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暖重新折騰回水房的時候,那邊已經幾乎沒什麼人了。或許是快到熄燈的時間了吧,大家都是回去睡覺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用冷水擦洗身體……那份強烈的孤獨和委屈的感覺,讓她忍不住直掉眼淚。
她憧憬了那麼久的大學生活,爲什麼會是這種樣子?
即便現在是夏天,冷水擦在皮膚上的感覺,也還是讓蘇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等到把全身都清洗乾淨以後,她都已經凍得打了不知道多少個哆嗦。她真的非常懷疑,自己會不會感冒。
“蘇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蘇暖感覺轉頭望去,見到顧碧婷的時候,努力地擠了個笑容出來。
顧碧婷面無表情地說:“趕緊回寢室去,宿管阿姨在查寢,不在的人扣紀律分。”
蘇暖稍微怔了一下,沒想到一向號稱尊重學生自由的A大居然還有這種規矩,她不敢耽擱,只匆匆忙忙地向顧碧婷道了聲謝,就端着水盆一路小跑地回寢室了。
她沒有發覺,顧碧婷站在水房門口,凝望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隨便洗了個手,也同樣往回走。她是特意過來告訴蘇暖這個消息的,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她並不願意蘇暖知道她是在刻意幫她。
蘇暖跑到寢室門口,門是虛掩着的,她剛要擡手去推,就聽見裡面傳來宿管阿姨的聲音——
“怎麼就你自己?其他人呢?”
凌婉兒回答:“不知道,可能都沒回來吧。”
蘇暖立刻推門進去,努力地擺出笑臉,對宿管阿姨說:“我和1號牀的顧碧婷都在的,她可能上廁所了,一會兒就回來。對了,我是4號牀的,蘇暖。”
宿管阿姨冷着臉點點頭,然後說:“以後記着,快熄燈了就好好在屋裡帶着,不要到處瞎跑。”
“嗯,我知道了。”蘇暖微笑着回答,心裡甚至都已經顧不得委屈了,只盼着凌婉兒趕緊回來。不管對方剛纔是不是特意去通知她的,她都不喜歡凌婉兒也被這個宿管阿姨訓斥。
凌婉兒也很快回來,同樣被宿管阿姨訓了幾句,不過她始終面無表情,連解釋的話都懶得說。宿管阿姨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對米晨做了扣分的記錄,然後去查別的寢室了。
米晨身爲宿舍長,報到第一天晚上就夜不歸宿,還真是讓蘇暖有些意外。不過她也沒心情去過問別人的事情了,仔細地用毛巾把頭髮儘可能地晾乾,就上牀躺着去了。
十點一刻,熄燈了,宿舍裡黑漆漆一片。
蘇暖沒有任何睡意,睜着眼睛發呆,過去跟冷寂在一起的種種甜蜜,放電影一般在腦子裡回放,終於讓她的心慢慢溫熱起來。
她在心裡跟自己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美國。
冷寂從早上醒來就開始做各種檢查,直到下午才全部完成。盧卡斯醫生在看完了各項檢查報告之後,臉色始終陰沉。
“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情況可能比預想當中還要糟糕。”盧卡斯是美國人,所以許多觀念上面跟國人不太一樣,在他的想法當中,無論情況有多麼糟糕,他身爲醫生,都必須要讓患者清楚地瞭解自己的病情。他認爲,這是自己的職責,也是病人的權力。
冷寂沉默了幾分鐘,忽然緩緩地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他平靜地說:“告訴我吧,手術的成功率還剩下多少?”
在他和盧卡斯過去的估算當中,手術的成功率一直都是低於百分之三十的,而現在盧卡斯告訴他,情況可能比過去的估算更加糟糕……那麼究竟是低到了何種程度呢?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
或者是……百分之一?
無論如何,冷寂都想要知道一個答案。
盧卡斯對冷寂的樂觀反應有些驚訝,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嘆息着說:“不,可能沒有什麼概率不概率的了……我的建議是,取消手術。”
冷寂臉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消失掉:“你說什麼?取消手術?!爲什麼要取消?我千里迢迢趕到這裡,我付出了那麼多的代價,才換來了手術的機會,爲什麼要取消?”他有些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盧卡斯連忙勸道:“你先冷靜下來,你這樣的狀態,對病情沒有好處的……我知道你很艱難才做出了這個決定,可是我身爲醫生,必須要對你的生命負責。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真的不適合接受手術,我如果現在讓你上手術檯,那跟謀殺沒有什麼兩樣!”
