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燕能感受到脖頸堅硬而冰冷的刀刃緊貼着她的皮膚, 只要李騁用力一劃,她悽慘的一生便結束了。
而除此以外,前方還有對準她頭顱的箭矢, 來自一個口口聲聲說會愛她護她的男人。
蘇燕難得沒有哭出聲來, 也沒有狼狽不堪地哭喊着求饒。
李騁說喜愛她, 不過是將她當做一件玩物, 會不顧她的求饒欺辱她恐嚇她。可蘇燕卻從未有哪一次, 如怨憎徐墨懷一般怨憎過李騁。
只因她一早便知道李騁是惡人,也從未指望他生出什麼憐惜之情,自始至終她對李騁都只有畏懼與厭惡。
而徐墨懷不同。
“你可想好了, 世上可只有一個蘇燕,她若死了……”李騁始終不願相信徐墨懷如此無情, 抵在蘇燕頸上的匕首又用力幾分, 壓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她算什麼東西, 死了便死了。”
徐墨懷的語氣中聽不出什麼情緒,可蘇燕總覺得他臉上應當是帶着嘲諷的。
她早對他沒了心思, 然而朝夕相處,到底是有情分在,仍對他抱着一線希望。倘若她稍有些自知之明,便不會感到失望。
徐墨懷與李騁始終是不同的,只因她曾真心傾慕過這個人, 也曾滿心滿眼都是他, 妄想着要與他廝守終生。即便後來知道一切是假, 也還是在他陰晴不定的對待下, 曾有過片刻的動搖。也正是因爲這些許的不同, 在李騁要殺她的時候,她還想着服軟求饒, 而看到徐墨懷對準她的箭矢,便忽然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日頭不算太烈,照在面上仍覺得有幾分刺目。
徐墨懷微微眯起眼,緊捏着箭尾的手指又緊了緊。
李騁手心泛出了冷汗,自知如今的反抗不過是困獸之爭,附在蘇燕耳邊低聲道:“算我對不住你。”
蘇燕的眼睫輕微地顫了一下,嘴脣動了動,卻還是什麼話也沒說。
李騁當然不會如徐墨懷的意,倘若他死必定也要拉着蘇燕一同,即便只能讓徐墨懷傷心失意也是好的。
羽箭離弦而出,平靜之中宛如響起了裂帛之聲。
二人尚未反應過來,蘇燕便感受到腿上鑽心的疼痛,抑制不住往下跪,而就在剎那之間,又一直羽箭破空而來,準而狠地朝着她身後之人射過去。蘇燕並未回頭卻,彷彿聽到了骨頭的碎裂聲,一股溫熱的液體也在此時灑滿了她的肩頸,有什麼順着她的臉頰與額頭往下滴落。
蘇燕看到了自己膝上三寸扎着一根羽箭,刺目的紅在衣料上緩緩暈開。
她癱坐在地,疼得渾身冷汗,下頜的血滴到沙土裡,在日光下泛着墨一般的黑。
興許是因爲腿上太疼,蘇燕後知後覺纔想起脖頸上的傷,方纔因疼痛而跪下去的時候脖子從匕首上劃過,此刻她伸手摸去,掌心立刻被染紅了一大片。
方纔還出言威脅徐墨懷的李騁,此刻已經沒了聲息,一根箭矢從眼眶穿過,直直地刺穿他的頭顱,瞬間斃命。
李騁當時是躲在蘇燕背後的,倘若她沒有立刻跪下去,這根箭刺穿的會是她。
很快方纔射箭的薛奉跑過來探李騁的鼻息,確認他死透了,悄悄看了眼蘇燕的傷勢,纔去向徐墨懷稟告。
蘇燕癱坐在地,身上都是血污,並未去看馬上坐着的人。她雖劫後餘生,卻已經疲倦至極,連半點喜悅也生不出來。
似乎有人從馬上下來,走到了她面前還有幾步的時候停下。
蘇燕感受到了覆在身上的陰影,即便不去想也知道是誰。
徐墨懷沒有扶她起身,沒有安撫更沒有憐惜,只是漠然地看着她一身血污,落得這樣悽慘可笑的模樣。
而後他轉身離開,領着兵馬從她身邊穿行而過。
馬蹄揚起塵土,落到了蘇燕的裙裾上,也飄到了她的眼睛裡。
等馬蹄聲漸行漸遠,她終於剋制不住,彎下腰悶聲地哭,哭聲壓抑而沙啞,宛如被割斷喉嚨的燕鳥在悲鳴。
不知過了多久,蘇燕抹了把臉上的血污,忍着痛疼想要爬起來,纔有幾個姍姍來遲的侍者,似乎早在遠處看着她哭了,只是一時沒上前,此刻纔來幫扶她。
