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的吳王府,在曾紀澤的規劃監督下,經過五年多的經營,造得規模宏闊,氣派壯大,比起咸豐二年時的總督衙門來,擴大了三倍,豪華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園,爲着投曾國藩所好,新近又從紫金山移來數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勁,竹葉青翠,給滿是亭臺樓閣、曲徑假山的花園平添無限生機,無限雅趣。
曾紀澤派人去湖南採購,吩咐裝一船君山泥土來,以便斑竹能更順利地在西花園裡成活紮根。碧波盪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着曾紀澤當年最喜愛的石舫。
湖面大爲拓寬,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於是從岸邊到石舫之間,又架起一座九曲橋,橋的欄杆上飾滿彩繪。橋上有頂,頂上蓋着天藍色琉璃瓦。陽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來,與藍天碧水融爲一色,和諧壯美,顯示出建築師的匠心。
而且曾紀澤命人在東面花圃邊開出幾塊菜地來,開春種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農家菜蔬,向僚屬示以不忘稼穡之本。
老夫人歐陽氏臥病已三個月了,她素來體氣虛弱。從同治八年起與丈夫得了同樣的病:右目失明,左目僅見微光。天氣冷,搬進吳王府後,她未走出門外一步。那天太陽出來了,天氣和暖,在曾紀澤和滿女紀芬的陪同下,曾國藩和歐陽夫人一起來到西花園,沿着九曲橋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滿姑,你今年二十歲了,我和你娘還未給你定下婆家,你心裡有怨氣嗎?”一家四口在石舫裡的木凳上坐下後,曾國藩望着長得厚厚敦敦,酷肖其母的滿女,憐愛地問。
“父親,妹妹說了,這一輩子不嫁人,在家伺候兩位老人。”曾紀澤笑道。
“就是嘛,我不着急!”紀芬羞得滿臉通紅,扭過臉去,望着石舫外枯乾的黑黃色的荷葉杆。其實,紀芬心裡怎會不着急?但急有什麼用,總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從她懂事起,就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空閒過、舒暢過。幾個姐姐的婚事,她從來沒有聽見父親提起過,就那樣一個一個地嫁出去了。別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酒席擺幾百桌,裝嫁妝的擡盒連綿一兩里路長。都說自己的父親是湖南最大的官,是漢人的王,但在曾紀芬的眼裡,幾個姐姐的出嫁,不僅從沒風光過,反而寒傖得很,送親那天的孃家人中,又照例沒有父親到場!父親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纔有這麼一刻家人閒聊的光陰。
“傻丫頭,哪有一輩子不出嫁的道理!我們兩個老的歸天了呢?”歐陽夫人笑着對女兒說,“滿姑,你不知道,你父親爲你的婚事着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着要給你尋一個最好的郎君。”
紀芬羞得低下頭。歐陽夫人摸着女兒柔軟的黑髮,滿腹疼愛地說:“公婆愛頭孫,爹孃疼滿崽。你是父母的滿嬌嬌,七個兄妹中,我看你父親最疼的就是你,常說你長得一副阿彌陀佛相,將來福壽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個人品好、學問好、家境好、公婆好、體質好的五好夫婿。”
“這樣事事都好的人,到哪裡去找呀!”曾紀芬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嬌甜地望着母親。
知夫莫如妻。歐陽夫人說的正是曾國藩的心思。這些年來,他爲已嫁的四個女兒的婚事負疚深重。四個女婿都是他作主定的,四個女兒的家庭都不美滿。大女婿袁秉楨**兇暴,致使大女兒三十歲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例。二女婿陳遠濟幼時聰明,長大後卻變得平庸,毫無上進心,二女兒紀耀終年鬱鬱寡歡。三女婿羅允吉是個花花公子,不務正業,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紀琛一年到頭總想住孃家。四女婿郭剛基人品學問都不錯,卻又體質羸弱,二十一歲便病死,留下紀純拖着兩個兒子守空房。鑑於四個女兒的不幸,曾國藩總結出“五好”的擇婿標準。正因爲“五好”夫婿難找,故而讓二十歲的滿女尚待字閨中。這次視察江南機器製造局,卻意外地看到一隻雛鳳,一匹千里駒。自己是看準了,不過這一次他要好好徵求夫人和女兒的意見,過去的教訓實在把他嚇怕了。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兒自己不同意的話,這件事也決不勉強。
“妹妹的婚事,就交給我吧。“曾紀澤笑道,”我比較擅長撮合姻緣。“
曾紀澤說的是實話,他已經撮合了好幾對,秦月嫁給了二虎,蘇慕白後來嫁給了劉永福,她的妹妹蘇慕蓮嫁給了劉銘傳,都是曾紀澤當的紅娘。
曾國藩微笑點點頭,對曾紀澤說:”你妹妹的婚事,就交給你了。我和你母親都老了。“
曾紀澤道:”妹妹是有福之人,你們放心吧。“
曾國藩好像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至,問曾紀澤道:我當年給你講的挺經的第一條,你還記得嗎?”
“記得。”曾紀澤回答,那年曾國藩說的兩個鄉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讓的故事,給他極深的印象。他曾經認真地思考過很長一段時間,也體味出了這個小故事中所包含着的許多內容,但他把握不準父親的意思,問道:“父親爲何提起此事?”
