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只是個身份卑微的仙婢。
不久前，我的主宮百花仙姑扭曲着一張豔臉，發間的金釵亂顫，她抖着指尖訓斥我：“木槿，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以下犯上，藐視本宮！”語畢便高昂着頭顱一甩她金絲流線的衣袖擺駕回了宮。
我每天對着百花園裡的花花草草，倒也從未覺得這是一種懲罰，我素來將植物當成自己的好朋友，因此樂在其中。
這日天朗氣清，我原本心情舒爽，可是不請自來的那幾位常客又冒出來破壞我的興致。
我做神仙一直樸素自律，幾乎從沒有結過什麼仇家，可是看我不順眼的人卻不勝枚舉。
我在給仙草施雨露的時候，身後傳來了野貓子一樣又尖細又嬌膩的聲音：“那個賤蹄子真是讓人討厭…我們爲什麼要理會她！”
人未到，聲先到。酸溜溜的語氣使我習慣性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頭就看見一粉一藍兩個明豔窈窕的身影正相互拉拉扯扯地往園子裡走。
走在前面個頭稍高、面帶怒容的粉衣女子嘴裡喋喋不休地在咕噥着些什麼，遲她一步的那位嬌小美貌的藍衣女子急急地拉住了她的胳膊並朝我這邊輕輕地使了個眼色，於是兩個人都愣在那裡，氣氛頓時顯得有點尷尬。
粉衣女子很快便調整好情緒略微直了直腰板，臉上擺出一副‘說的就是你，你能拿我怎樣’的表情，然後像只孔雀一樣挺着胸脯一搖三擺地朝我走過來。
我心想着她們今日肯定又是來找我麻煩的，於是收了手裡的法術，趁機稍將方向一偏，漫天晶瑩的露珠便一股腦兒地濺落到她們身上，剛纔還光鮮豔麗的兩個美人兒此時變成了兩朵落雨凋零的殘花。
“啊！”粉衣女子尖叫着提起裙襬連退了好幾步。 “姐姐！” 藍衣女子一邊拉過粉衣女子一邊急忙用手絹擦拭着自己傾國傾城的臉蛋。
“哎呀！牡丹仙子，芙蓉仙子，實在對不住！小仙方纔法術收得有些急，不想竟讓你們二位受了罪！” 我連忙俯身向她們行禮道歉，臉上實則是沒有收住的笑意。
“木槿，你分明就是故意的！”牡丹仙子渾身顫抖地指着我，拉長了俏臉對我怒目而視。
我則表現出一副無辜倒黴的樣子，皺着眉頭連連擺手：“實在冤枉！小仙真是無心之過，兩位仙子如此玲瓏小巧，小仙確實沒有看見二位到來，還望兩位仙子寬宏大量不要怪罪！”
牡丹仙子還欲與我理論，一旁芙蓉仙子的眼風不經意地一掃，轉頭對牡丹仙子說：“姐姐，咱們不要忘了正事兒！”
牡丹仙子嘟囔着嘴幾個吞吐，勉強是壓住了心中的怒氣，即刻認真地對我說：“木槿，今日仙殿上傳來了消息，說是卓將軍界涯一戰凱旋，明日便要回來了！因此，百花姑姑特別吩咐我們來通知你，快去做些恭迎的準備！”
原來如此，我心中難免要激動一番，卓令哥哥前些時候還沒有一點音訊，想不到這就要回來了。我知面前這二位來得心不甘情不願，也不再多問，只是俯身行了一禮：“有勞二位仙子了。”
牡丹仙子朝我‘哼’了一聲，又拋了一個‘來日方長’的眼神扭頭便走了，芙蓉仙子雙手絞着手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也便隨牡丹仙子而去了。
我朝着她們遠去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自己原本和她們也是一樣的地位，如今卻要對她們擺上幾分恭敬的態度，想想也覺得心中苦澀。
在神界，你若問起卓令，恐就連一個打掃庭院的小仙都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御前神將，戰無不勝，深受器重…
而我木槿呢？呵呵，知道的人恐怕也只會說那只是個一無是處、不過是憑着某種見不得光的手段騙得將軍青睞的小野花罷了… 嗯，也不對，現在我的境況更爲糟糕，因爲此前犯了個錯誤觸怒了百花仙姑而被罰爲低等的施露仙婢，如今除了卓令哥哥和司珞，大概只有花花草草不會嫌棄我了吧...