他的這番話說得真是很重了,在美國,謀殺可以相當嚴重的罪名,沒有人會隨便用這個詞來舉例的。
冷寂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等到自己的情緒終於慢慢地平靜下來,纔再次開口:“放棄手術的意思,就是讓我每天混吃等死麼?”
盧卡斯很艱難地點了點頭。
冷寂苦笑,暗想着老美可真是直接,換了是個中國人在這裡的話,面對這種問題,怎麼都不可能點頭的,反而一定會說什麼還有希望之類的話……美國人可真是不會安慰人。他收斂自己的思緒,又問:“現在動手術的話,我是百分百一定會死掉麼?還是說……有非常渺茫的活下來的機會?”
他還是不死心,想要嘗試手術。
不,更切確地說,他是不願意放棄重新變回正常人的機會。
“不要再問這種問題了,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沒有任何一個醫生會答應給你做手術的。”盧卡斯說:“放棄手術,你或許還能有半年到一年的壽命,而如果堅持做手術的話……抱歉,我還是認爲你會死在手術檯上。”
“半年到一年……”冷寂喃喃地重複着這句話,無聲地苦笑。
盧卡斯從一大疊檢查報告當中,抽出了其中幾份,放到冷寂的面前,跟他說:“就是這幾項數據,表明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接受手術,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他說了一大堆的醫學術語,又做了更長的解釋,然而冷寂現在心煩意亂,根本沒聽進去多少,只囫圇了個大概。
“反正造成這些狀況的原因,就是那場車禍是吧?”他問。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我剛纔說了,原因非常複雜,有很多個……”又是一長串一長串的英語,聽得冷寂頭疼。
冷寂做了個手勢,制止了盧卡斯繼續說下去的意圖,只問:“反正那場車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嗯。”謝天謝地,盧卡斯的回答終於簡練了一回。
“那麼……那些外力創傷造成的影響,可以慢慢恢復的吧?”冷寂抱着僥倖心理追問。
盧卡斯明白他心裡想着什麼,卻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做出殘忍的回答:“理論上來說的確是有這種可能,但是缺乏臨牀的佐證。而且即便是那些負面影響全都消失了,也還有別的一些不適合進行手術的症狀存在,我並不認爲,只要消除那些影響,你就可以進行手術了。”
說來說去,他還是覺得冷寂應該放棄。
盧卡斯是冷寂最信任的醫生,他相信對方不會欺騙自己,哪怕是希望渺茫,盧卡斯都會勸他嘗試的……就像過去那樣。可是現在,盧卡斯卻勸他放棄,這隻能說明病情是真的已經糟糕到連希望都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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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寂閉上眼睛,心裡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跟他說:放棄吧,放棄吧……明明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你還固執什麼呢?你以爲你心懷僥倖,老天爺就能對你網開一面麼?呵呵,別天真了!
冷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既然已經沒有選擇了,那麼久接受現實吧。半年或者一年的生命,也好過完全沒有啊。至少……他還可以回國去,再見一見蘇暖,跟她一起過一段幸福的日子。
“既然這樣,那我還是回國去吧。”蘇暖疲倦地說:“麻煩你把艾倫叫進來吧,我需要他來幫我安排回國的行程。”
“不,你還不能出院。”盧卡斯用充滿憐憫的眼神看着冷寂,緩緩地說:“手術的確是不能做,可是你現在也不能離開醫院,沒有相應的治療作爲支撐的話,你可能連半年都活不到。”
冷寂低聲咒罵了一句,在看到盧卡斯難過的臉色時,又低聲解釋了一句:“抱歉,我不是在罵你的。”
“我知道……對於你的處境,我感到非常抱歉。”盧卡斯垂下視線,嘆息着說:“可是我真的已經無能爲力了。”
冷寂點點頭,閉上眼睛,嘆息說着:“我知道了。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我想靜一靜。”
“好。”盧卡斯離開了。
他的助手就站在門外,見到盧卡斯的神色,就問:“你勸他放棄手術了?”
冷寂的聽力一向靈敏,加上病房裡的隔音措施非常一般,他還是聽見了的。他在心裡苦笑,但是很快,這顆已經被沮喪和絕望緊緊裹住的心臟,又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因爲,他聽見了那個助手的後一句話——
“我們明明還有辦法的,不是麼?爲什麼不讓他嘗試用那種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