曾國藩說:“一樁鄉下時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罷了。兩個犟人,在那裡挺着,看哪個挺得久,不能堅持下去的人就自然輸了。我這個人年輕時就喜歡與人挺着幹,你很像我,世間事誰勝誰負,有時就看能挺不能挺。希望你把徐圖自強的事業進行到底。洋務非辦不可!歐洲各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東北,闖入我邊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載,亙古之所未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與之立約通商,合地球東西南北九萬里之遙皆聚於中國,這的確爲三千年一大變局。中國之弓矛、擡槍、土炮,不能敵洋人之來複槍炮,中國之舟楫艇船,不能敵洋人之輪機兵船,故而受制於洋人。處今日之局勢而侈言攘夷、驅逐出境等等,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無槍炮船艦,亦是空話。但必須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爲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洋人的長處要學,老祖宗的衣鉢更不能丟!”
曾紀澤思索一會,說:“我大概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說完,眼睛看着曾國藩,曾國藩以五指捋須,久久不語。六年前,湘淮兩軍三十萬,又挾攻克金陵的聲威,作爲最高統帥,他的心只要稍稍動一下,陳橋兵變的事就會重演,黃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更加殘酷的流血搏鬥,更加曠日持久的兵刃相爭。說不定只要他在東南登基,立即就會有人在西北稱王,在中原稱帝,整個中國大地就從此更無一塊安寧之土,億萬百姓更無喘息之日。劫後餘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
爲了改朝換代,再次把他們推入戰亂兵火之中,不正是對老百姓犯下滔天之罪嗎?千秋史冊,將又會如何評價這件事呢?這一點,曾國藩作爲一個孔孟信徒,懷着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沒有去做。這幾年來,眼看着曾紀澤招攬一大批掌握泰西先進技術的人才,在中國廣建工廠,製造船炮機器,吳國日漸強盛,他覺得兒子曾紀澤可能會按捺不住。
曾國藩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項背,勳業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仗其實是外行,不僅不能比郭李,就連塔羅彭楊都不及。而他的兒子曾紀澤完全不同,他文武全才,可以建立一番事業,他都能預料到兒子將來羽翼豐滿,一定會推翻滿清,改朝換代,但是他怕曾紀澤因年輕而太着急,他要曾紀澤答應自己,”我過世後,你守孝三年。“
曾紀澤明白曾國藩的苦心,說:”孩兒謹記父親的教誨!“
1872年,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國藩就醒過來了。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日,他的父親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這天一樣,早早地起來,想在父親的牌位面前磕三個頭,但病軀已不容許他下跪了,只得改成低頭默哀。站了一會,他也覺得難以支持,便匆匆結束祭奠儀式,叫人攙扶着來到簽押房。他先握起筆來,認真地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把要對兒子所說的千言萬語歸納爲四條,並把它端端正正地寫下來,要兒子們懸掛於中堂,每天朗誦一遍,恪遵不易,並一代一代傳下去。現在,他把這四條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字,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這時,曾紀澤走了進來,跟曾國藩請安。
“紀澤,扶我到西花園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親時的哀慼已經過去,曾國藩見紀澤進來,他才發現大腿有點發脹,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着烏雲,像是要下雨。
“父親,外面風大,我扶着你老到花廳裡走走吧!”曾紀澤勸阻道。
“好幾天沒有到竹林去了,你給我件披風吧!”
曾紀澤找了件舊披風披在父親的肩上,攙扶着他踱出簽押房,向西花園走去。
父子倆一路走,一路談着家常,不知不覺竹林就在眼前了。忽然,一陣大風吹來,曾國藩叫聲“腳麻”,便身子一傾,歪倒在兒子的身上。紀澤忙扶着,看看父親時,不覺驚呆了:只見他張開着嘴,右手僵持在半空,已不能說話了。
曾紀澤急得大叫:“來人啦!”
正在竹林裡鋤草的僕役聞訊趕來,忙着把曾國藩背進大廳。曾紀澤一面叫人趕快去請醫生,一面吩咐鋪牀褥。過不多久,曾國藩醒過來了,嘴脣也已自然地閉好,只是不能再說話。他搖了搖手,指着大廳正中的太師椅。紀澤明白,讓僕役把父親背到椅子邊,扶着他慢慢坐好。這時,歐陽夫人、曾國荃父子、紀鴻夫婦、紀琛、紀純、紀芬姊妹都已慌慌張張地趕來,大廳裡擠滿了人。
曾國藩勉強擡起頭來,將衆人都望了一眼,又無力地垂下了頭。良久,他將右手從九弟的雙手中死勁掙出,對着簽押房指了指,大家都不明白他指的什麼。
曾紀澤去簽押房裡,將一卷紙拿到父親面前,曾國藩點點頭。曾紀澤打開一看,紙上赫然現出一行字來:諭紀澤紀鴻。曾紀澤知道這便是父親的遺書,雙手把紙展開,以顫抖的聲音念道:
“餘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今將永別,特立四條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
二曰主敬則身強。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聰明睿智,皆由此出。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
四曰習勞則神欽。人一日所着之衣所進之食,與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之,鬼神許之,以爲彼自食其力也。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勞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祇欽仰,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條爲餘數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記之行之,並傳之於子子孫孫,則餘曾家可長盛不衰,代有人才。”
另外一封遺書,則是寫給曾紀澤的,讓他繼承吳王之位,但要守孝三年。
曾紀澤跪在地上,俯首叩拜,說:“孩兒一定把父親的教導牢記在心!”
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頭一歪,倒在太師椅上,歐陽兆熊忙去扶時,脖頸已經僵硬了!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同治十一年的第一聲春雷在江寧城的頭頂炸開,緊接着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颳得更大更起勁了,寒風裹着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這罕見的黑雨驚雷,是如此的悽愴,如此的驚悸,如同天要裂潰,地要崩塌,如同山在發抖,水在嗚咽。曾紀澤立在父親曾國藩的遺像前,他有一種預感,三年之後,立國二百多年的滿清,將要和眼前這個要保護的忠臣一道,墜入那萬劫不復的陰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