忍不住要長嘆息以掩涕兮，怪只怪卓令哥哥太過光芒，因此與他稍稍親近的我自然成爲了衆矢之的，我在被衆仙子的一度排擠下生活着，大概永無出頭之日了。此次百花仙姑准許我加入迎接神兵的隊伍，想來也不過是看在卓令哥哥的面子上罷了。
我回到了自己住的園子，從牀頭的紅漆木盒子裡取出了前些日子從木槿樹下挖出的那顆乳白色的明珠，我將它捧在手心裡仔細端詳了一遍又一遍，嘆了口氣，便在心裡下定了一個決心：明日就將這明珠物歸原主。
想到這裡，就像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感覺輕鬆多了，於是又重新用手絹小心地將它包好掖在懷中。
入夜，我躺在綠藤纏繞、翠竹編制的小窩裡，搖啊搖啊，我揉了揉眼睛，漫天的星雲在我眼前恍然如夢。
我復又從懷裡拿出那顆明珠握在手中反覆摩挲着，胡亂想着一些非常遙遠的事情，意識漸漸模糊起來，臨睡前口中還喚着一個人的名字：司珞。
這夜，我做了許多的夢。
我夢見剛來神界時，我與卓令哥哥爲了躲避二等小神們的欺負躲進了一片霧林，那是神界束縛神獸的禁地，結果我們差點兒被裡面的困獸吞噬掉。卓令哥哥那個時候修成仙骨也才幾百年的光景，又因他得道飛昇之前爹孃皆是地位卑賤的凡人，因此卓令哥哥的成長曆程飽受着鄙夷，他每一步前行往往都歷盡了艱辛折磨，那一次又爲了保護我險些散了元神…
後來我又夢見了當年送卓令哥哥去巫俠山修煉的時候，我哭得如同一個融化的雪人，仙霧飄渺的夢境裡我癡癡地坐在望仙台上朝着腳底無邊無際的雲靄一遍遍地呼喚着他的名字…
那時候我還以爲他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個白衣弟子。遇到他之前我害怕孤單寂寞，害怕自己一個人，遇到他之後就開始害怕這個唯一對我好的人有一天會離我而去。
迷迷糊糊地夢見的都是卓令哥哥對我的好，可是腦海深處印着的卻是另外一個人的面容，於是深埋在心裡的愧疚感也不自覺流露出來，冰涼的淚水悄然地劃過臉頰。我一夜輾轉，睡得十分不安穩。燭淚已成灰，天色泛了青。
我起身從銅鏡中才發現自己竟是一臉的狼狽，連忙起身掬水仔細清理了滿臉的淚痕，稍稍整理一番，將頭髮鬆鬆地挽起，直勾勾地對着鏡子裡臉色有些難看的人自言自語：“木槿啊木槿，該說清楚的總要說清楚！”說罷再拍拍自己的臉，努力打起十二分精神。
出門前想了想，又折回來往臉上抹了些胭脂，這樣面色看上去紅潤多了，那樣憔悴的面容要讓卓令哥哥看見了鐵定又要爲我操心。
每日晨起後，各園的仙子們首先要做的便是去百花宮給百花仙姑請安。
在去百花宮的這一路上，我便發現了今日仙子們個個裝扮得比平時要精緻奪目，真是名副其實的百花齊放、爭妍鬥豔，不過她們臉上興奮的光彩在見到我時便立刻煙消雲散了。
我早就習慣了她們避我如針尖的態度，只是視而不見般悠然地從她們身旁走過，耳邊不時傳來竊竊私語。
“狐媚子！光勾引我們的卓將軍不說，前段時間又與冥淵裡不知悔改的那個小子廝混在一起！”
“就是…瞧她那得意忘形的樣子…”
“真不明白，芙蓉仙子比她美貌千倍，卓將軍爲什麼偏偏會看上她呢？”
“賤蹄子，姐姐不要再和我提她…”
“……”
流言蜚語有時傷人至深、可深至肺腑，我卻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由她們怎樣想吧，我此刻心裡只想着快點見到卓令哥哥。
