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怎麼都沒有想到,居然一當上供應科的科長, 形勢就急轉直下。
她原以爲, 自己在五鋼廠裡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呢!
下了辦公樓後,她找了一家夜宵店, 點了幾盤小菜, 跟安景明邊吃邊聊。
“這事到底是怎麼開始的?”安景明問道。
林蔓一邊用桌上的茶水洗涮碗筷, 一邊回答道:“一開始是政治科1組組長突然被帶走接受調查。他是我在政治科裡安插的線人,
以前的種種教訓告訴我,在政治科裡無論如何要有一個靠得住的自己人,否則寸步難行。因此郝正義一出事,我就想辦法救他了。可是誰成想……”
林蔓點的明火白粥上來了, 安景明轉頭讓店家切了一例燒鵝。回過頭來,安景明繼續對林蔓說道:“我總覺得,
光憑廠委裡的那些人,不至於讓你淪落到那種地步。”
林蔓點了下頭:“讓我陷入那種境地的人, 並不是廠委裡的人,既不是副廠長,也不是那個一直在背後的吳主席。”
安景明道:“那是?”
“是一個叫蘇青的女人。”林蔓嘴角勾起一抹輕笑,時隔多年,她已經可以平淡地講述這一段往事了。
“蘇青?”安景明愕然,這是一個他沒法漠視的名字,儘管在林蔓離去後, 他一直遊離於權力鬥爭之外。但是這個名字,卻是越來越深地刻進了他的腦海裡。
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女人,
竟然踩着一衆男人的肩頭,爬到了最高位。在76年之後的清算裡,她依然能夠全身而退。這樣的女人,實在不能不讓安景明刮目相看。
如果林蔓是敗在她的手下,安景明倒是一點都不奇怪。
只是,林蔓和蘇青是什麼有的過節,一個在省廳,一個在五鋼廠。
小菜陸續上桌了,林蔓看出了安景明心底的疑惑,主動對他解釋道:“蘇青是從五鋼廠出去的,我和她有過一些小的摩擦。”
林蔓自然不能對安景明說實話。
事實上是,在想法爲郝正義洗清罪過的同時,林蔓發現了一直還另有一個做局者。這一點,在她因爲鄭燕紅的背叛而一敗塗地的時候,終於浮出水面。原來在所有人的後面,還一直有另一個女人在操縱。
正如她一直所擔心的,那個女人竟就是她的母親。
安景明道:“她害你到那種地步,只是因爲那時候的一點小摩擦?”
林蔓道:“當然不是了,她那樣對我,無非是爲了徹底扳倒高毅生。高毅生曾經安排劉中華幫我解決一個大麻煩。”
“身份問題?”安景明也一早發現林蔓檔案上的問題,並且他還知道林蔓的檔案曾有過兩次改動。經過那兩次改動,林蔓的檔案才變得無懈可擊。
林蔓道:“沒錯,曾有兩個人到五鋼廠來找我,他們是紅旗生產大隊的人。這兩個人曾被劉中華安排到很遠的地方,本該再也回不來。蘇青派人找到了他們,讓他們回來作證,證實我並不是真正的林蔓。真正的紅旗生產大隊的林蔓,早在一場車禍裡去世了。”
安景明恍然大悟道:“你出事以後,蘇青直接從副處升到處長,想來就是這個緣故了。”
林蔓低頭笑道:“你不會告訴我,對於高毅生是怎麼徹底倒臺,你一點也不知情吧!”
啤酒也上來了,安景明給自己和林蔓各滿上一杯,輕笑道:“我父親那邊的事情,以前我卻是參與過一些,但是在你離開之後,我就再也沒插手了。”
林蔓輕挑眉梢,不解地問:“怎麼會?你和安局……”
安景明輕嘆了口氣道:“他和我早就斷絕父子關係了。他後來的妻子又給他生了個兒子。在他的眼裡,恐怕只有那個兒子纔算兒子。”
“對了,那你母親現在怎麼樣了?”林蔓隨口問道。
“71年頭上,她得急病去世了。”安景明淡淡地說道,在多餘的事,他都沒有對林蔓說。例如,他曾懷疑母親的死因。又再比如,他還曾經同安忠良的年輕妻子大吵,因爲她不打一聲招呼,於母親死的當晚,就急急送她進了火化爐,使得他連死因都沒法查明。
安景明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林蔓亦是想到了什麼,也一時沒有說話,默默地喝着白粥。
過了良久,又是安景明先開口道:“在那之後呢?我去五鋼廠找過你,他們都說你被公安帶走了,後來又被轉送去了精神病院。”
“有人救了我,他幫我改名換姓,又安排人送我來了香港。”林蔓講得輕描淡寫,其實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徹底絕望了。她不是沒有逃脫的辦法,而是當知道站在所有人背後操縱一切的人竟是母親時,她徹底死心了。那個人對於她來說,是她一輩子都逃脫不出的桎梏。直到……
安景明道:“是朱明輝,還是徐飛?”
林蔓笑而不語,閉口不答。
剛進監獄不久,林遠就來看她了。他先是想法出了一張證明,調她去了精神病院。接着,又找了一跟她相貌酷似,並身患重病的女人頂替她,讓她得以逃脫昇天。
接着,林遠安排了一個男人送她走。對於那個男人,她並不陌生。離開的時候,她問林遠:“我走了,你怎麼辦?她遲早會找到你。”
林遠無奈地笑道:“找到就找到吧!”
