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裡, 柳絮一旦飛起, 就意味着夏天不遠了。
一個天氣晴朗的星期天, 林蔓和秦峰約好去看傢俱。他們在江南的碼頭碰面。兩人兜兜轉轉地跑遍了江城賣傢俱的地方。傢俱店、百貨公司,甚至相熟的傢俱廠,只爲能挑到一張足夠舒適的雙人牀。
新房裡的一切都買得差不多了,林蔓和秦峰現獨缺一張好牀。
“馬隊長說, 已經送那女人去省城的精神病院了。”秦峰偶然想起了前日裡發生的事,忍不住告訴林蔓後續。
林蔓道:“那她媽呢?還有沒有鬧?”
秦峰道:“人都送過去了,鬧也沒用。因爲那女人有勞保, 醫藥費國家可以報銷。她媽媽見這樣,也只好勉強接受。現在每隔一兩個星期, 都會去省城看她。”
此時此刻,林蔓和秦峰正站在傢俱廠的倉庫裡, 由一個倉庫管理員陪着。
因爲老是挑不到誠心的牀, 秦峰便託人弄到了傢俱廠的關係。有不少領導買牀, 都是直接走傢俱廠的門路。這裡的傢俱, 品種繁多,且木質也更好更結實。
“這張牀不錯!”林蔓看中了一張香樟木的大牀。這牀樣式大方, 且也不是太過昂貴得顯眼, 價格適中。
秦峰走到林蔓身邊,伸手扶上牀尾,用力晃了晃:“這張多少錢?”
陪同的倉庫管理員比劃了個價錢,順便報出了所需的傢俱票。
林蔓心裡估算着價格的同時,驀地又見到一張橡木牀。她指着“新歡”, 對秦峰說道:“那張好像也不錯。”
秦峰長腿邁了兩步就到牀邊,跟挑前一張牀一樣,他稍稍晃了下牀尾,查驗是否足夠結實。
林蔓看見秦峰挑牀的小動作,不禁瞭然地笑了。她趁管理員轉向別處的當兒,挨近秦峰身側,輕笑道:“你挑牀就挑牀,搖什麼啊?難道是怕它不夠你晃?”
秦峰臉驟然紅了,聲音打顫:“胡,胡說什麼?”
“我說你們兩個挑好沒有?要哪個,快給個準信兒。”管理員等得不耐煩,催促着林蔓和秦峰快下決定。
林蔓和秦峰指着身前的橡木牀,異口同聲道:“就這個好了。”
話畢,兩人四目相對,心照不宣地笑了。
付了錢票後,秦峰跟管理員定下了取貨日期。他已經向局裡打過招呼,借了一輛能運傢俱的車子。到時,他科裡幾個相熟的同事,會跟車過去,到時幫他擡傢俱上樓。
林蔓表示她可以讓廠裡的工人幫忙。
秦峰不同意。他偏不要林蔓操一點心,對林蔓說她只要等在家裡就行,傢俱會自動上門。林蔓拗不過他,只好接受。
在約定好搬傢俱的這天,林蔓早早地趴上窗臺,懶懶地向廠門入口處望,等着秦峰的車子出現,等着一衆人將車子停在樓下,再齊心搬傢俱上樓。
廚房裡燉着骨頭湯。才燒了一個多鐘頭,骨頭的香氣就飄出了廚房,瀰漫了整個客廳。除了骨頭湯,竈臺上還擺着好幾樣配菜,有葷有素,全都切配碼好。這些都是林蔓一早準備的,打算等秦峰的同事們幹完活後,請人家留下來吃飯,好好款待衆人一番。
等到日上三竿,廠門處終於有了動靜。
一輛中型的貨車開進廠,駛過七八條東彎西繞的水泥路,終於停在了仿蘇樓前。
林蔓激動地奔下樓,一衆公安跳下車,自覺地搬傢俱上樓。林蔓先爲他們打開門,接着便在他們之中,找尋秦峰的身影。
“秦峰今天早上出差了,他來不急對你說,讓我們轉告你。”一個公安剛剛放下一樣傢俱,急趕着搬下一樣的間隙,匆忙對林蔓說道。
林蔓的好心情頓時涼了大半。好像心底的愉悅被抽走了一般,她瞬時對什麼都提不興趣了。
一衆公安們迅速搬完了傢俱。林蔓客氣地留他們吃飯。他們推託還要趕緊還車子回局裡,連水都沒有喝上一口,就匆匆地走了。
一溜煙的功夫,片刻前還亂糟糟、熙攘喧鬧的房子裡,又只剩下林蔓一個人。
林蔓關上房門,環視滿屋子的新傢俱,恍然覺得心裡填滿了。她輕步走進臥房,重重地仰躺在秦峰挑的橡木牀上。她閉上眼睛,回想剛搬進來時,房子裡空空蕩蕩,只擺了三兩個單身宿舍搬來的松木桌椅。
那時候,她不覺得這新房是新房,也對將要結婚沒有太大的感覺。可是現在卻完全不同了,她閉上眼睛,幾乎可以看見不久後的婚姻生活。雞毛蒜皮,甜蜜而溫馨。想到秦峰所臆想的晃動的牀腿,她不禁脣角盪漾起輕輕的笑。
“林蔓,你的加急電報!”
