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朝廷清廷最激烈的一場權力鬥爭,卻是以一種表面和平的方式展開的,肅順和慈禧雙方都有禮有節。
兩宮太后的回京隊伍,由勝保親自率大軍護送,從熱河啓程後不久便遭遇大雨滂沱,道路泥濘無法前行,兩宮太后無奈,只好於峽谷中尋找避雨歇腳的地方,衣食與住宿也沒有提前安排,她們幾乎成了落湯雞。
此時,護送咸豐皇帝靈柩的隊伍也因爲下雨,行進遲緩,落後她們大約有十英里。
慈禧此時依然不忘禮節,以兩宮的名義,派了幾個人返回梓宮歇腳處,詢問咸豐皇帝靈柩是否安妥。
怡親王、肅順及諸位贊襄大臣回覆稱:“靈柩已經安全抵達第一個休息地。”
接到消息,慈禧從自己的俸祿中拿出一千金賞予搬運者,以示對他們辛勞的肯定和讚賞。
怡親王載垣又猶豫不決了,對肅順說:“本王看慈禧沒什麼異常,要不取消行動,等我們回京後再看她的表現吧,大行皇帝剛逝,我們這麼做,會不會授人以柄?況且皇太后是無辜的。本王看勝保會壞我們的事!”
“我們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肅順雖清楚,只要慈禧太后活着,自己的危險便會時刻增加,便勸說怡親王載垣。
怡親王載垣沒有說話,他仍然不忘職責及大清禮儀,派人回奏兩宮太后,感謝她們對咸豐皇帝遺體的擔憂掛念。
慈禧也回覆怡親王載垣,贊其忠心耿耿,盡職盡責。就這樣,在一路的生死較量中,兩方始終保持以禮相待。
兩宮的太后隊伍到了古北口。古北口是山海關、居庸關兩關之間的長城要塞,位於密雲區東北部,距離京城約二百四十里,爲遼東平原和內蒙古通往中原地區的咽喉。這裡就是肅順打算除掉兩宮太后的地方,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曾紀澤。
曾紀澤對肅順說過,殺慈禧最好的時機,是在咸豐皇帝死後,當時可以立即僞造要慈禧陪葬的詔書。但是肅順的心不夠狠,也沒說服怡親王載垣。
在古北口殺兩宮太后,嫁禍捻賊,這是一個相當愚蠢的決定。此時,兩宮太后有勝保的大軍護衛,小股的捻賊根本靠近不了兩宮的轎子。
天已經快黑了,榮祿離開了送葬隊伍,帶上自己的一小隊人馬,快馬加鞭趕去古北口營救太后,並在她們到達古北口前趕上來了。
曾紀澤需要做一個艱難的決定,在肅順集團和慈禧集團之間。
這個抉擇對曾紀澤來說,並不揪心,他在等父親曾國藩的決定。
而曾國藩的決定,要比曾紀澤揪心得多,他面對的選擇,是要不要反清。
曾紀澤在湘軍拿下安慶之後,就跟曾國藩寫了一封帶暗語的密信,說1861年底,是湘軍反清的最佳時機。曾紀澤知道,一個人的思想很難轉變,曾國藩是中國傳統文化薰陶出來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典型知識分子。他認爲“功不必自己出,名不必自己成”,“功成身退,愈急愈好”。曾國藩認爲古人修身有四端可效:“慎獨則心泰,主敬則身強,求人則人悅,思誠則神欽”。曾國藩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守篤誠,戒機巧,抱道守真,不慕富貴,“人生有窮達,知命而無憂”,但曾紀澤還是要試試,他勸曾國藩先反清,佔據江南,和大清王朝以長江爲界,分而治之。
當時確實存在着改朝換代的機會,咸豐死後,以肅順爲首的朝臣勢力、以恭親王爲首的帝胤勢力、以慈禧爲首的帝后勢力互相傾軋,不能形成對外的合力。此時,湘軍如果造反,確實是有機會的。這也是曾紀澤爲什麼選擇帶兵北上勤王的原因,他要保持肅順集團和慈禧集團的平衡。
當時咸豐駕崩、幼帝即位,京城裡的人心比較浮動。這種時候舉旗造反,民衆不會對清朝絕對忠誠。而江南大營覆滅,僧格林沁、勝保率領的八旗兵也兵敗八里橋,清朝的正規部隊遭受了重創,湘軍起義是有可能會成功。