百花殿內喜氣洋洋的，各位仙子都獻上了各自園子裡開得最好的花兒，裝飾的花籃內五彩繽紛，百花仙姑正在向幾位仙子囑咐着一些慶功宴上的相關事宜，百花仙姑舉手投足間，盡顯雍容華貴。
我將兩隻手從空空蕩蕩的袖子裡伸出來交疊在一起，緩步上前，躬身施禮道：“木槿見過姑姑。”
百花仙姑擡起臉，面無表情地用兩隻鼻孔對着我，她涼颼颼的眼光掃在我的身上，最後又落在我的手上，她周身幾位仙子早就對我的到來顯出了不滿厭惡的情緒。
我被她們這樣看着，雖然渾身不自在卻只能保持着當前的姿勢不動，心想難怪一路上總覺得遺忘了什麼東西，原來是我忘了帶木槿花來了。
過了半晌，才聽百花仙姑威嚴的聲音響起：“丁香，剛纔交待你的事情不要忘了，你帶着她們幾個先下去吧！”
“是，姑姑。”丁香仙子施禮離開，腰間環佩叮噹作響，幾位仙子腳步生風地跟隨，她們彩色的仙裙從我的眼底一一掠過。
我面上的表情還算從容，心裡敲起了小鼓，垂着頭只等着百花仙姑說話。
意料之外的是，百花仙姑竟然笑盈盈地向我伸過手來，鑲嵌着藍寶石的黃金指套閃閃發光，她態度親厚、語氣柔和地說：“現在這裡沒有外人，你也不必拘禮，你可知自己今日是我百花宮的主角，卓將軍對你青睞有加，如今本宮也不敢怠慢你了。”
主角？我半天愣是沒反應過來。
百花仙姑見我半晌不語，以爲我還在爲上次受罰的事情介懷，連忙笑說道：“本宮今日就恢復你原先的職位，之前壽宴上的事情是姑姑處理不得當，希望你不要再記掛了。”
我有點‘受寵若驚’，她都開始放下臭架子和我套近乎了，我還能怎麼樣？我忙假惺惺地解釋道：“姑姑多慮了，沒有的事！”
我心裡雖然不這樣想，不過倒是真心地感謝她罰我去冥淵思過，否則我也不會在那裡遇見司珞。
“如此甚好！卓將軍帶領神兵才進入神界之濱，玉帝便已經派人直接將他請去了軒轅殿，因此我們不必再出南天門迎接，只需聚集在瓊瑤殿等待慶功宴的開始。”百花仙姑末了還不忘意味深長地補充一句鼓勵我的話：“木槿，你在宴會上可要好好表現！”
我見百花仙姑的眼裡閃着一種皎潔的光芒，那目光就像是你原本養了只不起眼的小云雀，有一天你卻猛然發現這隻小云雀就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了，那時你就得換一種眼光對待她了。
我隱隱明白了一些，想是百花仙姑以爲我的出頭之日就要到了。我的後背暗暗地掠過了一絲涼風，難道真的要我在瓊瑤殿上當衆獻舞？千萬不要啊，對於上次跳舞的事我心中還留有陰影。
一雙雙妒忌的眼睛目送着我離開了百花宮，才走了短短几個庭院的距離，我的額頭已經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汗。這次的事態似乎挺嚴重的，平時就算仙子們如何欺負我，百花仙姑也是不至於攪合進來的。
卓令哥哥此次勝利迴歸，更加穩固了他在神界‘不滅神將’的地位，玉帝愛將心切、喜不自勝，王母娘娘更是爲此安排了一場僅次於蟠桃宴的慶功盛會。
各路仙家乘着各自的坐騎陸續來到了瓊瑤殿前，他們熱絡地相互招呼着一一進入殿內，每有仙家通過大殿，門前的無形屏障都會產生一道金光，這是爲了防止有外界的人混入神殿。