林蔓道:“可是……”
搶斷了林蔓的話,林遠說道:“放心吧!我之後會主動去國外執行任務,她即便知道是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林蔓沒有再對林遠多說,轉身跟着朱明輝離開了。隱隱地,她覺得父親和母親的感情或許遠沒她想的那樣簡單。甚至,她覺得或許兩人還會在這一世繼續糾纏下去。誰知道呢!說不定兩人還會復婚也未可知。
在離開的火車上,林蔓和朱明輝碰上了公安檢查。恰巧出差的王倩倩從過道經過。她看見了林蔓,但沒有拆穿她,只猶豫了一下,就離開了。
不經意地低了下頭,安景明又一次看見林蔓手上的婚戒:“你到了香港以後,碰見了你的丈夫?”
林蔓笑了一下,點了下頭。
安景明苦笑道:“其實我來香港找過你。”
“香港雖然不大,但是有時候要找一個人,也並不是那麼容易。”恍然間,林蔓想起了剛到香港的日子。她和朱明輝在邊境上分手,之後,便用全新的身份在香港生活了下來。未免被蘇青察覺到她還活着,她不得不隱姓埋名,只做一些勉強餬口的工作。
啪!
店門開了又關,安景明聽到一陣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頭。
王倩倩走到兩人桌前,先是對林蔓說道:“剩下裝修的事,我明天會和師傅商量。”
接着,王倩倩對安景明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又匆匆地離開。
安景明有些一頭霧水,問林蔓道:“你和王倩倩到底怎麼回事?”
林蔓道:“在香港,我有一個姓沈的合夥人。我們開了一個公司,做的一直不錯。最近兩年公司擴大,我急需一個幫手,就想到了她。”
安景明輕笑道:“你還信的過她?”
林蔓不以爲然地笑道:“這有什麼信不過,她不管做什麼,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對於我來說,用她可比用別人順手多了。”
女人的友誼,始終是安景明看不透的一樣東西。
飯菜吃得差不多了,安景明和林蔓一起走出小店。
狹窄的街道上,路燈朦朦朧朧,只有昏黃的一抹亮。
安景明驟然見到馬路對面站了一個人,頎長的身材,戴着一副眼鏡,樣貌與秦峰一模一樣,卻又氣質不同。他倚站在一輛轎車前,眼含笑意地望着林蔓。
“他是……”安景明能夠猜得到,馬路對面的人應該就是林蔓的丈夫了。
果然,林蔓馬上介紹道:“他是我的丈夫徐飛。”
聽到這裡,安景明便將事情推的一清二楚了
想來,在林蔓最困難的時候,徐飛找到了她。
心裡酸酸的,安景明覺得格外的不是滋味:“林蔓,如果當時是我先找到了你,我們會不會……”
安景明想問林蔓,他和她會不會有在一起的機會。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在找尋林蔓的過程中,他只比徐飛晚了一步。
輕拍了下安景明的肩膀,林蔓平淡地說道:“忘了吧!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話罷,林蔓邁步走向馬路對面。
安景明忍不住又叫住了林蔓,問她道:“你們是怎麼開始的?”
林蔓看了一眼街對面的徐飛,又轉回頭看向安景明,輕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波折,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恍恍惚惚間,林蔓一下子彷彿又看見了多年以前,重遇徐飛的場景。
當時,她剛剛從一個工廠裡走出來,冷不防撞見了徐飛。
徐飛上來第一句話即是:“我們結婚吧!”
林蔓一臉錯愕。
感動之餘,她眼中驀地蔓上了笑意,調笑地說道:“其實按照法律程序來看,我們還沒離婚呢!”
不過玩笑歸玩笑,林蔓和徐飛還是在香港正式登記結婚。
之後的幾年裡,林蔓再過的就是平淡的日子了。
“林蔓,還記得你欠我沒還的那兩個人情債嗎?”安景明心知大局已定,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我記得,”林蔓挑了一下眉梢,嘴角微微地勾起:“你要我怎麼還?”
越過林蔓的肩,安景明看向不遠處的徐飛。突然,他又改變了主意。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強求的呢!
“算了,”安景明改了口風,笑說道,“以前的事就都過去了。”
林蔓無心多猜安景明的想法,對他揮了揮手,轉身走向站在街對面的徐飛。
徐飛對安景明微微地頷首致意,爲林蔓拉開車門。
安景明一臉悵然地看着林蔓上了徐飛的車,一聲引擎的悶響之後,黑色的奔馳轎車駛上了街。
望着車子漸行漸遠,安景明突然想起了1965年底的一件事。
那個時候,劉中華剛剛被帶走接受調查,之後爲了控制五鋼廠那邊的局勢,他讓人把劉中華安排到別的城市。
其實,自65年底到66年中旬,他在外地忙全是劉中華和高毅生的事。
安景明不由得有了一番設想,要是那個時候他沒有做這件事,或許林蔓出事的時候,他就能及時知道。要是那樣,也許後來事情的走勢會有完全不一樣的發展。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暗自苦笑。
世事無常,很多時候,明明只差了一點點,竟就相差了一生。
在回家的路上,徐飛佯作隨意地問林蔓:“剛剛那個人,好像有些眼熟。”
林蔓道:“那是安景明,以前大名鼎鼎的安局家的公子,你不記得了?”
徐飛勾脣輕笑:“我還記得,當初你和秦峰結婚的時候,他來參加過婚禮。”
林蔓輕笑着糾正道:“你說錯了,不是我和秦峰結婚的時候,是我們結婚的時候。”
徐飛眼中掠過一抹暖意:“沒錯,是我們結婚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