一日上午,一封加急電報徑直送到了化驗室。林蔓正在給四車間做複覈的單子。四車間主任等在一邊,催促着林蔓感快做完。因爲臨近中午,只剩下一輛貨車出廠。他期望能讓這批產品在中午之前運出去。
聽到“加急”兩字,林蔓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活,掃了一眼電報上的內容。
驀地,她臉色煞白,衝段大姐喊了一聲:“這活你替我一下,我有急事!”
顧不上四車間主任抗議,她快步奔到孫主任面前:“我要回上海探親,快給我開介紹信。”
孫主任看林蔓神色緊張,顯然是發生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他不敢耽誤林蔓的事,當即答應了林蔓的告假,並對她說道:“去上海的介紹信和探親證明在人事科開。”
說罷,孫主任寫了張條子給林蔓,讓林蔓憑條子去辦手續。林蔓半刻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到人事科開證明。恰巧林志明在辦公室。平日審覈批准要花兩三小時的手續,林志明輕手一擡,五分鐘就辦好了。
加急電報始終握在林蔓的手裡。林蔓的手攥得緊緊,手心沁出了汗。
電報上的只有六個字:外婆病重,速歸。
緊趕慢趕地,天黑之前,林蔓終於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車。這一次,她買到了硬臥的票。在往上海去的路上,她躺在牀上,心裡忐忑不安。一想到可能趕不上看白秀萍最後一眼,她就輾轉難眠。
不是一直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病重了。
林蔓回到梧桐裡時,像她第一次走進梧桐裡時一樣,都是天近傍晚。弄堂裡熙攘的孩子玩鬧聲,街坊鄰里間操一口吳儂軟語的閒談,空氣中瀰漫着油煎小黃魚、炒青菜的香味,皆一如往昔。王阿婆依舊蹲在門口淘米,嘩啦嘩啦,細細地篩出米里的糠。看見林蔓走過,她愣了一下,手裡動作不覺得停了半晌。
“外婆,我回來了!”林蔓還未進門,就甜聲地喊,想讓白秀萍儘早知道她回來了。
林蔓用鑰匙開門。在去江城前,白秀萍鄭重其事地給了她家門的鑰匙。白秀萍告訴她,無論她的戶口在哪裡,上海這個家永遠是她的家。白秀萍要讓她記住,她的口袋裡有一把鑰匙,用這把鑰匙,她可以在任何時候,回到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窩。
房裡沒人應聲。屋子裡灰濛濛一片,沒有亮燈。
林蔓徑直進屋,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
白秀萍躺在裡屋的牀上。林蔓輕步走到牀邊。白秀萍好像有所感應,微微地睜開了眼。
“小……小蔓回來了……”白秀萍氣若游絲,顫巍巍地向林蔓伸出手。
“醫生怎麼說?是什麼病?”林蔓接過白秀萍的手,關心地問。
白秀萍嘆氣道:“我沒有勞保。老二家說了,就別浪費那個錢看了。”
“那大舅舅一家呢?”林蔓強忍怒火,又問道。
白秀萍道:“你大舅舅被派到外地駐點,已經半年多了。你大舅媽讓你小舅媽氣跑了,帶着麗麗回了孃家。我實在沒辦法,只好求鄰居拍電報給你。”
說着說着,白秀萍難過地哭了:“小蔓,你要是再晚點回來,外婆真就看不見你了。”
林蔓看時間不早,張振業和宋招娣隨時會回來,她未免多事,立刻給白秀萍換上衣服,扶白秀萍下牀。
白秀萍有好幾天沒吃上東西,餓得渾身無力,走不動半步。林蔓索性背上她,直奔距離梧桐裡最近的醫院。
“你是怎麼照顧老人的,病成這樣才送來。”
林蔓剛背白秀萍進醫院,就有熱心地護士跑過來。轉眼功夫,好幾個醫生護士將白秀萍團團圍住。他們將白秀萍放在病牀上,直接推進手術室。
林蔓等在手術室外,眼看着醫生忙碌地奔走。手錶上的時針從6緩緩地跳到10。有醫生出來了幾次,把白秀萍的情況告訴林蔓。
白秀萍總算由危轉安,脫離了生命危險。
林蔓放下了心,好像千金的重負終於落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姆媽哪能了!”
“我的婆婆呀!你怎麼就走了啊!”
時近午夜,林蔓坐在手術室外,等到了一臉悲慼的張振業和宋招娣。他們看見手術室的燈滅了,而林蔓垂頭喪氣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以爲白秀萍已經油盡燈滅,撒手人寰。
林蔓擡起頭,深了一口氣,看向張振業和宋招娣。張振業的眼眶微紅,看來是惺惺做態中,還尚有一兩分真心的難過。而宋招娣則就是乾嚎了,眼角不但沒半點淚花,嚎到高音處,還不自覺地露出了些許笑容。輝輝一臉懵懂,鬧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林蔓嗤得笑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外婆已經沒事了。醫生說幸虧送來的及時,再好好休養半年,外婆能跟以前一樣硬朗,恐怕再活個二三十年也不成問題。”
宋招娣面色凝滯。當意識到好不容易就要到手的東西飛了,她緩過神來,氣得指着林蔓的鼻子罵道:“你他媽管什麼閒事!”
輝輝不解母親氣從何來,搖了下宋招娣的手:“姆媽,奶奶病好了不是好事嗎?你氣什麼?”
啪!
宋招娣反手一個巴掌打在輝輝臉上:“她一個老不死,活那麼久幹什麼!浪費錢又浪費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