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琉娘垂下眼簾,反問一句:“孃親這樣問,倒是叫女兒受寵若驚。孃親就不擔心女兒是信口開河,好讓周夫人再不能繼續刨根問底?”
杜吟秋面色淡淡的,目光依舊沒從戲臺上挪開,聲音只得兩人才聽得見:“崔家人對玉器極有天賦,尤其在鑑別方面。當初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只要被他過目的玉器,就從來沒有人能滲假混淆視聽。”
言下之意,崔琉娘是崔家的女兒,顯然很可能得到這個天賦。
崔琉娘眨眨眼,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過崔家有這麼厲害的本事。
若是如此,崔老爺怎的就被人忽悠買了一箱箱的假玉?
“天賦者,不過十有一二。老爺並沒有繼承老太爺的天賦,好在你卻是繼承,只可惜不是男兒身。”杜吟秋瞥了一眼過來,似有若無地嘆息一聲。
若是男兒身,如今崔琉娘便很可能是崔家的繼承人,杜吟秋也不至於被欺負至此,龔麗馨對待她們也更客氣一些。
可惜,一切都沒有如果。
崔琉娘不喜歡聽這話,都說女子能頂半邊天,不管男女,杜吟秋這般無作爲的消極抵抗,處境只會跟如今沒有多少差別。
她忍不住看了杜吟秋的肚子一眼,要是這個便宜孃親爭氣,再生一個弟弟做崔家嫡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偏偏杜吟秋的肚皮一直沒動靜,崔琉娘也就少了一個左膀右臂,兩母子在崔家的地位變得相當憋屈了。
她隱晦的目光並沒有逃過杜吟秋的雙眼,後者眼底的驚訝一閃而過,卻篤定地問道:“你知道了?什麼時候的事?”
知道什麼,崔老爺和龔麗馨之間不得不說的齷蹉事,還有崔明珠是崔老爺的親生血脈?
崔琉娘眯起眼,笑笑道:“孃親如何看出來,女兒已經知道了?”
“你做的小動作雖然隱晦,可是我已經掌家,老夫人雖然把大部分的權力牢牢捏在手裡,但是我在府裡放幾個不顯眼的釘子,倒不是什麼難事。”杜吟秋對她沒有隱瞞,崔琉娘讓芳春出去做了什麼,早就清清楚楚。
原本只是心下疑惑,如今串起來,杜吟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這個女兒,原來看着任性,喜歡胡鬧,簡直爛泥扶不上壁,讓她失望至極,逐漸便疏遠了,如今倒是忽然換了一個模樣,聰明地叫人驚訝。
或許這個樣子的崔琉娘,纔是她原來的性情?
還是說知道了那點齷蹉事,她也終於長大懂事了?
不管如何,杜吟秋多看了崔琉娘兩眼,對她隱晦的手段心裡多了幾分滿意。
足夠果斷,做事謹慎小心,又不留痕跡,根本不用杜吟秋在背後幫忙收拾爛攤子。
有這樣的手段,無論在哪裡都吃不了虧。
她倒是小看了這個女兒,到底是崔家的血脈,骨子裡精明得驚人。
既然杜吟秋都知道了,崔琉娘也只是微笑着沒有接話。
她做得還算隱秘,杜吟秋已經說明白,餘下的錯漏肯定也一併遮掩上,不會讓自己有麻煩。
這就足夠了,光是這一點,崔琉娘就對杜吟秋另眼相看。
到底不至於懦弱得只懂得逃避,卻什麼都不做,暗地裡還是徐徐爲之的。
就是不知道杜吟秋想要做什麼,慢慢蠶食掉老夫人手裡的掌家權,會不會太慢了一些?
得到掌家權後,杜吟秋又要對老夫人和崔老爺做什麼?
崔琉娘需要在崔府找一個幫手,杜吟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杜吟秋背後裡的心思太深沉了,並非是一個好掌控的同伴,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拖累自己?
她沉吟片刻,還是打算多瞧瞧再打算,話鋒再次一轉:“孃親提起的玉珊瑚,女兒沒有說謊,確實雕工一流,玉質也是少見的上等白玉。”
“等等,白玉?”杜吟秋一下就發現了關鍵處,視線終於從戲臺上挪開,皺眉道:“玉珊瑚明明是紅玉所做,怎的是白玉……”
恍然間,她頓時明白了,這不是天然的紅玉,而是用白玉僞造出來的!
不得不說,這一下實在高明。
紅玉比起白玉來說少見,價錢提上一倍都不止。玉是真的,誰看了都不會懷疑。加上絕妙的雕工,就連南夫人也看漏了眼。
杜吟秋盯着崔琉娘,崔家的血脈真可怕,連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也輕易把僞造的紅玉看出端倪來了嗎?
