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耗大量氣力的我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要用花瓣去覆蓋火焰,花團被燒焦,一層層如剝落的地衣直往下墜,我的心繃得緊緊的,痛苦地糾纏,直到感覺到皮膚被灼傷的撕心裂肺,額上的封印才被衝破。
神魄劃過雲霄,在一片眼花繚亂之中將玄鏡逼回了人形。
玄鏡撲倒在地,抽搐不止,他咬牙切齒,哆嗦着重複着:“功德無量!功德無量!功!德!無!量!”然後在一陣癲狂的笑聲中灰飛煙滅!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那雙紫色的眼睛,充滿不甘至此的執迷及痛恨世俗的絕望。
走上這迷途,終是妖的不覺悟。
我失神地落回地面,渾身顫抖着,雙眼發酸,結束了,終是又欠了卓令哥哥一次,奇怪的是這一次,神魄似乎來得不夠及時。
我站在佛塔上,手裡握着無底的瓷瓶子發抖,以爲事情終於告一段落了。
“墨延——”
“墨哥哥——”
遠方突然齊齊傳來了鮮衣和蘿蔔頭焦急又揪心的呼喊聲。
一股強烈的不安襲上我的心口,他們兩個爲何如此驚慌?鮮衣甚至沒有叫墨延‘小木蘭’,定是墨延出什麼事了!我忍住渾身的灼痛向天王殿飛奔而去。
我只匆匆一回眸,神魄定定地立在塔尖,彷彿被賦予了一個人的意識,沉默無言地目送我,我就真的身不由己地離它越來越遠。
天王殿外,受傷的和尚們穩坐着,個個氣色都有所好轉,只是他們卻被人施了定身術,準確地說,他們的時空都被凝固在某個點上了,就像我當初盜蟠桃時對那個仙婢運用的定身術一樣。
我衝入大殿,除了同樣被定住身形的空無大師,哪裡還有墨延的影子?
“啊——”外面又傳來了鮮衣的驚叫聲。
我循着那個聲音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主院,只見墨延兩手撐地半匍匐在地上,一縷青絲貼在嘴角被流出的鮮血凝固住。
蘿蔔頭趴在地上,臀部抵着樹幹,面前的土地上是兩行筆直的、長長的抓痕。
鮮衣被自己的紅繩牢牢縛住、立於他們之間一動不動,也是被凝住了。
我的心一抽,怎麼會這樣?
肇事者肅然地立於一旁,一副高高在上、不可觸碰的疏離姿態。
身披一件金光閃閃的佛衣,額心印着個金色的‘萬’字,兩隻小圓眼炯炯有神,半張臉都被黑色的鷹勾嘴佔據了,皮膚的顏色與寺廟內供着的金剛無異,這位不是大鵬護法的真身又是誰!
我幾乎是跌撞着上前,急喘了口氣,問道:“西方極樂世界的大鵬護法,小仙造次,您竟然也不分青紅皁白傷及無辜麼!”
大鵬護法扭臉望向我,聲音沉靜地嚇人:“小仙木槿?佛門聖地,妖孽癡纏作惡,寺內佛門弟子有求於本座,本座盡的只是本分罷了!”
“可傷人的並不是他們!”我實在不喜歡他看我的眼神,但想想我也就是一個小仙,還是一個偷偷下界來的小仙,讓他輕視也就罷了,幸在佛、神各屬佛與道,並非一家,他應該不會透露我下界的事情。
“你在維護兩隻妖?”大鵬護法質疑地望着我,又冷冷地瞥了墨延和蘿蔔頭一眼。
我指着蘿蔔頭,也不知哪來的膽子,憤憤然地質問道:“護法,您看看這個連人形也化不了的小狗妖,它能有什麼禍害人間的能力?”我見他面上沒有半點反應,又指了指墨延,說:“您且再看,有哪隻作惡多端的妖能有他這樣一雙乾淨的眼睛?”
突然發現我說這句話時,墨延正定定地望着我,然後他竟勾起嘴脣笑了,這回連着眼睛也是笑着的。
我幾乎陷入了那個笑容裡,那樣熟悉得讓人回味無窮。忽聽得大鵬護法淡淡說道:“衆生芸芸,多少假象!妖既是妖,本座方纔在天王殿裡見到的他可是另一副猙獰可怖的樣子!爲避免他再繼續傷害無辜,本座要收了他又如何?”
我望着護法剛正不阿的臉,他對凡胎肉體的和尚們都施了定身法,對觀戰的鮮衣也沒有傷害,彷彿他只是在例行公事——收妖罷了。那麼他所說墨延‘猙獰可怖’的樣子又是怎麼回事?
