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延也不知從哪裡得來銀錢,他僱了一輛馬車,我三番五次推辭說不必了,坐馬車比騎馬要慢,會拖慢整個行程。
墨延輕輕一撇嘴角,斜眼看我,很新鮮的表情,他說:“騎馬還不如飛過去快呢,你怎麼不飛過去?多大的人了,也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子,你的內傷將將恢復一些…”
墨延說的不錯,如果能飛我自然會飛去徐州了。
我伸手摸了摸肩膀,挨霧林困獸的那一掌造成的內傷還未能完全癒合,傷筋動骨,又沒有足夠的仙法修復,自然還會苦痛幾日。
老伯見我二人半日推脫不下,拍拍馬身子,咂咂嘴:“夫人就不要過慮了,你家相公也是爲了你的身子着想啊!”
我擡眼望向墨延,幾近用一種拷問的眼光看他。
他愣了一瞬,遂而明白了,咧嘴一笑:“是啊,娘子,你相公我可是爲了你操碎了心。”
我雖然知道墨延擔心暗處的人想對我這個傷員不利,所以這樣說是爲了讓那個人知道我們是一路的,因此知難而退。
我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擡眼望了望頭頂的日頭,頗不好意思地說:“恐怕還要再等等,我得去客棧取一樣東西,馬上就回來!”
美玉一般的手爲我掀起布簾,轎子裡端放着一把紅木琴,琴面上,嬌羞的木槿花含苞待放。
我心怦然一動,溫暖又喜悅,有些傻乎乎地笑着:“你怎麼知道?”
身後的人不語,只微微一笑,便可傾城。
我又朝他身後悄悄使了個眼色,墨延知會地作出一副體貼關懷的樣子,我也是有模有樣地提起裙襬上了馬車,眼角瞥見他隨後跟着跳了上來。
老伯揮手與我們道別,墨延執起繮繩,一揚馬鞭,馬車便奔馳起來。
馬車漸漸遠離,剛纔我們兩人做足了戲,現下終於恢復了正常關係。
我即驚又疑,從剛纔的談話開始起,就有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在某個地方時隱時現,一雙眼睛在暗處窺探着,我覺得那人是衝着我來的,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悲傷、失望的情緒。
我想進一步瞭解,可是他靠近我的步伐又戛然而止了,他彷彿在猶豫着什麼,直到他的氣息突然又完全消失掉。
墨延懶懶得放下馬鞭,車速減緩下來,行在日光裡,前面坐着的人沒有回頭,只是問:“剛纔那人爲什麼要跟蹤你?”
我一挑眉毛,反駁他:“憑什麼就說是跟蹤我的?”
墨延轉頭看我,將眉毛一豎,學起我的口氣,反問:“認識我的人比我認識的人還少,我又不認識他,你說,他跟蹤我做什麼?”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無論是撒嬌、裝可憐還是嘴上功夫都是無人能及的。
我心想我做神仙循規蹈矩也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怎麼這個人就像糖人兒一樣總粘着我不放呢?興許是心虛,我胡亂接了句:“下次若是再遇到今天這樣的情況,我們可以以兄妹相稱,何必以夫妻之名損我名譽呢!”
墨延‘咦’了一聲,甚無辜的表情:“剛纔不是連你自己也默認了麼?再說,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兒,我的名譽也毀在你身上了。”
“也不是這個…關鍵是…我並沒有感覺到那個人有要傷害我的意圖。”我努力想了想那個被盯上的感覺,那人雖然有失望惱怒的情緒,可是卻不帶其他東西。
我二人此時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我的手指輕輕在琴絃上劃過,每一根弦似乎都牽動着我的一種情緒。
往後這幾日,沒有什麼人再跟蹤過來,太過風平浪靜,我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總覺得那個人和鮮衣很像,鮮衣上次那樣對我叫着:“陌顏,你怎麼可以爲我家公子奏琴呢!”就像是我超過某個界限犯了禁忌被人理直氣壯地指責。
不同的是那個人不是用言語,而是用眼神,他用眼光控訴着我的行爲,無聲勝有聲。
夜裡我就睡在馬車上,抱着厚厚的被子思考着那個人的來意。墨延在歇腳處生了火,他靜靜地坐在火堆旁,夜色一深,就尋不見他的影子了。
我原本快要睡着了,眯起的眼縫中望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像是掛在樹上搖搖欲墜的果子,我揉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墨延,他一隻手撐着樹幹,弓起背抽動的樣子似乎是在嘔吐。
大概是發現我在看他,他支起身子遠遠朝我走來,若無其事道:“我以爲你歇下了。”
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來人一遍,確定他的確就是墨延,才問:“你究竟瞞了我什麼事情?”