曾紀澤不認爲曾國藩反清應該在攻陷江寧後,舉兵北上。他覺得湘軍最好的舉義時間,只能是攻陷安慶後的這段時間。當時湘軍將領對曾國藩的推戴,幾乎全部發生在1861年前後,而在1864年湘軍攻陷江寧後,反而沒人提反清的事了。
爲什麼湘軍不能等攻克江寧後再起義勝呢?當時慈禧太后的地位已經相當穩固。1865年,她罷免恭親王奕議政王與軍機大臣之職,恭親王毫不敢反抗。從這件事情中,就可以看出那時的慈禧太后擁有怎樣的權勢。這時候的清廷,在慈禧太后的領導下,已經擰成了一股繩。老百姓對清廷的信心,也有所恢復。這個時候的清朝,不太容易被推翻。而且當時洋人也比較認可清廷。而且1865年,曾國藩對於湘軍的統攝能力已經下降了許多。
反而是攻克安慶後不久,胡林翼病逝,這時候曾國藩成了名義上的湘軍的唯一統帥。此時的曾國藩,對於除了劉長佑、劉坤一一系湘軍以外的各路湘軍,都有着比較強的統攝能力。左宗棠羽翼未豐,也聽曾國藩指揮。
然而,從1862年淮軍建立到1864年湘軍攻克江寧的這段時間裡,左宗棠、李鴻章都自立門戶。如果曾國藩在攻克江寧後造反,左宗棠、李鴻章很可能不會跟從,甚至會幫助清廷消滅曾國藩。此時的曾國藩,真正能夠控制的部隊,只有曾國荃的吉字營以及彭玉麟的湘軍水師。以這點實力爭衡天下,無異於蚍蜉撼樹。
而且,等到1865年,曾家嫡系部隊的戰鬥力會下降許多。吉字營攻克安慶時,只有一萬多人,基本上都是精兵。但之後爲了迅速攻克江寧,盲目擴招到五萬,士兵的平均戰鬥力下滑。這時候的吉字營,已經沒有了剛開始時的那種衝勁,都指望着攻克江寧搶掠一番,然後回湖南老家過好日子,戰鬥力早已不能和攻克安慶後的那段時間相比。靠這樣的軍隊爭奪天下,是不行的。在1865年,曾國荃對曾國藩說:“你是兩江總督,加上閩浙總督左宗棠,四川總督駱秉章,江蘇總督李鴻章三個現任總督,還有五個現任巡撫全是湘軍嫡系。大哥手裡握着20萬湘軍精兵,再遣李秀成收納10萬太平軍降兵,這樣30萬精銳之師,即可攻破京師,恢復漢家江山,大哥將成爲一代帝王。”
曾國藩回答道:“共患難時大家可以是朋友;同富貴時往往成了仇敵。就說那個左宗棠,他做師爺時便不甘居人之下;如今同我平起平坐,他肯對我俯首稱臣?再說李鴻章,我若平穩安泰他就是我的學生;我若不順,李鴻章必然反戈一擊。還有那個李秀成,他投降了,就是一隻喪家犬,誰還聽他的?再說,朝廷防我之心令人枕蓆難安。”
這一番話,是無奈的事實,叫曾國荃無話可說。而且,當時湘軍兵力在江南數省雖佔優勢,但清廷的官文據長江上游;富明阿、馮子才分守揚州、鎮江;增格林沁屯兵粵皖,這表明慈禧對湘軍早有防備。
反不反清,1861年底,曾國藩也不是沒考慮過。安慶破城不久的一天晚上,曾國荃率湘軍高級將領30餘人突然求見曾國藩。見面後,所有將領齊刷刷跪倒,一言不發。須知,在當時,勸進是成則王侯、敗則誅九族的舉動,這無言勝有言的場景只能靠曾國藩慢慢體味其中的奧義。見大哥面無表情,按捺不住的曾國荃遞上一張紙條。打開紙條,映入曾國藩眼簾的赫然是“東南半壁無主,滌公豈無意乎”兩行字。
見此,曾國藩大喝一聲:取紙筆!紙筆到後,曾氏揮毫疾書,完後把筆一擲,一語不發,從容退入後室。衆將不知所措,屏息良久,才趨至書案前,見曾寫了14個大字:“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這幅集句聯上聯出自蘇軾的詩,下聯出自王安石的詩,在這裡,曾國藩明確向衆將表示:我崇尚清高、淡雅的聖賢,稱王稱帝,成就一方霸業並不是我終身的追求。
