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裡宣慰司, 土司府。
“叭力勐先生如此喜形於色,可是有什麼好消息?”思罕土司張着嘴, 方便身旁的美姬向自己嘴裡投放葡萄。
“大人!可不就是好消息麼!勐海縣刀滿大人說今日便有一名異族男子與一名中原女子,前去衙門領了圈地的令籤。”叭力勐抖着鬍子,小眼睛骨碌直晃悠, 滿眼得意之色。
“異族男子?不是漢人?朱成翊可不是異族人。”
“我的大人,您可知那是何異族?”叭力勐抑制不住自己賣關子之心,只拿眼調笑的望着自己的頭領,直到看見思罕眼中的急迫, 方清清喉嚨, “是個蒙古人……”
思罕訝異更甚,“蒙古人竟然躲來了車裡!可見實在被肅王逼得走投無路了……”
叭力勐爲自己的頭領未能領會到自己的高明而着急, 再也顧不得賣關子,“大人,時下能有資格讓蒙古人做自己護衛的, 還能有誰?肅王、寧王沒必要爭咱車裡這幾裡地吧?唯第三人可拿蒙古人做侍衛的, 便只能是朱成翊了……”
思罕推開美姬, 騰地起身,他疾步行至叭力勐身前,呆立片刻。突然爆發出震天的大笑, 他伸手一把捉住叭力勐的兩隻胳膊,用力搖晃。
待笑得夠了,方湊近叭力勐,思罕雙眼賊亮, “叭力勐先生可要記得知會老撾王,眼下勐海一帶住的是誰。務必收斂些纔好,勿要把我們的客人給嚇跑了……哈哈哈哈!”
此時門外傳來侍衛的通報聲,“安媞小姐到。”
思罕鬆開叭力勐的胳膊,斂好臉上的笑容,轉身看向房門口。
須臾,花蝴蝶般的安媞出現在房門口,“父親!安媞回來了!”安媞恭恭敬敬地衝自己的父親深深一拜,復又直起身,安靜地等着思罕吩咐。
“我的小女兒……答應你父親,勿要再亂跑了!你就要有個小兄弟了,玉禾再過兩月便要生產了。你們兄弟姐妹統統都要待在府內迎接你們的小兄弟,哪兒都不要去!”
安媞默然,思罕共有三兒三女,自己排行第五,往上有兩名姐姐,兩名名哥哥,往下有一名七歲的小弟,自己與這五名兄弟及姐姐分屬四名不同的母親所出。大哥與二姐乃思罕的嫡妻所出,剩下三名兄弟及姐姐與自己則分屬三名姬妾所出。
自己的母親是一名默默無聞的舞姬,生下自己後便安安靜靜呆在後宅,等着父親一時興起能去看看自己母女倆。
就在安媞以爲父親早將自己與母親徹底忘記了時,這名性情古怪的父親居然又想起了自己,還要自己等着他去年新娶的寵姬生出孩子來……
安媞心中不快,面上卻一幅替父親高興的模樣,“安媞也替爹爹高興呢!安媞謹遵爹爹之命,守在府中,寸步不離,只待迎接七弟到來……”
思罕對自己小女兒的回答甚是滿意,“如此便好,你且退下,替我去瞧瞧你母親。最近事多,也沒顧得上去看她,你替我轉告你母親,待忙過這一段,我便好好的陪陪你們母女。”
安媞低垂着眼,看不出喜怒,只恭恭敬敬地再次一拜,“安媞記下了,定將爹爹的話轉告母親,安媞這便告辭,爹爹安康……”
……
且說白音與齊韻自勐海縣衙領來圈地的令籤後,回到客棧。朱成翊與齊韻對坐在榻上,望着榻几上的令籤,二人皆靜默良久不能言。
這是中土王朝的最南端,從此便要在此安家了麼?自己堂堂朱氏嫡長孫,喧囂不過一瞬,便落得如此田地。朱成翊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皇帝爺爺在天上看着這樣的自己,會不會失望又痛惜……
齊韻心中亦不好受,朱成翊成長於深宮,眼看着是自小便集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可親生父親去世的早,母親亦柔弱,鬱郁中,很快也隨了父親而去。丟下才及垂髫的朱成翊,雖有祖父的加倍寵愛,可也給朱成翊招來了更多的嫉恨……
這不,尚未加冠的他只坐了一年的皇位便被趕了下來,不僅離了故土,現在更是連立足之地也要費盡心機的博得。
齊韻看着眼前的朱成翊,長長濃密的睫毛如同雨中蝴蝶脆弱的雙翅不停顫抖,黝黑沉靜的雙眸如碧潭一泓,依然是記憶中那忽閃忽閃的模樣,純淨又孤獨……
齊韻心中憐意大盛,她握住朱成翊冰涼的手,緊緊捂着,“翊哥兒,人要向前看,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咱不能讓過去成爲自己的負擔。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現在還沒到靠着回憶過活的時候……”
