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箬的公主府離皇宮有一段不近的距離, 孟鶴之爲了不耽誤上朝,每日天未亮便要動身。自從與宋箬成了親,蘇燕便極少與孟鶴之往來, 然而他們在落魄時相識, 彼此之前的情誼也更爲難得可貴。
送蘇燕去公主府的侍者們也都知道, 如今的蘇燕是有些神志不清的, 因此要格外小心護着, 無論她想要什麼,都只管呈上去,倘若惹得她不快發了瘋病誰也擔當不起。
馬車走出很遠, 再過不久便要到公主府了,馬車內的蘇燕忽然慌亂道:“我的衣裳壞了, 你們等等。”
蘇燕從馬車中探出半個身子, 將被勾壞的裙子給侍者看。十分顯目的一塊大口子, 遮也遮不住,想忽視更是難。公主府中那樣多的名門貴女, 蘇燕本就與她們不熟稔,倘若她穿着一身破衣裳出現必定要惹人恥笑。
她焦躁到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我不能這麼去,她們若是恥笑我,便是我給太子丟臉。”
侍者也有些爲難, 說道:“蘇昭儀倘若不急, 待我們回去取了衣裳再來。”
“這個時辰, 眼看便要到了, 來回一趟天都要黑。”蘇燕瞧了眼熟悉的街市, 扭頭道:“罷了,我記着前方不遠有家能看的衣料鋪子有成衣, 將就着可以應付過去,先去看看。派個人去公主府知會一聲,便說我路上有事耽擱了,晚些就到。”
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他們便聽從了蘇燕的意思。
這家鋪子除了成衣,多數是賣衣料,能買得起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貴。第一次來長安的時候,蘇燕連進去都不敢,只在門口張望幾眼,感嘆自己一輩子都穿不上那樣貴重的衣裳。
後來蘇燕來過很多次,再沒有過止步門口而不敢進去。
店家是個年紀稍大的女人,一見蘇燕衣着華貴,看着又面熟,立刻殷勤地迎上前招待,聽了侍者的話,忙替蘇燕丈量腰身。
蘇燕在屏風後換好了衣裙,拉過店家詢問:“我腹中有些不適,想去解個手,店家可否帶路。”
即便店家不說,蘇燕來過幾次,也早清楚了該如何走。等她起身了,在一旁候着的侍者也跟上前。
蘇燕扭頭,不悅道:“你們莫要跟來,怪討人嫌的。”
淨房就在後院,前後也就一個出口,她們實在沒有跟去的必要,何況徐墨懷也吩咐了,不必如從前一般寸步不離,以免惹得蘇燕心中煩悶發了瘋病。
蘇燕近年來出宮的次數越發多,早在心中謀劃了無數次,如今真的付諸行動,才覺得一切都並非想着那般輕易。一路上心臟都在狂跳不止,她只能竭力保持鎮定,不讓自己流露出半點異樣來。
等店家先走一步,蘇燕立刻解下發帶,將長而重的衣袖環繞着手臂綁起來,而後攀着淨房旁的一棵桂樹,艱難地蹬上了牆頭。
圍牆實在算不上矮,蘇燕很多年沒有幹過爬樹翻牆的事,動作也十分生疏,儘量不讓自己發出丁點聲音。等她坐在牆頭鼓起勇氣往下跳,腳上歪了一下,仍憋住沒讓自己吭聲,而後扶着牆直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她記好的路走。
她已經在腦海中設想了無數次,終於在今日得以實現,隨着她越走越遠,腳上的疼痛好似也不復存在,彷彿身軀都在變得輕盈。
布莊的後院接着一個深巷,平日裡鮮少有人經過。
這處的巷子縱橫交錯,蘇燕只管朝着自己記住了路走,不遠處便是一個小小的河渡口,只有些不大的船隻停靠。蘇燕跑過去的時候,正巧有人在往船上走,她從衣裳的暗袋裡拿出一隻玉鐲塞給船伕,說道:“船家可否現在就走,我有急事在身等不得。”
船家沒見過這樣的寶貝,連忙收過揣到懷裡,怕蘇燕反悔似的,一把將她拉到船上,蘇燕險些沒有站穩,而後船隻便搖搖晃晃的離岸了。
蘇燕在搖晃中站穩身子,面色被凍得微微發白,船伕催促了一聲:“這位娘子還是進去坐着吧,河上風大得很。”
她點了點頭,等要進船艙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去看越來越遠的河岸,依舊沒有看到追上來的人,彷彿有一塊壓着她的石頭終於挪開了,她緊繃的身軀才舒緩了下去。
——
得知蘇燕不見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了下去,宋箬依舊沒有等到蘇燕,派人去宮裡詢問,她才知曉路上發生了變故。
蘇燕大抵是走水路逃了,侍奉她的宮人一時疏忽,讓蘇燕找到了機會,而事後她們害怕徐墨懷責罰,自以爲又瘋又沒個幫手的后妃跑不遠,他們興許能在被追責之前將蘇燕找回來。
然而他們萬萬沒料到蘇燕跑得那樣快,且半點猶豫都沒有,像是早計劃好的,竟從水路上了客船。他們耽誤了好些時辰,終於發現事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再兜不住了才讓人去宮裡求助。
