,南邊便是巴山,都是一望無際的高山密林,河溝山谷。流民流竄其中,就猶如魚入大海。
流民長期盤踞在荊襄一帶,官府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確切人數,更別提將他們全部抓捕。
官府曾多次派兵前去遣散流民,流民們躲在深山中,就是不走。
他們手無寸鐵,人數衆多,官府又不能痛下殺手,只能派兵守着。
錦衣衛說得含蓄,朱和昶之前曾關心過流民之事,聽得懂他的話外之音。
所謂暴亂,定是有人揭竿而起,帶頭起義,而響應的人已經多達一百萬。
之前閣老們提起過,南方暫時安定下來了,但北邊的民亂一直在持續,也不得輕忽。
朱和昶冷靜下來,召見幾位閣老和兵部官員。
閣老們有的還在路上,有的剛剛到家,又被一道急詔喚回乾清宮。
殿內氣氛不算沉重,老百姓家中沒有餘糧,每逢災荒,他們當年收不到糧食,沒法填飽肚子,還要應付地方官府的盤剝,不舉家逃亡的話,只能等死。因此每當地方發生大面積旱災,很可能爆發民亂。
大臣們並不慌張,細問錦衣衛千戶荊襄一帶的情況。
千戶道,“他們在一個叫苗八斤的人帶領下,已經聚攏起百萬之衆。”
大臣們面露憂色,一般的流民起義,就如同一盤散沙,不是朝廷軍隊的對手,難以形成氣候,但一百萬之衆,不容小覷啊!
……
傅雲英回到家,前腳纔剛踏進門檻,突然聽到一陣馬蹄踏響。
她擡起頭。
巷口煙塵滾滾,錦衣衛策馬飛奔而至,到了門前,滾地下馬,抱拳道:“傅大人,皇上傳召。”
她匆匆進宮,在乾清宮外等候召見的時候,聽到裡面傳出朱和昶的震怒聲。
吉祥從裡面走了出來,戰戰兢兢和他見禮。
她問:“皇上爲何動怒?”
宮宴上還好好的。
吉祥小聲告訴她事情原委。
荊襄流民起義,幾位閣老商量應對之法,正談得好好的,又有八百里加急送到,地方官聯名彈劾總領陝西、湖廣軍務的曹總督,說正是因爲曹總督殘忍屠殺流民,才導致這一場起義。
原來曹總督誘騙流民,說只要他們願意出山歸順朝廷,朝廷就對他們的逃亡行爲既往不咎,還歸還他們的耕地,讓他們可以轉回良民身份。
流民們生活困苦,被曹總督的承諾打動,先後有數萬人攜家帶口主動歸順。
等着他們的,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安定生活,而是曹總督的屠刀。
曹總督命軍隊屠殺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流民,無論老幼婦孺,全部格殺勿論。
一時之間,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蒼茫青山間,俱是累累白骨。
恍如人間煉獄。
苗八斤是當初主動歸順的流民之一,他的父母兄弟都死在曹總督部下手中,只有他撿回一條命,乾脆孤注一擲,帶領其他流民起義。
響應者如雲。
傅雲英長嘆一口氣。
難怪朱和昶會勃然大怒。
內殿,朱和昶餘怒未消,要將曹總督召回京師,另派人去接管陝西軍務。
王閣老立刻反對,現在流民起義已經無法阻擋,這時候調回主帥,恐怕城池會失守。
爲今之計,只能讓曹總督去鎮壓流民,待流民起義之事解決了,再論其他。
朱和昶暫且隱忍下來。
閣老們離去後,傅雲英進殿。
朱和昶往後仰靠在龍椅上,神色疲憊。身上還穿着宮宴上穿的玄色常服,袖口收得緊緊的。
她走上前。
聽到腳步聲,朱和昶立刻直起腰。
看到進來的人是她,馬上又放鬆下來,靠回椅背上,手腳攤開,一副懶散模樣。
這個自然而然的動作,讓傅雲英不由得想起以前在書院時,朱和昶公然在課堂上偷懶的樣子,心中微微一嘆。
“朕要派人去陝西監軍,督察將帥。”
朱和昶低聲道,聲音暗啞。
傅雲英怔了怔,心中雪亮,拱手道:“臣願領命前去。”
朱和昶擡起頭,看着她。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他剛纔發怒,內官們膽戰心驚,殿中還未點起燈燭。
她站在朦朧光影中,身姿高挑,眼睫低垂時,罩下淡淡的青影。
不用他開口,雲哥便明白了。
朱和昶嘆口氣,說:“戰場上刀劍無眼,我怕你出事。”
雲哥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他不想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
傅雲英一笑,“皇上,流民起義,應當以招撫爲主,臣此去並不是上戰場,不會有什麼危險。”
看她笑,朱和昶神色緩和下來,不自覺跟着翹了翹嘴角,點點頭,“朕也認爲應該以招撫爲主,否則就算這一次鎮壓住了,也是貽害無窮。朕會另派人去代替曹總督,屆時新總督在前方作戰,你以監軍之名,留在後方安撫流民,帶上尚方寶劍,當地官員都聽你指派。”
君臣雖然達成一致,朱和昶仍然有些猶豫。
雲哥是最合適的人選,可真的要擬旨了,他終究還是遲疑。
傅雲英看他皺眉沉思,想了想,笑着道:“多謝皇上。”
朱和昶愣了一下,揚眉,疑惑地看着她,“謝朕什麼?”
傅雲英微笑着說,“流民之事難辦,但若辦好了,必是大功一件。皇上信任臣,將立功的機會留給臣,臣自然要謝皇上。”
她故意用輕快的語氣談論朝政大事,若是王閣老他們聽見了,一定會大怒,罵她輕浮,不堪大任。
但這兩句輕描淡寫的話,卻將朱和昶的焦躁不安給撫平了。
挑戰也是機遇,他要和雲哥做一對肝膽相照的君臣,那麼就不該瞻前顧後。
雲哥不怕,他這個當皇帝的,又何須畏手畏腳?
他當年不信邪,吃了那麼多酸橘子下肚,可曾怕過什麼?
朱和昶長舒一口氣,笑了笑,讓人去擬旨,“雲哥,我這麼偏心你,你可得替我爭口氣啊!”
傅雲英淡淡回一句:“盡力而爲。”
朱和昶噎了一下,指着她,哈哈大笑。
周圍侍立的內官鬆口氣,把心放回肚子裡,也跟着笑。
見朱和昶終於恢復正常了,傅雲英不再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