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住宿樓上,還住有很多小學老師,白秋覺得,原來同爲一校同事,現在仍然同居一樓,教師節慶祝宴,似乎邀其共同參加爲好。下課後,他打電話告訴小學暫時主持工作的袁江主任:五溝中學全體教師,誠邀五溝小學全體教職工,九月十日晚上六時,在民族食店共度教師節。袁江不好拿主意,找黃校長,黃校長說:“球大的事,就是吃頓飯,都不敢拿主意。你主持啥工作?你說去就去,你說不去就不去。”
袁主任說:“白校長是誠實人,沒有惡意。”
十日,星期三,按規定教師節可以放內假,白秋說,學生在校,放假不可取,各班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上午,開了個短短的慶祝會,五溝鎮領導悉數參加,下午是作文課,白秋到教室出了作文題:《這件事情有蹊蹺》。
說實話,這個作文題目有點挑戰學生。白秋講道:要任憑思維的翅膀自由飛翔,去發現家裡,學校裡,社會上,眼之所見,心之所思的蹊蹺事,寫出蹊蹺事的精妙,寫出蹊蹺事的新意。對於蹊蹺事中透漏出了什麼,至於“蹊蹺”的具體含義是什麼,如何打開思路,給同學們十分鐘的討論時間。
討論結束,白秋要同學們口述這篇作文的基本思路。
有點冷場。
還好,一個黑黑的小男生站起來,拿着本子朗讀:“驕陽似火。他每天跳着踢踏舞去工作室,然後仰面躺下來,去粉刷天花板。”
小黑男生坐下了。
白秋很詫異,“完了?”
“完了。”
教室裡一片沉寂。
“真的完了?”
“真的完了。”
白秋說:“你咋不是口述而是朗讀呢?再念一遍。”
小黑男生沒有解釋,站起來又念一遍。白秋有點不知所措。頓了頓,白秋說:“這事真有點蹊蹺。就是材料太短,太短,太短了。啊,連標點四十幾個字。”白秋的頭腦裡迅速打着轉,學生之所以是朗讀,是因爲覺得這份寫作素材太可愛,太有價值,但不知道如何打開作靈感如何謀篇佈局如何構思情節人物事件如何開頭結尾寫成文章,他是在
求助老師。而白秋,一不知道這段話出自何人之口,其真意何如,二是這幾十個字所傳遞的信息真難判斷作者表達何種情感何種事由何種思想。白秋在搜索解決這一教學突發事件的最佳方案。頓了頓,白秋只好左顧而言他:“其他同學口述自己的作文構思。”接着,又有幾個同學口述了自己的作文思路。
小黑男生的朗讀使白秋亂了方寸,幾個同學口述作文思路、輪廓後,白秋補講道:“一、蹊蹺事要有新意,給人以新鮮感。二、‘蹊蹺’含義應當是事情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發展過程或者結果,至於結果到底是什麼,應該給讀者以思考的空間。三、要有豐富的想象和語言組織,篇幅至少要五百字,像篇文章。”
白秋突然懨懨的,像是大病初癒,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太寬泛,太籠統,這明明是是對學生學習時間的浪費,是對曾經大學副教授稱號的自辱!他面色潮紅,有些呼吸急促,怯怯的對小黑男生說:“這個時候你說說,你的‘蹊蹺事’的‘蹊蹺’是啥?我有點不懂,還有,你的這段話來自哪裡?”
小黑男生站起來說:“我是暑假進城在書攤上一本雜誌的封面看到的,我一直覺得蹊蹺,就記下來了,至於結果,我至今沒搞懂。看到作文題,我高興,就剽竊了。”
教室裡鬨堂大笑。
“作者是誰?”
“沒有注意看。”
教室裡又是一片笑聲。
白秋終於有點鎮定,說,我們乾脆就來次給定材料作文,讓同學們按自己的理解,把這位男生的作文素材寫成字數在五百至一千字左右的文章。現在,我們圍繞着“跳踢踏舞者”“仰面刷天花板”一事展開討論:你如何構思作文,如何寫出事情的蹊蹺和精妙?
好在學生髮言也還踊躍,至於文中主人公,有說是“行爲藝術家”的;有說是“極富藝術修養的裝修工”的;有人說是“虛幻世界的虛幻人物”;當然,還是有人說是“精神病患者”。白秋有意把小黑男生喊起來,要他把主人公定個位,小黑男生說:我的基本思路是把他定格爲爲“農村籍貧困的藝術類大學生。因家庭經濟困難,在城裡
打暑假工”。
白秋有些緊張!眼前坐着的幾十個學生似乎都睜着大眼睛看着他,白秋心虛的認爲,一雙雙大眼睛是在嘲笑他。
絕對是在嘲笑他!
嘲笑他從教二十年,教齡不短,是個老先生,老而無能,在學生面前江郎才盡窘態畢露。嘲笑他走上講臺給中學教師講授中學生作文教學的理論與實踐,曾經滔滔不絕頭頭是道,今天給學生們的學生上作文課,真正意義的教授學生寫作文就折戟沉沙。嘲笑他多少次你爲自己的思維敏捷,爲自己文思勃發,爲自己視野開闊,爲自己博覽羣書而自豪,而洋洋自得,今天一個初中生提供的一小段四十幾個字的短文讓你束手無策。白秋啊白秋,你,也會落得個徹頭徹尾的緊張尷尬?他甚而覺得,那黑臉學生,是滿臉的憤懣,那黑黑的寸頭,是滿懷希望求之而未得的怒髮衝冠,六十張稚嫩的臉蛋都在冒火,他明明清楚的看到有幾個女生生氣的把胸前的黑髮向後腦勺甩去了!也似乎聽到了有人用腳踏着水泥地板——分明是喝倒彩,他們,給一校之長的生硬粗糙的作文課無情的用腳投票。白秋有些着急:學生的知識面,學生的閱讀量,學生攝入知識的渠道,是如此之廣闊!他覺得自己教學智慧和教學經驗是多麼淺薄玄泛,作文指導多麼空洞蒼白!白秋呀白秋,你正是工作的黃金年齡,新官上任,你的校長堅持上主課,有能力能堅持下去嗎?
教學永遠是一門遺憾的藝術。白秋爲這節課準備不充分效果不好而自責趙哥說“上班當教師,下班當校長”時趙哥就提醒過他,你上主課了,你要參加縣鎮各類各級會議、活動,與學校千絲萬縷聯繫的縣級各部門工作視察指導、座談調研和學校繁瑣的日常事務纏着你,你怎樣處理好這些矛盾?——前天,上午到縣局參加教師節慶祝會,昨天上午理料奶奶後事,今天中午學校開慶祝會,上次摸底作文未能及時批改,書面備課倉倉促促,今後這類事會少嗎,今後遇到這類情況又怎麼辦?白秋陷入了深深的的自責和反思。
龍門山人曰:
命無官符笏,忠誠也枉然。
三尺講臺上,天高地闊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