崔琉娘壓低聲音,面上帶着微笑,兩人像是親暱地說着貼心話,其實卻是在談論玉珊瑚的真僞:“有一種古方,用鐵屑與白玉拌在一起,再用熱醋灌滿泡上十幾天,埋入地下,幾個月後取出,白玉的表面紋理鏽如鐵紅色的土斑,偶爾還會呈現淡淡的橘皮紋。”
她也是曾見過一次,才能辨認出來。這一來不但讓白玉染了色,還呈現出古玉的特徵。
即便是閱玉無數的人,若是沒瞧見過仿造的古玉,也很難辨別真僞。
畢竟鑑玉師,鑑的是玉的真假。如今玉是真的,不過表面的痕跡是假的,誰也不會想到。
崔琉娘想着在百寶齋裡看過的玉器,清一色的好玉,又是極好的雕工,色澤自然,水頭極好,在她生活的年代,已經很難再看到天然雕琢的玉器了。
一來是玉礦越來越少了,玉不是能循環的資源,用掉就用掉了,不可能再生。幾百年來不停挖,已經挖得差不多了。
二來古玉的需求只多不少,漸漸物以稀爲貴,價錢越來越驚人。有眼力的都知道這是一塊大蛋糕,就算搶到一小口,那利益也是相當驚人的,誰不想摻和一腳?
所以爲了能賣好價錢,僞造師所造的古玉器層出不窮,什麼辦法都嘗試過。
其中,崔琉孃的師傅的手藝能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崔琉娘更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在師傅的手藝上做了些許的變動,就讓古玉看起來更真。
真假玉器放在一起,即便是資深的鑑玉師也不一定能辨認出來。
杜吟秋第一次聽聞這樣僞造玉器的方法,不由倒抽了一口氣。
她想得更多,南夫人千辛萬苦從南方輾轉買回來的,肯定不只是放在家裡觀賞。
三年一次的官員考覈即將開始,杜吟秋雖說跟杜家聯繫少,對這些事還是很關注的。
南夫人的用意很明確,估計是爲了給南大人打點,這纔買的玉珊瑚。
杜吟秋心裡尋思着,把玉珊瑚是僞造的事告訴南夫人,能不能得到好處,順便拉攏南家?
崔琉娘看出了她的心思,搖頭道:“孃親,不說南夫人會不會信,這事還是別摻和爲好。而且識貨的人不多,誰看了都是一件上品玉器,我們又何必去討人嫌,戳破了此等好事?”
杜吟秋真是一時衝動跑去告訴南夫人,買的玉珊瑚是假的,上面的紅色紋路都是人工染的,價錢壓根就沒想象中那麼高。
南夫人會信才奇怪,沒把杜吟秋亂棍打出去,已經算很給面子了。
要是這事傳出去,走漏了風聲,南家還怎麼送給南大人的上峰?
別說真假,只要有人懷疑是假的,這等好事就變壞事了。
杜吟秋壞了南夫人的好事,下場不會比周夫人好到哪裡去。
南夫人可不是什麼善人,心胸狹窄,有仇必報,麻煩簡直接踵而來。
這時候還不如裝傻,反正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真假來,誰都不清楚是假的,送禮的人高興,收禮的人也高興,實在是皆大歡喜,雙方都得了好處,有什麼不好的?
杜吟秋不過想想,沒料到崔琉娘一眼就瞧出來了。
她自然不蠢,這個念頭不過在腦海中一轉,很快就放棄了。
崔琉娘說得實在,南夫人就算相信了,也只會惱羞成怒,哪裡會感謝她的好心提醒?
有時候難得糊塗,的確是真理。既然大家都沒看出來,她們也是如此,就算以後有人發現是假的,也牽扯不到崔家頭上來。
杜吟秋原本是官家小姐,官場上面的糟心事,杜大人偶爾會提起一兩句。她卻是從小嬌養,姊妹情深,父親身邊沒什麼通房小妾來爭寵,母親過得舒心,爹孃感情也極好,這便造就了自己天真的性情。
若非如此,又怎會在一次踏青的時候對崔老爺一見傾心,非君不嫁呢?
如今想來還真是蠢,杜吟秋不過一眼,就把自己一輩子都賠了進去。
在崔府,原本有老太爺在,日子過得還不算糟糕。
可是漸漸的,杜吟秋髮現了崔老爺和老夫人之間的齷蹉事,連多看枕邊人一眼都覺得噁心了,逐漸疏遠,想着眼不見爲淨。
但是老太爺一死,兩人似乎更加肆無忌憚了,就連崔明珠也隱隱約約猜出來了。
不像是旁人告訴她的,只怕是那兩人不知道收斂,這才終於露了餡。
杜吟秋又看了身邊的崔琉娘一眼,不知不覺這個女兒已經長大了,聰慧得令人害怕。
那張秀麗的面容不同小時候跟她親爹有三四分相似,長開了許多,輪廓隱隱像杜家人。
瓜子臉,丹鳳眼,倒是越發是個美人胚子。
杜吟秋這才發覺,自己對這個女兒實在疏忽得太久。在她自怨自艾不願意相信崔老爺和龔麗馨之間的苟且事的時候,崔琉娘卻已經悄悄長大,變得亭亭玉立,更是聰明伶俐。
她將對崔老爺的厭惡,轉嫁到相似的女兒身上,這才漸行漸遠。
如今想來,卻是自己錯了。
崔老爺是崔老爺,崔琉娘卻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即便有崔家一半的血緣,卻也是杜家的後人,是她杜吟秋的女兒。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