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味道?”
最先發現瓦斯泄漏的是主角三島。這與他長久的職業經驗不無關係。然而,在這玻璃環繞的世界裡,他卻完全拿不出半個解決辦法。於是倖存者們只能理所當然地將希望全部寄託在了那些揚言必須保護他們的陌生人身上。
可是,在末尾將瓦斯罐打開的三個酒家女和欲毀屍滅跡的兩個牛郎都被系統毀於早期了,那麼,現在又是誰做了這種缺德事?如果真的發生爆炸,除了仿照書上在手扶電梯下的通道躲避以外,還有別的辦法嗎?如果他在,有什麼辦法麼?
——由此可見,邊境人的狀況用羣龍無首來形容也毫不爲過。
“我們也只能退到這兒了。”三島沮喪地說,面如土色。
“上面還能去人嗎?”阿明掩住口鼻,不停地往外吐氣打嗝。
“果然還是得回到上面吧?”福爾圖娜思忖着說道。眼下的狀況理應向上行進到通風處纔是,但是,比重濃稠的空氣卻讓人害怕得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呆在底層坐以待斃?可另一方面,該結束的總要結束的。在這兒就算活得再久也沒可能碰見救援隊的直升機,還是得去艾克撒的斷面處那塊天空下等,從而讓主題樂園步入尾聲。
“不去管他們也無所謂。”白龍忽然懶洋洋地插話,一點也沒想着壓低聲音,聽得幸存者們心頭一跳一跳的。
“不能見死不救。”米娜懂她的意思,只是心裡總有點彆扭。
“對、對啊……你們不是要保護我們的嗎?”阿明急忙附和。
“聽那樣子,我們死了你們也撈不到好。”阿幸無奈地說,“而且,要是爆炸了,你們也活不了吧。”
“也許。”白龍冷漠地嘆出一氣,轉過頭不再理會他們,彷彿那些難聞的氣味兒到她這就全消失了似的。
“先把我們的領頭人叫回來吧?聽他怎麼說。”福爾圖娜提議道,他越來越覺得邊境這幫人不靠譜了。不過也總有慶幸的一面,那些瓦斯是罐裝的,而非源源不絕的管道。不,若是管道的話,應該早就停止供應了。
“你們要丟下那孩子不管嗎?”三島哀求似地問道。
“我可沒這麼說。”福爾圖娜不耐煩地擺下手。“我只是想讓大家一起得救。”但是,自身都難保了,還妄想做什麼?有時婦人之仁會毀掉很多人,包括自己——這一句福爾圖娜沒說出來,卻將其認作真理。藏人去救那個孩子或其他倖存者他都不反對,可這些一定要基於自身安全之上才行。這個主題樂園明顯不達標,還是早些離開得好。
“林先生,你的意思呢?”一直對乘客不離不棄的駕駛員權藤問道,此時他正竭力把充滿不安的眼睛壓在帽檐下。
然而林君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像根木頭一樣杵在牆邊,直直地盯着空蕩蕩的樓梯臺階。
“林?”米娜替NPC又喚了一聲。
“啊?”林君回過神,身子晃了下,手中半大的小水壺差點丟地上。儘管他立刻就接住了,可結果還是無可避免地灑了一手水。“什麼?哦……對,我們是該準備走了,不能老耗在這兒。小——白龍,你叫他吧?”讓白龍使用通信比較好,反正她奇怪的事做多了,也不差這一兩件。
“哼。”
不滿地別過頭,但白龍還是乖乖地拿出卡片書,然後在倖存者不解的目光下把書翻到了最後一頁。明顯地停頓了一下。白龍用指尖一點點地順着諸多人名下滑,仔細尋找着。可半晌過去後,她猛然一巴掌拍在名單上,擋在上面,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那隻手,便再沒有任何的動作了。
默默無聲地等了片刻,米娜探手在白龍眼前晃了晃,可沒得到任何迴應。這反把米娜嚇住了,一時不敢開口打擾,米娜請示似的看向林君,可林君又回覆了那副發傻的死樣子。萬般不解下,米娜轉向福爾圖娜,但福爾圖娜也同她一樣,只是不明所以地聳了聳肩。
“他回不來了。”白龍淡然地說,終於把頭擡了起來。那雙沉靜如水的眼中似乎多了一絲波瀾,聲音,也沒有往常那般慵懶了。
“什麼意思?”米娜瞪大了眼睛,嘴角有些抽動,似乎是想做個笑容。
“回不來了。”白龍重複道,不顧原班倖存者的在場,一聲短促的Back將書收了回去。又怔了幾秒,白龍利索地站起身,邁着她搖晃不定的步子向樓梯走去。
