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小的宅院前掛着“寧家大藥房”的牌匾。
白振軒和王麗楓進了門,由小廝引着見到了寧彥。
不過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銀盤臉白淨細膩,高鼻子,櫻桃口,闊額長眉,烏髮雲鬢上簪着一枝九翅鑲珠金釵,橘紅的精美刺繡雲錦外衣,項上是一個金項圈。
初夏的陽光透過窗子斜射進來,落在寧彥的項圈上反射出金色耀眼的光芒。寧彥的表情卻是森冷的,帶着抹對世上諸事都不關心的淡漠。
她坐在桌旁,指了指面前專門給病患坐的椅子,對王麗楓道:“腹中的孩子是要留還是要去?”
王麗楓剛在椅上坐了,猛地吃了一驚,她還未說什麼,這醫娘怎麼就知道她懷孕了呢?
見她面上疑惑,寧彥淡淡道:“觀你氣色,面色蠟黃,神情不振,的確是孕婦之態。只是,我看一眼便知你懷孕,卻無法看一眼就揆度出你到底是要還是不要腹中的孩子。若是要這個孩子,你現在便可以離開寧家大藥房了,去尋常醫館找個郎中開劑安胎藥即可,若是不要這個孩子,那我倒可以給你開一劑毒藥,毒死你腹中的孩子。”
寧彥越是說得風輕雲淡,王麗楓就越發心裡生寒,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顫聲道:“毒藥?”
“不錯,我寧彥幫女子落胎用的不是藥,是毒。凡有孕之女子喝了我調製的毒藥,立即胎死腹中,爾後再佐以他藥,腹中的死胎便可排出體外。我這種落胎法對母體損傷比尋常藥方要威力兇猛得多,但是有利有弊,尋常落胎藥。母身定是疼痛萬分,我這毒卻能讓母身在不知不覺中落胎,因爲母親所喝之毒所有毒性都被胎兒吸收。胎兒排出母親體外後通常渾身黑透,狀若木炭。”
王麗楓聽及此。手心沁了汗,一想起腹中孩子可能出現的黑漆漆的模樣,便一陣心痛,她糾結地咬了脣道:“這個孩子我不要了,請……”
“麗楓!”一直佇立於一旁的白振軒驀地喚出王麗楓的名字,王麗楓愣住,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便忽略了心頭那抹不自在。問王麗楓道:“是不是要再考慮考慮?”
王麗楓擡頭見白振軒凝眉肅然,倒是一臉關心的模樣,不由又怔了一怔。
寧彥道:“你們夫妻兩個看起來也甚是相敬如賓、恩愛有加,年紀輕輕,正是爲人父母的好時光,爲什麼就不肯要這孩子呢?”
一句話令白振軒和王麗楓都有些尷尬。在不瞭解內情的外人看來,他二人的確是郎才女貌、登對得很,可是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他二人之間早已是曾經滄海,現在是心湖如一片死水。一點漣漪都再難泛起了。
白振軒向寧彥施禮道:“敢問寧大夫,假若母身已經落過一次胎,這二次又強制落胎。用的又是如此稀奇古怪的藥方,對母身的身子是否有影響?”
“怎麼?這麼說來,令夫人曾經落過一次胎咯?”寧彥擡眼看着一臉正色的白振軒,眼皮微微垂了垂,道:“這風險肯定是有的。”
“風險到底多大,會不會影響下一次生育?”白振軒已經顧不得話題赧然,他確是爲王麗楓擔憂,如若這一次落胎造成王麗楓終身不孕的後果,那麼她這一生豈不是太可憐了?畢竟她曾經爲他失去過一次孩子。
寧彥脣角挑了挑。她覺得有些好笑,便戲謔地看着白振軒道:“我倒是對你們二位有些費解了。這一次做父母的機會你們倒是願意放棄。卻又惦念着下一次能不能做父母。不要覺得孩子還未出生,隨意落胎便不是罪過。要知道他雖然還在母腹當中。還未睜眼看一看你們這一對狠心的父母,可是他已經是一條生命了,很可能此刻我們三人的對話,他正靜靜聽着呢!也不知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經決定要殺死他的時候會作何感想。都說虎毒不食子,可是他的父母卻比老虎要心狠得多,或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們這麼做是有苦衷的吧!如果拋棄也能變成一種苦衷的話,他一定不想去怪你們的。”
寧彥說及此,一臉陰沉。她這一番話不知爲何就將自己的心情說到了谷底。王麗楓和白振軒的心情也跟着跌入谷底。此時,整個屋裡鴉雀無聲。
驀地,寧彥擡起頭來,有些不耐煩道:“要不要我的落胎毒方,你們一句話吧!不要磨磨唧唧的了,決定拋棄,還要作出於心不忍的樣子,這樣未免更過分了。”
王麗楓慘白着臉,陷入矛盾中,一時無言。
寧彥心裡煩躁,都想起身送客了,恰在這時,小廝進來通稟說道:“啓稟小姐,尚書府差人來請。”
寧彥不自禁帶了絲嘲諷的意味,“敢是尚書府哪位姨娘要落胎?”
