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日子過得平靜如水。
如今追影不在,少了那雙眼眸的注視,說不出緣由地,喬莎覺得心裡似乎放鬆了許多。
讀完了慕容恨的札記之後,喬莎便將目光落在了那紫檀的古質書架之上。書房裡的書籍並不算多,卻都是臻品。這對於悟性頗高的喬莎來說,無疑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
紛揚的雪斷斷續續下了三日才停,太陽從雲層中露出頭來。喬莎斜倚在院中那高大梧桐一截粗壯的枝杈上,溫暖柔和的日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曬在身上,讓她覺得說不出的愜意。
捲翹的飛檐落到了眼底,厚厚的積雪掩蓋了原本分明的棱角。一股淡淡的梅香飄來,和冬墨身上的味道很像。
離殤宮依山而建,而慕容恨所住的院落又在靠近山頂的位置。如此一來,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讓她可以把這肅穆巍峨的重重樓宇盡收眼底。喬莎直起背向院牆之外望去,重重疊疊的屋檐,其間有人低着頭疾步地行着。不遠處一片梅林,火紅的梅花含芳吐蕊,白雪皚皚中,更顯得明豔動人。
梅林盡處是幾櫞茅屋,厚厚的積雪落了滿處,門前幾行來來去去的腳印,一路蜿蜿蜒蜒到自己的院子,是冬墨留下的。
腦子裡有個模糊的印象,似乎冬墨是與憐吟同屋住的。喬莎不自覺將目光投向那緊閉的門窗,老舊的窗紙薄如蟬翼,其間靜靜的,半點生氣也無。
“主子?”冬墨乖巧的聲音輕輕傳來。
自從那次受傷之後,冬墨對喬莎的畏懼似乎少了一些。雖然在面對她的時候還是會謹小慎微,卻不至於再嚇得發抖。
冬墨站在梧桐樹下等了一會兒,樹上未化的積雪在陽光下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於是他低下頭揉了揉有些發痛的眼睛,再擡頭時,幾點雪沫落到了那稚嫩的面龐上,涼冰冰的。
一襲青白的身影一晃而過,喬莎抖了抖身上沾的雪沫子,走到少年的面前,正對上那朦朧而有些癡迷的眼神。
“什麼事?”
依舊是淡淡而微涼的聲音。
“主子,午時了,可要奴才去備飯?”
冬墨低着頭,囁嚅着。
喬莎擡頭看了眼頭頂上的日頭,未察覺時間過得竟這樣快。
“去吧。”
喬莎說着,卻見冬墨依舊低着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可是有什麼事?”
聽到主子問起,冬墨咬了咬粉潤的脣,輕輕地跪在地上,不敢擡頭。
“冬墨下午想請一個時辰的假,還望主子應允。”
喬莎有些意外,挑眉。
“爲何?”
“因爲……因爲憐吟哥哥他……病得很重……我怕……”
冬墨依舊低着頭,忽而兩點晶瑩在喬莎的視線中一閃而過,落入鬆軟的積雪中。
“不是派了郎中,怎麼,不見效?”
喬莎問,心中暗想該不會是那郎中陽奉陰違,實則並不把她這個離殤宮的少宮主放在眼裡。
“起先郎中確是去了,也開了藥。可是……可是憐吟哥哥不肯吃藥,還把那郎中也辭了……”
喬莎的手指不自覺地動了動,那種熟悉的觸電感從指間慢慢地襲遍了全身,帶着點點刺痛。
又是這種異樣的感覺。
每當這個時候,喬莎總會覺得似有什麼東西在腦中蠢蠢欲動,要衝出她的身體。可那到底是什麼,毫無頭緒。札記她已經仔仔細細讀了三遍,卻依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可以解釋她現在的困惑。
“帶我去看看。”
話音未落,那道青白身影已踏着滿地碎瓊亂玉出了庭院。
輕輕推開茅屋的門,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陰寒潮溼之氣。炭盆裡,早已燃盡的冷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晶。
茅舍並不算寬敞,沒幾步便走到了牀邊。
牀上的人兒果真比幾日前更加憔悴,臉色白得駭人,凹陷的雙頰現出病態的潮紅。薄薄的脣微微抿着,身體蜷成一團。兩牀薄薄的衾被蓋在那弱不勝衣的身上,卻似乎絲毫給不得他溫暖,反而成了無力支撐的重負。
好像自己第一眼看到這個男子的時候,便是這種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風寒加上受傷引發的炎症,看樣子高燒似乎從未好轉。
喬莎凝眉,暗想這樣的高燒和昏迷,若是放到現代,醫院的病危通知單恐怕早該下了一次又一次。
“主子,茅舍陰寒,小心着涼……”
剛剛趕來的冬墨輕聲說着,小巧的鼻尖凍得通紅,口邊因爲喘息而氤氳着團團白氣。他的懷裡抱了件銀狐裘披風,銀子般亮,水似的滑。
“怎麼連火都不生?”