我滿腹的疑惑,不禁望向墨延。
墨延已經正了身子盤坐在地上,可是依然動彈不得,面上的笑容不變,只是眼睛裡的笑意已經消失了。
“顏姐姐!不要讓大鵬護法傷害我墨哥哥!”蘿蔔頭踉蹌地爬起來,望着我的眼神裡堅定中還帶了期許。
我望着他稚嫩的小臉,他竟那樣捨身去守護墨延。
因此,我選擇相信。
我說:“護法,這其間一定有什麼誤會!近日在洛陽作祟的分明是一隻蝙蝠妖,您明察秋毫,從受害者的傷勢便可知曉小仙所言非虛!”說着便拿出裝着翼粉的瓷瓶子,說:“這是從那隻蝙蝠妖身上得來的。”
“你獨自收服了他?”大鵬護法的臉上終於換了一個表情。
“是。”我不卑不亢地面對他的質疑。
大鵬護法又沉下面來,掐指算了一算,眼睛一眯,一副明瞭的神情。忽然擡眼盯住我,神色中有讚賞,但更多的卻是怪異的光芒:“木槿小仙,你可知你做了件大錯事卻渾然不知,不要一錯再錯了。”
這個世界,就算是佛祖,也有犯錯的時候,今日大鵬護法判斷失誤也只是不湊巧而已。
好歹他也是位舉足輕重的佛門中人,我也不願咄咄逼人,只學起空無大師的口吻,說:“護法之心,我佛明瞭!如今那妖孽已除,也算功德圓滿,這剩下的事情就交請給小仙來處理吧!”
是個聰明的人皆會爲了顏面拾了臺階便下,大鵬護法自然也是位聰明的佛。於是他不自在地乾咳一聲,一揮寬大的佛衣、收了所施的法術,金光晃動,背後伸張出兩隻金翅,他揮動翅膀眨眼便沒了身影,想是已經迴歸了正位。
果然,大雄寶殿方向傳來佛音:“世間萬事,有因必有果,好自爲之,阿彌陀佛…”
我捏着瓷瓶子,手心裡黏溼一片,剛纔的一番口舌真是有驚無險,現下總算是鬆了口氣。
禁錮消失,鮮衣望着自己一身的紅線驚張了嘴巴,扭捏着鬆開了束縛,口中直叫着:“咦!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綁了我自己?”又望望墨延,急問:“墨延,你沒事吧!我方纔見有人追你出了天王殿,我本來要幫你來着…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已經沒事了,剛纔你是被施了法。”蘿蔔頭一瘸一拐地走向墨延。
“咦!小胖狗,你也受傷了?呀!陌顏,你什麼時候出現的?蝙蝠妖呢!”得知大家都沒事了,鮮衣就開始咋咋呼呼起來。
“他已經化成灰燼了…”
鮮衣崇拜地朝我望過來:“陌顏,你比我想象中厲害多了!”
緊張的氣氛過去,各方面意識都開始甦醒,我終於想起了自己還有一身的傷,雖然換回了凡人裝束,還是掩飾不了狼狽。我急忙說:“大家沒事就好!我們快去看看佛殿內的情況吧!”
和尚們已經恢復了知覺和體力,此時都在佛殿內圍着空無大師焦急地等待他的甦醒。
眼尖的法然小和尚見了我們,激動地大叫:“師叔們,快看!是那三位施主!”
衆人紛紛將眼光投向我們,一位年紀看上去最長的大和尚上前迎了一步,問:“幾位施主這是…”
鮮衣昂首挺胸,高聲道:“自然是你們的救命恩人,那隻蝙蝠妖已經灰飛煙滅了!”
“阿彌陀佛!感謝大鵬護法解難!感謝我佛庇佑!”大和尚一陣感激之後,其餘和尚也都跟着念詞。
鮮衣不屑地撇了撇嘴:“什麼人啊這是…”
“啊!方丈師祖,您終於醒了!”裡面傳來法清小和尚激動的聲音。和尚們紛紛沸騰起來,殷切地圍過去觀望問候。
空無大師在身旁弟子的攙扶下坐起身來,盲了的眼睛能看見我們一般對着我們,說:“阿彌陀佛,幾位施主,功德無量啊!”
我無奈一笑,突然很不喜歡‘功德無量’這個詞,它就像一個奇怪的咒語。
我擡頭望了望灰白的天色,天將要亮了,我渾身痛乏得厲害,無法再隱藏下去了。於是將裝翼粉的瓶子拿出來對空無大師說:“大師,此乃解救城中受害女子的良方,我現在就將它交給您了!”
空無大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此禍從我白馬寺起,我等定會盡心辦好此事!雲修、雲曇、雲相,你們速帶各位弟子下山!”
空無大師鄭重地從我手中接過瓶子,又吩咐道:“法清、法然,你們快快帶三位施主去廂房休息!”
“是,師祖!”三個大和尚和兩個小和尚五人齊答。
法然在前面爲我和鮮衣帶路去西廂房,法清領着墨延去東廂房,蘿蔔頭乖巧地跟在他的身後。
在東西廂分道而走之時,墨延對我腹語了一句:“你的傷怎麼樣!”
我心驀地一跳,倒被他看出來了!於是不動聲色地回了句:“沒有大礙,倒是你,沒問題嗎?”
墨延沒再回應,只是眼睛又對我笑起來,那張臉美得觸目驚心,可我並沒有寬慰多少,他被大鵬護法傷到竟然眉頭也不皺一下,居然還能笑出來,天知道他的笑容之後隱藏了多少真實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