“你要去哪?”米娜大聲問道,緊跟上去。
白龍停下腳步,卻沒說話,只是眉頭微皺。
“你留下。”林君直起身,拍了拍米娜的肩膀。“我和她……去一下。很快回來。”
“林……”
“放心。”不由分說,林君衝福爾圖娜招招手,隨後示意了下米娜。福爾圖娜會意,探手笑嘻嘻地拉住後者。
“米娜乖,他不是說了嗎?很快就回來。我們就等在這裡吧。”
“可是我……”
“沒事的。”福爾圖娜笑道,可說出來這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順着階梯一步步地踏上陣屬敵營的地下商業街,白龍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絲毫不拖泥帶水,且悄然無息,簡直就跟——進入了潛伏狀態一樣。林君不遠不近地跟在白龍身後,什麼都沒說。他多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畢竟,強大如那個人居然……回不來了?怎麼可能,這短短的時間裡,還不足一個小時……不,事情或許沒有那麼糟糕。
“怎麼辦。”
毫無預兆的,白龍突然出聲了,卻還是一個陳述式的問話——此時此刻,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在問他嗎?
“……我不知道。”林君毫無辦法地回道,試圖拉住她,可自己倒先動彈不得。
離便利店所在的那條商店街越來越近了。白龍除了偶爾朝岔路瞥一眼外,全然不見停頓。四周渺無人聲,一片死寂。硫醚的味道也還在肆無忌憚的到處亂竄,不過,興許還是比重問題,這裡的味道要淡許多了。
終於到了,可不見半個人影。走至門前,白龍的身子沒有任何預兆地沉了下去,癱跪在地上。雙手不斷撥弄一灘毫不起眼的水漬,撫了又撫,更像是在裡面尋找什麼。林君不安地看着她,他不知道這時他能做些什麼,更理解不了她的舉動。
忽然仰面,白龍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瘦弱的肩膀脫力似的耷拉下來,散亂的黑髮落在腦後,暴露出宛如黑石般渾然深邃的雙目。一如既往……不,不對,似乎更加乾澀了,就算挖入心底恐怕也尋不着半顆能夠潤澤的淚水。
“他居然膽敢……居然膽敢……”
乍一聽是因憤怒而產生的低吼在耳畔斷斷續續地響起,可又彷彿蜂鳴一般隱隱約約,讓人難以確定是否是她發出的聲音。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完全超出了林君的意料,一時之間,他竟然只能手足無措地捧着腦袋站在一邊,除了傾聽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纔好——是安慰,還是阻止?
“啊……呀啊……咳……”
白龍費力地咳着,左手死命地掐着右腕,纖細的手指狠狠地摳了下去,皮膚深深凹陷,卻不見一點點猩紅。
“……他不在……不在這裡……”
藏人死了。
藏人死了?
可怕的疑問一直盤旋在米娜的腦海裡,她甚至不敢打開卡片書用自己的眼睛確認一下。她好害怕,害怕看見傳說中那種會變成鉛灰色的名字,更害怕在那短短的名單裡看不到那個人名字時心裡可能會再次出現的空洞感。
親眼所見親身感受着米娜的恐懼,強烈的不安同樣影響着福爾圖娜,這個團隊比他想象中來的更加牢固,也更加脆弱。
“請問,出什麼事了?”三島試探地問道。
“沒什麼……什麼事都沒發生。”福爾圖娜瞥着三島樸實的臉,淺笑着說道,“他們是去打聽消息了,要是錯過救援隊就糟了……再等等吧。”
這是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
每個人都可以選擇所屬的角色,又都別無選擇。
“哦……哦,好。”三島諾着點點頭,偏過頭看看不可能在運轉的直升電梯。他聽得出福爾圖娜在敷衍他,但他也知道他作爲被強制性保護起來的人,並沒有任何可以去追問真相的資格。
能活着,就是最大恩惠了。
“……三島先生,你能幫我照顧米娜嗎?”