其實,早在安慶勸進之前,李元度、左宗棠、彭玉麟、王闓運等衆多湘軍將領和社會名流都對曾國藩有過或明或暗的示意。湘軍攻克安慶後,曾的幕僚李元度撰成一聯呈給他,其聯爲“王侯無種,帝王有真”。曾見後立即將其撕毀,並斥責了李。在《曾國藩日記》中,也有多處戒勉李審慎的記載,雖不便明記,但大概應指此事。不久,左宗棠又託湘軍二號人物胡林翼爲曾送來一聯,其聯爲“神所憑依,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曾國藩看後,立即將“似”字改爲“未”字,以表明心跡。
曾國藩的腦袋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作爲飽受儒家傳統文化浸染的理學大家,“名份”觀念是曾氏內心無法邁過的一個坎。整日標榜“忠孝”,卻一朝謀反作亂,這無異於自己狠狠抽了自己一記耳光,對於視名節如生命的曾氏而言,天下人尤其是天下士人的罵聲會把自己“淹沒”。況且,按照曾國藩推崇的老莊之道,“花未開全月未圓”方是人生最佳狀態,自己能從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走到位極人臣的高位,“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已經不是什麼好兆頭了。但這也並不意味着他不敢越雷池,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曾國藩也有自己的野心。
曾國藩心想,湘軍要想起義成功,必須首先處理好和太平軍之間的關係。如果湘軍能和太平軍達成諒解,在“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旗幟下實現聯合的話,推翻清朝易如反掌。如果湘軍能夠穩住太平軍,雖然不聯合但也不相互攻擊,則湘軍北伐推翻清朝的可能性是有的。如果湘軍完全不能和太平軍改善關係,則難以兩邊作戰,推翻清朝。
曾國藩和洪秀全不共戴天,他是不大可能向洪秀全那種落地秀才妥協的。所以,第三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前兩者。
湘軍要想北上推翻清朝,還必須解決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軍餉的問題。關於湘軍軍餉,我在下一章中將會詳細敘述。大家會看到,軍餉的籌集是多麼的困難。
就攻陷安慶前後這個時間段來說,曾國藩所能依仗的軍餉來源其實只有湖南一省。但即便是湖南,也因爲石達開的兩次襲擾,經濟受到重創,能夠提供給湘軍的軍餉不會太多。
湖北在胡林翼逝世後,成了官文的天下。湘軍要造反的話,他不但不會幫助,反而會成爲鎮壓湘軍的急先鋒。江西官場與曾國藩關係一直很僵,所以不可能爲造反的湘軍提供軍餉。安徽剛剛經歷大的戰亂,根本沒有可能提供軍餉。至於其他省,更不會提供軍餉。
沒有軍餉,湘軍不可能打勝仗,這是曾國藩最擔心的問題。
曾國藩覺得攻克安慶前後雖然存在着造反成功的時機,但並不成熟。強行去做可能沒有好結果,捨生取義固然可嘉,但自己必須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爲家族、爲民族做出更多更有意義的事情。
所以曾國藩給曾紀澤送去回信,說國內動亂頻仍,列強環伺中華,內憂外患之中,不想再度置民於水火,不想讓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又會經歷更多磨難。
曾紀澤看到曾國藩的回信,曾國藩的態度,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黃馬上,雙腿一夾緊馬肚子,帶人往古北口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