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韻被朱成翊半拖半抱得挪到了一塊巨石旁, 累得呼呼直喘氣。她滿身是汗,臉頰通紅。
“翊哥兒, 別管我了……你自個兒快跑……”
“瞎說什麼,你不是沒聽見,那些象兵是有多兇殘!七尺男兒尚被它們蹂-躪得毫無還手之力, 更何況你了!”朱成翊臉色蒼白,眼下的臥蠶已青得發黑……
“可是我腳軟……實在走不動了……”齊韻的聲音柔弱又顫抖。
朱成翊心中酸澀,齊韻被自己迷暈了好長時間,好容易醒來又被自己拖着奔跑山間逃命, 已經一個晝夜了, 她還粒米未進。
“韻兒姑姑堅強些,很快就到洞口了, 咱們到山頂的深洞躲幾日,待他們撤軍便好了。”
朱成翊自懷中摸出一塊早已乾硬的饃,送到齊韻嘴邊, “姑姑用點這個, 腿便不軟了。”
齊韻張口咬了一小塊, 嘴裡乾乾的,連唾液也消失了,幹饃一入口, 立馬引起喉間一陣澀癢,轉頭便乾嘔起來。朱成翊忙收起幹饃,趕緊拍打齊韻的背部,好一通折騰, 齊韻終於平靜下來。
“姑姑想喝水?可惜現在沒有,白音統領的水袋被人砍破了。韻兒姑姑忍耐些,到了深洞,翊便爲你去尋水。”朱成翊無比親暱地撫着齊韻的肩,溫聲安慰。
齊韻擡起頭,看見朱成翊蒼白的臉,深陷的眼窩,突然悲從中來,她已不再計較朱成翊對自己做過什麼,她只單純爲眼前這位剛剛成年的大男孩心痛——翊哥兒從小就是乖孩子,很聽長輩話,努力完成長輩們提出的一切苛刻要求。他那麼努力,可老天卻一直與他作對!
齊韻一把抱住朱成翊的肩,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朱成翊只當她爲今日遭受如此疲累的身體折磨,傷心難過,更覺得心下愧疚,“韻兒姑姑今日受苦了,是翊思慮不周沒能帶上水袋。姑姑莫哭,日後翊會加倍對你好的……”
聽得此言,齊韻更加難受了,以至於無法再發一言,抱住朱成翊哭得愈發撕心裂肺起來。直到一旁的白音終於等不住了,走上前來勸慰二人趕快趕路,齊韻纔在朱成翊的攙扶下重又站起身來。
遠遠縮在樹林中的安緹將自己縮得更小了,朱成翊與齊韻相處得如此和諧,看一次便是一次對自己的恥笑。逃難路上,朱成翊對自己的起居還算照顧有加,照顧自己的原因很多,但沒有一條與夫妻恩愛相關。
安緹自嘲地一笑,舔了舔乾裂的嘴脣,昨日開始山外出現大量士兵,形勢變得兇險起來,朱成翊便徹底忘記了自己,隨時只抱着那個昏睡不醒的女人。至今只有白音在營帳內給自己送過一壺水,一塊巴掌大的饃,肚裡空得過分,以至於已經不知道什麼是餓了,安緹緊閉乾裂的嘴,闔上疲憊的眼,只當自己是團空氣。
“大奶奶,該動身了。”耳畔響起白音恭謹的呼喚。安緹挪了挪腳,許是蹲太久,一時竟直不起身。面前一隻胳膊伸了過來,是白音,“大奶奶可以扶着屬下起身。”
安緹擡頭,感激地望向白音,“有勞統領了……”
安緹看向前方,在朱成翊的安慰下,齊韻終於止住了哭,一瘸一拐地任由朱成翊拖着自己向前走。
安緹垂下眼,放開了手中扶住的白音的胳膊,可剛邁出一步,一陣暈厥,差點栽倒在地。安緹被白音牢牢扶住,“大奶奶,還是屬下扶着您走吧……”
四人兩前兩後悶頭朝山上奔,山上有一方深洞,是去年朱成翊設計制服思罕時,白音偶然發現的,那時他們還在那個深洞內呆過許久,等着老撾將軍單納信落入蛇坑。深洞緊靠一個凸起的側峰,洞口很小,內裡卻蜿蜒盤旋,玄機暗藏。洞口有雜草掩映,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所有的人都被白音派出去抵擋樑禛與駱璋了,白音一人照顧三位主子逃命。這位剛猛有餘,柔情不足的錚錚漢子今日亦有些心事沉重。
敵人太多,都覆蓋了半面山,巴拉與吳懷斌的兩道防線還不夠給樑禛塞牙縫,之前被滯留在土司府的吳懷起怕是再也回不來了!從未流過淚的白音也感到鼻頭有點發酸:
兄弟們走好!五百年後,咱們還做兄弟……
終於,眼前出現一匹小小的山峰,山腳林木蔥鬱,四人精神皆爲之一振,朱成翊率先攙着齊韻加快了步伐往前走去。
白音見狀也緊了緊手中攙扶着的安緹,“大奶奶再加把勁,很快就到了……”
話音未落,前方傳來箭矢嗖嗖聲,白音駭然擡頭,前方不知何處射出一支冷箭,堪堪插入朱成翊的左肩,那支箭力道之大,將朱成翊推出丈餘,死死釘在了一棵老榆樹上!