“蘇美人,請跟我們走一遭吧。”
——
洛陽一日之間變了天,王氏滿門死傷無數,連一朝天子的恩師常沛也被打入牢獄。宮門前血流成河,被誅殺的叛賊死狀可怖,牽連者不盡其數。
而此次平叛,如同一張秘密織就的大網,在心懷不軌的逆臣伺機而動時,徐墨懷便將他們牢牢制在掌心,動亂僅持續了幾日。趁着徐墨懷假死,妄圖在朝堂改天換地的人。無一能逃脫徐墨懷的處置。連昔日人人尊敬的常沛都難逃一死,誰又能全身而退。
宋箬得知外祖也被打入了大牢,起初還有些猶豫,要不要去向徐墨懷替他求情,而後便得知徐墨懷在朝堂之上公然說:“敢以逆賊事諫者,戮而殺之,斷其四肢。”
有兩人不知死活地去求情,徐墨懷當即便讓人將他們拖下去處死了,殿門前還有未擦淨而血。
如今徐墨懷正在氣頭上,朝堂中人人自危。起初許多人不信他的死訊,堅決不肯另立新帝,與逆賊爭論不休,罵得面紅耳赤。如今見他好端端地活着,紛紛慶幸自己並未受到逆賊蠱惑。
宋箬無功無過,沒有做任何對不住徐墨懷的事,並未被牽連到此事中,只是後來去打探蘇燕的下落,才隱約得知她沒有被徐墨懷一怒之下斬首,而是被一同打入了牢獄。
薛奉那一箭下了狠手,箭頭刺穿了蘇燕的腿。大夫去替蘇燕取下肉中箭的時候卻慶幸道:“好在這根箭刺穿了,若是那箭頭留在肉裡纔是真的有苦吃,取出來必定疼得你生不如死。”
雖說如此,大夫爲她取箭的時候,她也覺得一樣是疼得生不如死,險些哭着昏厥過去,後來每每上藥,她都不敢去看那個駭人的血洞。
好在從洛陽回長安的路上,徐墨懷沒有狠心到讓她拖着身上的傷跟着兵馬走,只是一路上也如同看管囚犯一般對待她,似乎只要將她活着帶回去就好了。
而回到了長安,徐墨懷也沒有來看過她一面,便直接將她發入大牢。
蘇燕被關得偏僻,周圍一點人聲也沒有,每日裡僅有送餐飯的獄卒和大夫能與蘇燕說上一句話。
牢房裡陰暗溼冷,想要解手時僅有一個恭桶,因此總泛着潮溼腥臊的氣味兒。
蘇燕腿上傷勢時常痛癢不堪,她也不知道自己會被關多久,是否會死在此處。終於在有一日獄卒來送飯的時候,發現飯菜尚未動過,便出聲喚她:“蘇娘子,你這又是何必?”
蘇燕瞧了眼他送來的飯菜,懨懨道:“吃不下,看着便噁心。小郎君若是心善,便趁我不注意將我殺了。”
“你爲難我做什麼呢?”對方無奈地嘆了口氣,將飯菜留下便走了。
次日再來,蘇燕的飯菜仍未動過,似乎是鐵了心要將自己餓死。
一直到宋箬前來,蘇燕眼裡纔有了些生氣。
宋箬走進牢房,只輕微地皺了下眉頭,便沒有再露出什麼不適的神情。
從洛陽到長安,她與蘇燕不過半月未見,再見時蘇燕消瘦得厲害,整個人也氣息奄奄,竟讓她想起了入秋後正在凋敝的草木。
“公主”,蘇燕擡眼看她,凌亂的髮絲遮住了大半面容。“你去和他說一聲,叫他殺了我吧。”
蘇燕連開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僅僅是幾日的牢獄之災,便叫她沒了活下去的念想。
宋箬蹲下去,說道:“這話我就當沒聽過,皇兄知道你有苦衷,並非刻意背叛,你託我給他帶幾句好話,他一心軟此事便揭過去了。”
蘇燕埋頭咳嗽了兩聲,笑聲裡都帶着嘶啞。“我沒苦衷,我就是想要他死,何必再說這些好聽的話,即便他揭過去了,我也是揭不過去的……”
宋箬皺起眉,猶豫片刻,說道:“其實皇兄當時並非真心要你的性命。”
蘇燕的指甲掐進了肉裡,肩膀微微瑟縮起來,原本憤恨的語氣,也因此刻的虛弱而多了絕望的意味。“世上只是我是最蠢的人,只有我被人耍得團團轉。”
宋箬想扶着蘇燕起身,蘇燕卻因腿傷趔趄着向前倒去,好在宋箬眼疾手快並未讓她摔倒。
“蘇燕”,宋箬身上忽然一沉,她拍了拍蘇燕,沒有得到回答。
一旁的侍從提醒道:“公主,蘇美人好似是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