喬莎低着頭說着,語氣中帶了幾分不自覺的冰寒。
冬墨聞言咬了咬脣,低下頭,溼潤的眼睛盯着腳尖。
“主子許是不知,下人們每日白天在外工作,晚上纔回屋休息。所以奴才們的份例裡面,煤炭只有一半的數量。如今幾日大雪,山道被封,採買的僕役被困在了棧道。所以……所以就連那一半的份例也沒有了……”
喬莎聞言眼神黯了黯,沒有說話,只是接過了冬墨手中的披風蓋在了憐吟的身上。
她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額,滾燙。
“憐吟哥哥……”
冬墨輕輕喚着。
許是聽到了冬墨的聲音,牀上的男子微微皺了眉,黑而濃密的睫毛顫了顫,像是墨色的蝶,掙扎了一番,卻無法振翅而飛。
“起先一天裡還會清醒一會兒,從昨日開始到今日,卻是眼睛都不曾睜開。有時候含含糊糊會說些夢話,也聽不清到底說的什麼……”
冬墨含着淚說着,而後跪到冰冷的地面上,拉着面前女子的衣角,仰着頭哀求。
“主子,冬墨知道您精通醫術,能解他人不能之疾。冬墨求您,求您救救憐吟哥哥……他若就這麼死了,豈不是太可憐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當喬莎在那本札記中發覺那慕容恨有着很獨特的醫學造詣之後,心中不由得緊了一緊。當初若不是爲了減輕顧然的經濟負擔,自己也不會放棄到國外攻讀基礎醫學博士的機會。現在想來,卻覺得自己當初幼稚可笑。
“醫術是救不了他的。”
喬莎靜靜地說着。在醫院裡看慣了生離死別,她知道,若是憐吟自己不想活,依照這裡的醫療水平,他便只有死路一條。
“你拿布巾到外面裹些乾淨的雪過來,替他擦拭下額頭和臉頰。”
冬墨聞言頓了頓,潮溼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又很快堅定,起身依照喬莎的話去做了。
絲絲刺骨的涼意從臉上傳來,讓憐吟的神智頓時清醒了幾分。他費力地睜開眼,入眼的是冬墨欣喜的眼眸,還有身上暖融的披風。
侍候了慕容恨這麼久,這披風憐吟自然是認得的。
單薄的身子掙扎着想要坐起,憐吟低垂着眸子開口,嗓子疼痛難忍,只能勉強發出些雜音。
即便不去看不去聽也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無非是那些主子主子,奴才奴才。
“爲何不肯吃藥?爲何要遣走郎中?你想死嗎?”
喬莎看着面前瘦到一把骨頭的男子,低垂着眼眸一言不發。
冬墨看着憐吟哥哥倔強沉默的樣子不由得一陣惶恐,想要舉步上前說些什麼,卻看到面前女子的眼神一變。
“算了,隨便你。”喬莎說着,慢慢走近,“你若不想活,就該早些了結了自己纔是。如今這樣拖着,還害得冬墨也隨着你魂不守舍。白白用了我的人,讓我做冤大頭嗎?”
她忽而靠近過去,冰冷的手指捏住憐吟瘦削的下巴,絕美的臉貼到他的耳側,呼出的氣都噴到了那嫩紅色的耳廓。
“你付我什麼代價?你還有什麼,身子嗎?”
冰涼的手探進那滾燙的身子,引起一陣無法控制的戰慄。
“這麼熱的身子,我還從來沒嘗過呢,不知道滋味好不好……反正的心已經死了,總不會介意我來圖個快活。只是那些關心你的人看到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不知該作何感想呢……”
被她冰冷的手摸到腿上,病弱中的男子終於掙動起來。塵封在心底許久的記憶像是全部回來,月下的孤影,明月千里,簫音繞樑……
嘶啞的慘叫聲,幾乎不像是人所能發出的。
第一次看到這個一貫木然的人兒也能有如此深刻的表情,喬莎停住手,直起身看着眼下不停喘息着的人兒。銀色的披風如流瀉的流蘇一樣從那微微起伏的身體上滑下,柔軟的,帶着暖融的溫度。
一旁的冬墨一動不動,似乎是嚇呆了。
喬莎轉過身子慢慢往外走,忽然生出的疲憊,像是剛剛和某個人打了一場惡仗。從未想過一貫裡平靜如水的自己會做出剛剛那樣的事情,說出那樣的話語。
只覺得心忽然隱隱作痛起來,只是一瞬,忽然很想讓這個男子活下去。想讓他笑,而不是露出那樣空洞的表情。
一陣殘風,吹得白茫茫的冰花滿空亂飛。日光照上去,亮晶晶的有些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