白音倏然扔掉安緹,幾步奔至朱成翊身邊。
“大公子……大公子……”白音滿頭冷汗,語調發顫。
朱成翊原本蒼白的臉變得鐵青,額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直往下掉,“我……我沒事……白音……幫我……”
白音拔出刀,一刀削去箭頭,將朱成翊自樹上輕輕放至地上。也不說話,一把握住裸露在外的箭羽,一個擡手將殘餘的箭拔了出來。
鮮血噴涌,朱成翊悶哼一聲,咬緊嘴脣,一縷血痕自嘴角溢出。白音動作麻利地自懷中掏出一包藥粉,悉數倒在朱成翊的傷口上,再撕下一塊袍角,替朱成翊包紮整齊。
齊韻早已嚇得三魂去了兩,只緊緊抓着朱成翊的胳膊,嘴裡無意識地喃喃,“翊哥兒……翊哥兒……”
拿起箭羽,白音皺緊了眉頭,這是一支自動強弩,是被人特意設在此處的,顯然這裡已經不安全了,除了強弩定然還有別的機關!
原來這羅喀山乃孟艮府與車裡司的天然分界線,自樑禛拜託駱璋知會孟艮府土司協助處理車裡叛軍事宜時,孟艮土司便着人在羅喀山靠近孟艮府一面的多處設了機關埋伏,這片山峰便就是其中之一。
朱成翊中箭,安緹也看見了,她一聲驚呼,便拖着沉如灌鉛的腿向朱成翊跑去。看見白音替朱成翊拔出箭羽,又包紮完畢,自己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落了下來。轉眼看見齊韻抱着朱成翊的胳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安緹心中又是一陣刺痛,痛得麻木。
她轉過頭,緩緩向後退去——自己又犯糊塗了,他自有人疼,我不過是個多餘的……
我不僅多餘,現在又更是無用了……駱大人如此大的陣仗,土司府應是沒了吧!沒了土司府也好,父親至少可以重新變成一名凡人,清清靜靜了此一生……
白音擡頭,正看見安緹一臉惘然的向山洞口挪動,他心中咯噔一聲,張口要喚安緹快回來,安緹卻突然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捧住腿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白音將處理完畢的朱成翊輕輕靠在樹旁,起身向安緹跑去,未及走進,便見安緹腳上一隻帶血的捕獸夾……
“大奶奶且忍着些。”白音蹲下身,撿起一根木棍,就要替安緹取下腳上的捕獸夾。才摸到捕獸夾的一邊,安緹就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還不住地往一邊滾,原來捕獸夾有倒刺,輕輕一碰便撕扯着皮肉,痛入骨髓。
白音着急,喊如此大聲,怕是要引來追兵了,他自腰間扯下一塊布,一邊揉成團,嘴裡說着,“大奶奶莫喊,如若忍不得,可以咬住這塊布團,不然怕是要引得追兵來了。”一邊就要將布團塞進安緹的嘴裡。
安緹愈發驚懼,猛然向後滾——但見原本平整的地面倏地塌陷了下去,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坑。
白音眼疾手快,一個前撲,瞬間扯住了安緹的一隻小腿。
大坑咔咔向外擴張,白音身下一鬆,向下墜去。電光火石間,白音揮出一支玄鐵匕首,狠狠插入大坑的邊緣,力道之大,竟生生插入一塊白花花的岩石之中。
白音掛在了大坑內側,他扯着安緹的左手一個用力,拎着她一條腿將她拋上地面。白音深吸一口氣,就要借力翻出大坑,身後傳來寒鐵破空而來嗖嗖聲……
他心中一凜,擡起空閒的左手想揮刀格擋……
沒有兵器。
尖利的女子慘叫聲自林間響起,極致的慘烈、哀嚎,空氣中縈繞着絕望的氣息……