他的睫毛輕輕一眨,笑了:“能有什麼事情。”便說着便撫摸着馬兒,馬兒親暱地向他哈着氣。
我一屁股坐到車前,兩隻腳懸空搖晃着。
“你怎麼出來了,不困?”
“車裡憋得慌,出來看看夜色也好。”
墨延擡了擡頭,無聲一笑:“今晚可沒有星星。”
我仰起臉,漆黑的天空里布滿了層層壓抑的雲,那片最厚重的雲就像一隻怪物的利爪欲將我抓回牢籠裡。
眼光回落,墨延的目光正巧也落在了我的身上,是在看我,又不太像。
這天正午,烈日當空,長途跋涉,人在車裡昏昏欲睡,覺得口中含着絲綿一般難受,馬兒也躁動不安,時不時傳來一兩聲響鼻。
掀開簾子,灼熱得陽光照射進來,我以手遮眼,望見墨延雪亮的衣裳和發着光的脖子,側臉上的細汗像是金粉,我將水囊遞出去:“累不累?喝點水吧!”
他回頭瞥了我一眼:“我不累,你自己喝吧。”
“真不要?天這麼熱,你怎麼熬得住?”
“都說了不要!”
聽這語氣倒是我好心沒好報了,不和算了,我覺得自己是一根被曬乾的蘿蔔條,整個都蔫了,水剩得不多,我剛打開木塞,身子一個踉蹌,水囊就甩了出去,寶貝的水也灑了。
“啊——”
馬車行至黃石小道顛簸得厲害,在馬兒的高聲嘶鳴之下,車廂都跟着抖了幾抖,我失措間抓住了布簾子人才沒有衝出去。
“出了什麼事?”我將頭伸了出來。
墨延背對着我沒有迴應,我只聽見他滯了口氣。
我掀開布簾與墨延一同下了馬車去查看情況,前面路中央有一大灘血跡,看上去已經乾涸,我聞着氣味,眉心像被火燒着了一般,一股子猛獸的腥味兒迎面撲來,那樣濃烈霸道的氣息,只有霧林困獸纔有。
“是它!”我倒吸了口氣。
“誰?”墨延看我。
“就是它將我重傷推下懸崖。”
“你的對手很強大…”
“連你也感受到了…”
兩個人都沉默地望着那片血跡深思。
墨延回到馬車前,施法將紅木琴收於掌心,裝在了自己的袖中。還沒等我說話,他便眨了眨狐狸眼睛,算計似的說:“暫時先收回來,什麼時候心情好了再送你一次。”
我眯着眼看着他好半晌,現下也沒有心思與他計較這個。
解開了繮繩,將馬兒放走,沒有了馬車,我們改道走了小路。
阡陌小道縱橫交錯在一望無際的野地裡,不知名的花草長勢茂盛,墨延走在前面細心地爲我撥開荒草,細小的汗珠賴在他的額角,美麗的眼睛裡跳躍着陽光。
我與他默默走了一段路程,暫時忘卻了一切,好似在愜意地散心。
我頓住身子,回頭一看,原來是一根帶刺的枯枝牽扯住了我的衣裙,我才伸手去拽枯枝,卻不小心刺到了手指,害我輕叫了一聲。
墨延回頭看我,關切的眼神。
我自然地將手往身後一藏,笑了笑:“沒什麼,繼續走吧!”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很誠實...你每次說謊的時候,都喜歡眯着眼睛。”他好像在說一件特別自然的事情,只是神情卻有些黯淡,一面拉過我的手用手絹包好,動作自然細膩,一面又在自言自語着:“你還是不誠實。”
對於他一眼看透我心思這樣的事情,我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驚訝了,我只是越來越覺得這個人實在太危險,在他面前,我幾乎沒有秘密可言。
話說回來,我怎麼就不誠實了?我覺得他這句話好深奧,總感覺不是字面上這麼簡單。我努力去看他的神色,唉,可惜已經恢復如常了。
我揮揮手,白色的手絹在我們之間晃動,我得意地望着他,笑得不懷好意,調侃道:“墨公子,你要不要解釋一下,這是哪家姑娘的?”
墨延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是近乎一種不解的眼神,轉身便走了。
我彷彿意識到什麼,腦子裡突然響起了一個驚雷。
抖着手指翻開手絹的花邊,果然,那裡繡着一隻湖藍色的蝴蝶,這是我的手絹!這居然是我的手絹!
這條手絹好像是自從上次在客棧...我也記不準是什麼時候丟失的了,只知道自己找了它很久。
這麼私人的東西怎麼會在墨延身上?現在想想,覺得有些惱人,小步跑起追上前去要問他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