“你要去哪裡?!”不等三島迴應,米娜搶先問道,她眼中滿是無助與幾近乞憐的質疑。
“我去……叫他們回來啊。”福爾圖娜淺笑着回答,接着又作勢氣呼呼地說道,“把這麼可愛的米娜和這麼漂亮的我丟下,真是太不像話了。而且……我也想順便去看看白頭翁死了沒有,可以嗎?米娜。”
“嗯……萊格嗎?我、我知道了。我在這裡等你們回來。”
藏人死了?
被什麼人……
林君忽然覺得,這一切像是在刻意針對藏人。因爲他在之前探查時也只遇到了言葉而已,對方還留手了,根本不能算是攻擊。那裡面最厲害的人……是德雷克?那個會放出古怪冷氣的人。居然被一個會移動的空調打敗……林君漫無目的的想着,一邊聆聽白龍兀自的喃喃低語,一邊在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感知附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
其實現在,林君只想趕快離開這裡。如果可能,再帶上所有能帶上的人。但是就像藏人一直會做的那樣,他要先把那些混蛋找出來,不能再讓白龍那份純粹的,猶如深淵的漆黑再被動地去吞噬什麼了……被動?總之,不然說不好那位大神會不會復活過來找他算賬哦。
不死機率……有這個可能性嗎?可是想復活也沒那麼容易,邊境人死在樂園時,是徹底的屍骨無存。不過首先要保證白龍的安全,或者換句話說,他要保證這樓層其他人的安全……白龍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事來,那一時的狂態已經使得林君無從想象了。如果白龍要射殺所有人,包括他在內,他也不會感到奇怪。但如果白龍是要將自己賠上去的話……
然而看着眼前這一幕……她,或許有這個權力。
“在哪裡……你在哪裡?”
低聲的哀嚎突然變成了嘶叫,白龍眼下的行爲與她平日對比起來可以說是完全失控,同時意圖也異常明顯,那就是——她在尋找着什麼。
白龍是唯一在主題開始如此之久都不用探測器的人,但在此時卻將它幻化出來,戴在耳邊。她的腳法柔韌而輕靈,飛快地順着一切可走的道路移動着,卻並不盲目。她時不時會停下來,像警覺的獸類一樣不時地東張西望,然後不知是憑直覺還是什麼再次前進。
“喂!白龍!我說白龍!”
林君叫着,費力地跟在後面,開始儘量對這一連串激烈的變化做出反應。完全顧不得他們正在所謂的敵營,更無暇去管那個可能隨時都會冒出來的德雷克或才藏。
“你意思是他還活着?”
“他死不了。”白龍簡短的說。
感覺到一絲語氣間的變化,林君緊趕幾步,驚愕的發現白龍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恢復原來的……冷靜。或者說冷漠。可氣勢依舊雷厲風行,像不達到什麼目的誓不罷休般猛烈,任誰都無法阻擋。
“怎麼回事這是……Book!”
面對壓根就說不通的人,林君無可奈何地招出卡片書。他需要自己證實一下到底怎麼回事,儘管這可能會將他那荒謬的猜測徹底……
“你給我等等!”
邊喊着邊猛然加速,林君一把拉住白龍,但後者卻絲毫沒有停頓的跡象,然後……
然後……
她的胳膊掉了?
“……我的媽啊!?”
一下爆發出驚悚到足以魂飛魄散的一聲大叫,林君的腳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白龍越來越遠的身影,以及,手裡的那隻胳膊……
這是……什麼?
捏了捏,和她往常的皮膚一樣沒什麼溫度,且同樣柔軟纖細,還有因瘦弱而凸出的骨節……
這是……
他把她的胳膊拉下來了……這是怎麼回事?
又捏了捏。
這確實是胳膊……
當灰着一張臉的林君提着一根形狀怪怪的棍子走近他們時,福爾圖娜還沒察覺出有什麼問題。可當他看清時,已經來不及了……米娜的尖叫立刻響徹了整個檢票口,也差點震破了他的耳膜。原裝倖存者們聽到後也是不知所謂地驚慌失措地聚成一圈,心中的恐懼一下昇華到了極限。
感覺到自己頭在嗡嗡作響,福爾圖娜一手拉着米娜,一手不停地揉着耳朵。他那雙總是透着傲氣的淺灰色眼瞳盯着那根棍子好好又看了看,接着又盯着面如土色的林君,以及在他身旁和他一樣晃晃悠悠在一個勁兒的抖動的卡片書。福爾圖娜真不知在這種有些滑稽的場面是該和米娜一樣驚懼,還是該笑。
“那個胳膊是?”