小廝尷尬道:“不是,不是請醫娘開落胎方子,而是請醫娘過府爲靈芝小姐開安胎的方子,來人說尚書府靈芝小姐新婚二月有餘已經有喜了。”
小廝話音落,王麗楓就猛然一震,衣袖不小心帶翻了桌上的茶盞,立時茶水四溢。
寧彥有些費解地看着王麗楓,白振軒卻早已一把拉起王麗楓,未向寧彥告辭,便急匆匆出了寧家大藥房。
看着二人拉拉扯扯的背影,寧彥聳了聳眉,一肚子腹誹:這二人搞什麼搞?
小廝提醒寧彥道:“小姐,這尚書府咱們去嗎?”
“不去,”寧彥沒好氣,“你去回了那人,就說本醫娘只負責幫人落胎,不負責幫人安胎!靈芝小姐要安胎,全京城有的是要抱他尚書大人大腿的庸醫,讓他另請高明去。”
“可是來人說,尚書大人說了醫娘醫術高超,請醫娘去安胎是最爲穩妥的,其他人他信不過。”
寧彥冷笑,“本醫娘哪裡是醫術高超。只是會用毒罷了。你去轉告那尚書府來人,就說如果不怕本醫娘毒死他們家小姐,就儘管再來請便是。”
小廝依言去了。那尚書府自然不會再派人過來請寧彥過府爲劉靈芝安胎。一個使毒的人,誰個不怕?
※
白振軒一直拉着王麗楓回到自家馬車旁才鬆開握着王麗楓的手。鬆塔見他二人拉拉扯扯。面色不鬱,好氣地從馬車頭跳了下來。
“少爺,麗楓小姐,這麼快就辦好事情了?”鬆塔笑嘻嘻地問。
白振軒喝他道:“辦什麼事情?不辦了,回桃花塢。”
鬆塔答了句“好嘞”,便跳上馬車。
白振軒轉身欲上馬車,王麗楓卻原地不動,他只好又折回身子。來拉王麗楓。王麗楓一歪身,躲過了他的手。
見王麗楓重新往大藥房的方向走,白振軒急了,幾步追上她,拽住她的手,急道:“難道你真的決定不要這個孩子了?”
“你不是他的父親,與你無關!”王麗楓冷冷答。 Wωω• ttκǎ n• C ○
“與我無關,昨夜你爲什麼又央求我陪你同來呢?”
王麗楓愣住,腳步也頓了頓。
白振軒道:“難道你真的忍心看着這個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全身中毒。漆黑如一塊黑炭嗎?”