神殿入口兩旁分蹲着兩隻氣勢凌人的金麒麟，內有十六根仙柱鼎力八方，仙柱上雕龍鐫鳳，金碧輝煌，燦爛奪目。
朱雀與仙鶴優雅地盤旋在上空，神殿內絲竹悅耳，更有仙霧繚繞，綵衣仙婢們手託着仙果佳餚和瓊漿玉露穿梭在人羣之中。仙殿最中央是一口噴發仙珠的巨型銅鼎，氣勢恢弘，場面好不壯觀。
不一會兒，王母娘娘便身披霞光，在飛舞着的仙女的圍繞中馭鳳凰而來，神殿內仙樂驟停、鐘鼓聲斷，所有人都開始躬身行禮：“王母娘娘金安！”
按仙籍高低的順序排列，百花仙姑是位於神殿西南角的位置，而我則與幾位仙子隨立於一旁，衆仙子站在前面幾乎將我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我此時已經被她們擠到了角落，後背差點都貼到了仙柱上。
王母娘娘離得太遠，我不想擡頭引人注意，只聽到王母娘娘親和地叫諸仙免禮。
我低着頭靜靜地立於仙柱旁，原本還踮起腳興奮張望的牡丹芙蓉等人忽然安靜下來，周圍的仙家也都俯首默默地讓出了一條道來，當我還在錯愕中的時候，王母娘娘已經站到了我的面前，她嘴角噙着笑容細細打量了我一番，問：“你就是木槿？”
我呆呆地將王母娘娘望着，來神界千百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王母娘娘，並且她還微笑着與我說話，我隱隱感覺有股壓力讓我呼吸不暢。
“木槿！王母娘娘問你話呢！”一旁的百花仙姑手心裡大約捏滿了汗，終於忍不住扯了我的裙子輕聲地提醒我回話。
我這才如夢驚醒，‘撲通’一聲跪下，膝蓋磕在地磚上生疼的，木訥地答道：“回王母娘娘，小仙正是木槿。”
王母娘娘點了點頭，眼角微微揚起，若有所思地說：“模樣真是不錯，以前來本宮寢殿里布置過仙花，本宮那時候也沒有留意到你…好了，你起來吧！”
“謝娘娘。”我謝恩起身，心想着去給她寢殿布花似是很久以前我還真正是個小仙婢時候的事情，王母娘娘今日卻提起這等蠅頭小事實在讓我受驚不少，我總覺得她突然關注到我不是出於偶然。
王母娘娘那廂已經入了上方仙座，各路仙家也都按部就班地坐下了，現在神殿上所有的人都在翹首盼望着兩個人的到來，那就是玉帝和卓令哥哥。
卓令哥哥自回來後就一直在軒轅殿向玉帝稟陳此次出征的具細，連澤元殿的門都不曾踏入半步。我估摸着時辰，他們也差不多該來了。
有人已經按捺不住了，興奮地用眼神交流或是竊竊私語着，仙子們個個面上都泛着紅光。按照歷來舉行仙宴的規矩，百花宮此次又要獻上恭賀的舞曲，難怪諸位被選上的仙子都盛裝赴宴，這可是她們接近卓令哥哥最好的表現機會。
想至於此，我不禁勾脣失笑，卓令哥哥雖然高大冷峻，威風八面，但是他那個人向來孤淡寡清，心思難料，連我也對他懷有三分敬畏。光是瞧着他那千年不變的冷靜面色就該意識到，那是個不可輕易接近的人！可嘆這些個嬌花們的願望此次恐怕又要落空了。
小小的動靜依然被觀察我至深的牡丹仙子捕捉到，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後便又將目光切切地投向神殿的入口。
左顧右盼，千呼萬喚始出來，玉帝與卓令哥哥終於在仙官一聲響徹雲霄的通報聲中衆星捧月般步入了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