整個京兆尹都因此事忙碌起來了,金吾衛全部都被派去尋找蘇燕的下落,除此以外又派出三千兵馬出城去攔人。
侍者將蘇燕不見的事稟告給徐墨懷的時候,他面上的表情稱得上陰森可怖,似乎下一刻便要將眼前人全部撕碎踩爛。
蘇燕能出宮是因爲宋箬的花帖,孟鶴之身爲駙馬難免心存愧疚,也帶着一部分侍從去幫着尋找蘇燕的下落,而徐墨懷也很快動身出宮。
孟鶴之爲官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徐墨懷露出這樣的表情,比起躁怒,更像是悲憤與不解。
徐墨懷命人先瞞着徐成瑾,不要讓他知曉此事,他會在明日徐成瑾醒來之前將蘇燕帶回去。
也許蘇燕不是真的要離開,她只是病糊塗了,纔會將自己的孩子給忘記,將他們之間的情意也拋之腦後,這些都不過是暫時的,很快他就能將蘇燕找回來。
這麼多年的夫妻相伴,他不願相信蘇燕能狠心離開,她說好會早些回去,也說好永不離開阿瑾,如果不是瘋了,她怎會突然出走。
儘管蘇燕逃走時的所作所爲都說明了是她籌謀已久,也只有徐墨懷固執地認爲她是病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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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被死死圍住,河面上的船隻都被攔下察看。
夜幕已至,天上掛着一輪淒冷的月,月亮映在河面,隨着水波顫顫巍巍的。
夜風冷得人發抖,船伕的腿腳都凍僵了,撐船的動作也慢了許多。蘇燕伏在船舷旁,雖說渾身都冷,這冷卻無端令人感到清醒,她也從一開始離宮的忐忑不安與激動,逐漸化作了此刻的平靜。
船隻到了京郊,船上只剩下蘇燕和船伕,走得越遠,繁華的長安也被甩在了身後。她看到了連綿的遠山,以及兩岸被風一吹如波濤般翻涌的蘆花。
馬家村的河岸邊也是這樣的蘆花,蘇燕記得阿孃拉着她的手去收集蘆花塞到冬衣中禦寒。
冬日裡的風如同刀子,割在人臉上疼得厲害。
河兩岸密集的蘆葦搖曳着蘆花被吹得四處飄散,在晦暗不清的夜色中宛如下起了白茫茫的雪。
眼前的畫面和從前的一幕幕重疊起來,彷彿馬家村的蘆花飛過經年的歲月,飄到了長安郊外的河面,落到了蘇燕的肩發上。
她的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身軀在渺渺天地中顯得纖弱。
船伕驚呼一聲,看向身後突然出現的隱約火光,說道:“官府的人辦事好大的排場!”
蘇燕扭頭看去,果真他們身後有幾隻船跟了上來,船上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最前方的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大喊着讓船伕停下。
船伕驚愕地看向蘇燕,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燕吸了口冷氣,無措地望了望漆黑一片的四周,而後聽到了孟鶴之遠遠傳來的聲音。
“蘇昭儀,陛下和太子都在等着你回去,你又何必如此?”
四周天地廣闊,風過蘆葦翻動的聲響,以及身上徹骨的寒冷,無一不讓蘇燕感到了自在。她站在船頭去看孟鶴之。
“我也不想這樣,他又何必逼我。”
世上許多不堪的開端,起初都沒什麼壞心,誰會知道後來會變了模樣。
蘇燕的聲音明晰清亮,順着夜風飄到孟鶴之的耳中,讓他倏爾僵住了身子。
她低頭看了眼黑沉沉的河邊,眼神忽地變得決絕起來,猛地跳了進去。撲通一聲響,濺起不少水花,連船伕都被嚇得叫出了聲,連忙拿竹竿去撈她,依舊阻止不了那抹身影被河水吞沒。
寒冬臘月,河岸邊都結了冰,此時跳進去和尋死有何分別。
孟鶴之萬萬沒想到蘇燕會突然跳河,立刻慌了神,忙讓船上會鳧水的下去救她。
有人一碰水變得凍得直哆嗦,最後老船伕也跳進去想撈蘇燕起來。深夜裡的河面黑得人心慌,更別提這徹骨的冷,凍到每一個下水的人牙齒打顫。
孟鶴之不會游水,見此狀也只能焦灼地喚人去救蘇燕。
她跳下去的地方僅翻騰起了一陣浪花,很快便歸於沉寂,一點聲響都沒有。
黑黢黢的夜裡衆人都忙着去撈她,卻連她一片衣角都沒有碰到,好一會兒了,終於有人渾身溼透地扒着船舷,凍到聲音都發顫地說:“孟侍郎,蘇昭儀……蘇昭儀約莫是救不上來了。”
冬衣浸了水沉甸甸地壓着,這樣冷的河水,他們這些大男人跳下去都凍得四肢麻痹,何況是蘇燕這種常年在深宮嬌貴着的后妃,幾乎一落水便被沒了掙扎的力氣,便是不淹死也得凍死了。
孟鶴之的手指扣緊了欄杆,臉色蒼白如紙:“再找,多去叫些人,必須要將蘇昭儀找回來。”
消息很快傳到了徐墨懷的耳朵裡,傳話的侍從沒敢明說蘇燕投水自盡了,只說她跳進水裡,一干人等找了近半個時辰也沒有摸到她一片衣角。
徐墨懷連想也不想,直接否認道:“她不會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