看了看福爾圖娜,林君沒有答話,只是將胳膊放在白龍方纔睡覺的地方,頹然地坐在旁邊,把頭深深地埋在手肘間。
“白、白龍?小龍她怎樣了?”米娜的精神像是到了極限,整個眼睛渾然一片,手腳冰涼。
“我把她的胳膊拉斷了……”林君慢悠悠地說,重重地靠在身後的牆上。黯然的模樣讓福爾圖娜想在領導人已死亡的糟糕情況下還要放聲狂笑。
“你?”米娜傻呆呆地問着,難以置信地看着林君。
“唉……不是我要故意掃興。”
實在是不忍心看着他的小米娜再衰弱下去了,福爾圖娜用明亮清晰的聲音攪拌着充斥在氣氛中的凝重。
“那條胳膊沒血管筋肉,斷面整齊,我也沒見過哪個人的骨頭是那麼不帶一點血色的發白……呃,我是說,那個,似乎只是條義肢吧?”
“肢?”林君吱了聲,呆呆地看着福爾圖娜,和米娜的表情無二致。
“假肢。”福爾圖娜擡起自己的手臂動了動,示意着。“就是假胳膊,明白嗎?”
“假的?”
“假的。”
確認了一遍又一遍,林君斜眼去看着那條仿真度極高的,還很柔軟的胳膊。不知是觀察還是單單在發愣,林君木了足足有一分鐘。很安靜地看着,接着仰面看天,最後順勢一下歪斜地癱倒在地上。
“哎呦我的娘啊……”
看到林君虛脫的樣子,福爾圖娜開始狂笑,然後逗弄着米娜,叫她也跟着揶揄林君。渾身脫力的林君歪在地上,不想動也不想說話,就聽着他在那笑。直到福爾圖娜笑夠了,追問那胳膊的來源,他才使好大的勁兒從地上坐起來。
“這……這義肢,對,假胳膊是白龍的。”
林君一說一嘆息,都快不知道從哪說起的好了。他願意對天發毒誓,這胳膊純屬意外,這假肢純屬意外。要知道,被拉下來的一瞬間,他心臟都少跳了好幾下……
“她一直用的是假肢?”福爾圖娜回想着那個和他沒什麼交集的白龍。
“她怎麼了?她出什麼事了?她人呢?”米娜擔憂地連連問道。
“她……”林君頓了頓,瞥了眼一直在旁邊忽悠着的黑皮書。垂着頭,用自己冰涼的手指冷卻着額頭的溫度。末了,仰頭,林君很肯定地說,“還活着。”
“還活着?這聽起來……”米娜喃喃着。
“藏人,我是說藏人。”
“什麼?”
“藏人還活着。”握着書脊,林君感慨萬千又不免有些擔心地說,“只是我想情況不會太好,他的名字已經沒有紅色的感覺了……離灰色不遠了。而且,也沒能聯繫我們。不過白龍去找他了。”
“小龍一個人能行嗎?”
“我想沒問題。”她十成十的比藏人還要厲害。林君對此敢打包票了,儘管對方那個能將藏人打敗的傢伙究竟有多強悍他還不清楚。“我是回來給你們報平安,省的你們瞎猜亂想……”
“我看你是被嚇傻了……”福爾圖娜還是忍不住嘲弄他。
“……好吧,是有點。”林君無奈但利落地承認道,重新站起身來。“我去找他們,你們兩個呆在這裡。如果他們先回來或白龍聯繫你們了,那就通知我一聲。順便,嘗試着聯繫藏人吧。”
“好的。不過……”福爾圖娜指着地上毫無生命力的義肢。“我想問一下,她的戒指並沒有在她身邊,還可以用書聯繫上她嗎?”
怔了下,林君回頭看着那隻被自己拽下來的胳膊。
這是隻右臂,食指上套着邊境人獨有的巨大指環。在檢票臺幽暗燈光下,放射出少許銀色光芒,人各不同的專屬紋印就刻在上面……白龍她?
“該死!”
這也巧過頭了吧?怎麼就這麼不小心啊?林君暗罵着自己,一邊迅速回到上一層。
“白龍!”
巨大吼聲震得人耳朵發麻,但很快就像是被遠處黑洞洞的走廊吸進去了似的,再沒半點反應,安靜得讓人發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