朱成翊微滯,他擡起頭,定定地看着齊韻,良久擠出沙啞粗糲的聲音,“多謝姑姑不離不棄……”
他將額頭抵在齊韻緊握自己拳頭的手上,如老僧入定。齊韻看着朱成翊頭頂雪青色的髮帶摩挲着自己的手臂,柔軟又脆弱。忍不住輕聲安慰,“翊哥兒乖,姑姑陪着你呢……”
朱成翊不愧爲實幹家之後,收拾好心情後,他又是那個雷厲風行的上位者。他帶領白音一行很快便趕到了勐海郊區一帶,這裡完全不同於他們所習慣的京城。空氣溫暖濡溼,樹木蔥蘢,蔓藤盤根錯節。
羽林衛的兒郎們用手中的馬刀砍去他們從未見過的粗枝狂蔓,生生開闢出了一條路,蜿蜒伸入雨林中。朱成翊與白音用戰場攻防的眼光選定了一處丘陵隘口作爲建造主寨的所在,這裡視野開闊,周邊林木不高大,易於清理。
寨子建在兩座丘陵的隘口,寨子外,砍去灌木藤蔓後一馬平川,易於防守。兩座丘陵往後,是寨子的後路,陡然深陷的山谷,谷底泥潭沼澤與藤蔓荊棘混雜,徹底斷了敵人抄後路的可能。寨子左側爲丘陵陰面的緩坡,綿延向東直直伸向瀾滄江,如此一來連退路也有現成的了。
在朱成翊看來,此處隘口,是繼車裡土司頒發墾荒令後上天賜給他的第二件禮物。於是一干兒郎便於雨林中安營紮寨,一隊負責伐木開荒,建屋搭寨。另一隊則負責侍衛警戒,保障建寨工作能順利進行。
時間過得飛快,眼看已過月餘,寨子已然初具規模。建寨過程中,白音倒是帶領羽林衛趕走過幾小股流匪,但都不成規模。
這一日,白音滿腹狐疑地來尋朱成翊,“大公子,車裡土司發佈墾荒令的緣由便是這車裡邊境匪亂過甚。可咱們來此地多時,卻並無太大感受。匪倒是有,卻並無想象中那般嚴重。”
“白音統領是在懷疑車裡土司使詐?”
“以八百里林地爲餌使詐,卻是有些匪夷所思了,屬下只是覺得異樣,大公子自當小心爲妙。”
朱成翊聽後點點頭,翌日並未再去建寨場地,而是帶了留在客棧的齊韻和吳懷起,並一名當地的擺夷人,一道趕往距自己正在修建的寨子百里外的勐混村。
勐混村不算大,統共也就四五十來家村民,卻很集中,還形成了個街道的樣式。來到村口,當道便有一家小竹樓,朱成翊示意隨行的擺夷人上前叩門。
擺夷人扣了許久的門,也無人應答,再往村內繼續尋了幾家皆如此。莫不是個空村子?懷着滿心疑惑,三人繼續往村裡走,直到村中一方河塘旁,他們看見一位老太婆正在洗衣。
“咩爸(老婆婆)!請問,爲何這村中沒什麼人?”
一番嘰裡咕嚕後,那擺夷嚮導回到了朱成翊身邊,“公子,適才那位老婆婆說了,這村子原本有許多漢人,此處距離老撾國的會青鎮很近。故而,不少漢人商賈爲與老撾人生意方便,便在此地安個家,以往此處還曾成爲過與老撾國商人交易的集鎮。然近數月來老撾那邊便不再有商賈過來,惟有不少流匪,甚至有着老撾官服的兵丁。他們過來便燒殺搶掠,好好的一個小集鎮便這樣落敗了。現在此村中尚有數家擺夷老居民,祖輩都在此村生活。老撾人搶完了漢人,他們也知擺夷老村民沒啥值錢的,便也不再來騷擾他們,於是這幾家擺夷人便留了下來……”
“車裡司其它與老撾交界處皆如此嗎?”朱成翊眉頭緊蹙,張口向擺夷嚮導問道。
“公子,其它地界也都相差不離,邊境的漢人的確少了許多。漢人本就是爲了賈貨纔來車裡的,如今身家性命都不能保,自然是能跑多快便跑多快了。也就咱擺夷土著,本就是在此安家幾輩人了,沒其他地兒可跑……”
擺夷嚮導是個黝黑的小個子青年,許是四處跑的地方多,說起話來便止不住話頭,天南海北絮叨個沒完,巴不得將自己平生所歷統統倒出來。
吳懷起被他念的頭疼,正要開口打斷,被朱成翊一個眼神止住了。朱成翊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點頭,或詢問兩句。如此一行四人再返回客棧時,天色已然全黑了。
朱成翊掏出一個金錁子遞給擺夷嚮導,“勞煩小兄弟明日辰時再來此客棧,小可還有話相詢。”
這擺夷小青年眼瞅着金錁子亮閃閃的金光,樂得嘴都合不上了,這可是黃物啊!抵得上一家一月的開銷了!眼前這位漢人公子果然是個大手筆的人。
擺夷小青年諂媚地望着朱成翊,急忙忙伸手接過金錁子,仔細放入腰間的衣袋內。又認真地學着漢人模樣深深作了一揖,“小人明日定然準時來此客棧相候公子!公子儘管問,小人保準知無不言 言無不盡!”見禮完畢後,懷揣剛得的金錁子喜滋滋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