朱成翊忍住劇痛挪到大坑邊,他猛的捂住胸口,搖搖欲墜……
神志已然被嚇得不清的齊韻看見血跡斑斑的朱成翊緩緩跪下,面向大坑,磕下他的頭。
……
安緹哭得只有出的氣沒了進的氣,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有滾燙的淚澆溼了她的耳後根,鼻尖是混雜着濃郁血腥氣的淡淡龍涎香。
“夫人……莫哭了……白音大人可不想他的心血白費,他要咱們活着……”
朱成翊摟着痛哭不止的安緹輕聲安慰,他終於想起自己的妻子,還只是一個女人了。而且他們應該離開了,追兵可是不等人的。
安緹輕輕推開朱成翊,擡起慘無人色的臉,望着朱成翊,輕輕搖搖頭。
朱成翊看向她血流不止的腳踝,也一臉絕望。同行四人,死了一人,重傷兩人,剩下一個哭傻了的齊韻,她能打開這捕獸夾麼……
遠處隱隱傳來喊殺聲,朱成翊擡眼看向身後,不能再拖了,他柔和了眼,低下頭,輕聲問道。
“夫人,我帶你挪去那邊老榆樹林,你暫且躲一躲,待我將齊姑娘帶到安全地帶再回來尋你……可好?”
安緹點頭,任由朱成翊喚來呆怔的齊韻,帶着自己一點點挪到了老榆樹林邊,一切收拾妥當,朱成翊直起了身。
安緹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名許久未見的男子,蒼白的臉襯得黑曜石般的眼愈發憂鬱與沉靜,一身天青色的杭綢直綴血跡斑斑,爲方便逃命,直綴的下襬被向上撩起夾在了腰間,墨黑的皁靴被粗礪的山石磨出了一個大洞……狼狽不堪——卻依然清冷如月。
他是我的夫君……太-祖皇帝的愛孫,當今天子的侄兒,他也曾是那獨一無二的人,他的傲慢和貴氣與身俱來。曾經如皎皎明月的他,如今卻同我一道在這荒蠻山頂等待天神的安排。
我識你不世之略,爲你椽桁,後來初見錦榮,華不再揚。
我識你飽經風雨,爲你執杖,後來霽日初現,闔戶成殤。
我識你忍辱含垢,爲你癡悵,後來鳳鸞和鳴,終成虛妄。
你說情絲柔腸,怎能相忘,我卻一廂情願,踽踽獨往。
你是錯生的刑天,你我本不該相識……
安緹就這樣默默地看着朱成翊,看他疏朗的眉、清明的眼,她看見朱成翊的脣上下開合,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直到朱成翊朝她溫柔的淺笑,轉過身就要離開,安緹終於張開了口,吐出自離開土司府後的第一句話。
“翊郎……”
朱成翊止了腳步,轉身看着她。
“翊郎……這個給你……”安緹自懷中取出一方頭巾,粗布麻帛,印着藍色的花。
朱成翊頷首,無可無不可的接過了頭巾,塞進懷裡,正要再度轉身離開,他聽見安緹柔軟的聲音響起。
“翊郎,我對你沒有惡意,也不想索取。妾身不過是想給你彌補,替我的父親,也替給你不公的所有……”
朱成翊愕然,他看見安緹微笑的眼,像那三月的花,美麗,又溫柔……
……
落日熔金,安緹望着朱成翊與齊韻離開的小道癡怔良久,終於她回過了神。
翊郎,我多希望從來未有見過你,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什麼也給不了。你我的開始源於我父親的不堪,如今我給了讓封印的你破繭重生的機會,我不再欠你什麼。
下輩子,安緹希望與你,永不再見……
安緹帶着捕獸夾,拖着血肉模糊的腳,一寸一寸往不遠處的大坑挪,裡面懸掛着鮮血淋漓的白音,還有——她看得分明的弓-弩。
……
作者有話要說: 爲劇情飽滿,本人作了生平第一首打油詩,這幾十個字,花了好長時間……真的好難……佩服七步成詩的古人,簡直是我無法迄及的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