王麗楓痙攣了一下,她驀地回過身來,臉上已經爬滿淚水。她哭着笑道:“楊沐飛都不管這個孩子了。你爲什麼要管?你適才在寧醫娘那裡沒有聽到嗎?尚書府的劉靈芝小姐新婚二月有餘已經有喜了,楊沐飛他要當爹了,所以他根本不會在乎我肚裡的這個孩子。如若我將這個孩子生下來,他一出生就是個沒有爹的可憐蟲……”
“他不是還有娘嗎?”白振軒沉痛地喊起來,看着王麗楓的眼淚,他竟如此手足無措,心底裡是萬千譴責與不安。這個女子也曾那樣美好與賢淑,是自己毀了她,她才一步步淪落到今天被人拋棄、被人議論、始終擡不起頭來的境地。自己是罪魁禍首。是萬惡之源。真正對不起她的人是他白振軒,不是楊沐飛!如若他不傷她在先。那麼沐飛與她便沒有這段冤孽,她的人生也不會有此萬劫不復的遭遇。
白振軒向着王麗楓伸過手去。哀求道:“孩子沒有爹,可是他還有娘啊!有孃的孩子像個寶,所以你怕什麼呢?再說,除了你,還有我和阿暖哪!你知道的,自從你出現在桃花塢,重新走進我和阿暖的生活,只要你願意,從今往後,我和阿暖誰也不會拋棄你的,你應該知道我和阿暖都是善良的人,麗楓,聽我的,把孩子留下來吧!寧醫娘說得對,他雖然還沒出世,可已經是一條生命,未我們此刻的對話他正聽得一清二楚,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感覺得到他在乞求你讓他活下來嗎?”
王麗楓悽然地笑了起來,她一邊落淚,一邊搖頭,一邊向後退去。她的身子才向後退了一步,白振軒便一把上前拉住了她。
他的手指微涼,握着她的手,卻令她有無限暖意,自心底升起。
“你希望孩子有個爹,有娘還怕沒有爹嗎?你終會再替這個孩子找到一個疼他愛他的爹的……”
王麗楓的淚簌簌落下,她淚眼模糊地看着白振軒微笑的面容,心裡早已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鬆塔駕着馬車終於載着王麗楓和白振軒原路返回。
京城的街道熱鬧非凡,鬆塔坐在馬車上優哉遊哉地哼起了小曲兒。這小曲兒是從前向黃梔學的。琴官、蓉官都曾出身梨園,黃梔前後伺候過兩位名旦,耳濡目染哼幾句戲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白振軒住在編修府的日子,安宇夢正在準備殿試,黃梔得空便教鬆塔唱幾段他拿手的曲目。
安宇夢殿試中成績不理想,連皇上要賞他個小官兒坐坐,他也拒絕了,帶着黃梔回洛縣河西鎮去。有功名無功名對安善人夫妻而言都不打緊,他們原只是要兒伴身邊,安享天倫而已。
可是安宇夢的黯然歸鄉對洛七尾打擊卻甚大。不但要面對洛甫時不時的冷嘲熱諷,還要接受洛甫爲她安排的與京城顯貴家紈絝子弟們的相親,因爲安宇夢沒有功名,皇帝便不能賜婚。因爲,洛甫說過,他宰相家的千金絕不嫁給白衣郎。
安宇夢,你怎麼能做個逃兵呢?安宇夢,我知道殿試上的草包模樣是你故意的,你不願意讓皇帝賜婚,你寧可放棄當狀元的機會,放棄高官厚祿,也不與我洛七尾成婚,這到底是爲什麼?難道這長久以來,我們之間,竟是我一廂情願嗎?
洛七尾的苦楚沒人能分擔。因爲洛甫還怕她又想從前一樣離家出走,去找安宇夢,禁了她的足,所以她去不得編修府找白蘋,也去不得桃花塢看白雲暖,她每日在宰相府的高牆大院內寂寞得都快發瘋了。
她對宛如說:“你去告訴白蘋,或者告訴白雲暖,讓她們來看我,我需要有人說話,否則我就要發黴了!”
宛如立即替她偷偷溜出了宰相府。
正在去往編修府的路上,一路都低調得垂着頭,想盡快完成小姐的交代,不料還是被人認了出來。
“宛如!”只聽一個少年興奮不已的呼喚聲,宛如嚇了一大跳,尋聲望去,見是一輛紅帷馬車,車頭坐着滿臉堆笑的鬆塔,正朝她興高采烈地揮着手。
宛如和鬆塔是熟絡的,白振軒住在編修府的日子,她跟隨洛七尾去編修府找白蘋,便能時常遇見鬆塔,二人很是投緣。
“鬆塔!”宛如也立即展露一臉笑容,迎向了鬆塔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