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膛裡火燒的很旺, 龍吟月坐在竈膛邊,對着酒罈發着呆。懷中的小狐狸懶洋洋地打着盹兒,前爪上的藥布已經取下, 可以看到新長出的短短的絨毛。
“小圓, 最近裡, 喬姑娘似乎很忙呢。”
修長的手指輕撫着懷中的小傢伙, 低垂的眼眸中卻空落落的。
“小圓, 你說……喬姑娘她可還記得這裡的梅蘭酒……”
她明明說過,會和他一起來打封的……
龍吟月低聲說着,可懷中的小東西怎麼能明白他的心情。
近來常常能夠看到離殤宮的追影在這裡出入, 龍吟月曾無意中看到過他與喬姑娘交談。雖然聽不到他們說的什麼,卻可以看到喬莎的眼眸總是亮閃閃的。時不時, 也曾傳出過清脆的笑聲。
如若不是因爲答應了酒婆照顧自己, 或許喬姑娘早已經回到離殤宮了吧。
說來自己, 似乎只能給人添麻煩呢……
門外隱隱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小圓耳朵尖, 一下子睜開圓溜溜的黑眼睛,而後從龍吟月的懷中跳了出來,跑到進來女子的腳邊繞着圈子磨蹭。
“是喬姑娘。”
似乎已經許多天沒有見過喬莎,如今四目相對,竟有些不知該說什麼。
喬莎看着面前男子有些倦怠的神色, 似乎這幾日裡, 龍吟月便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蒼白的面龐, 蒼白的脖頸, 蒼白的手。原本以爲只是身子虛弱, 卻未料到實則是每日都在忍受着毒物煎熬。如今,不知道是不是酷刑的作用又加劇了……
喬莎想到這裡, 眸光不自覺越發深了深。
“喬姑娘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不經意間把心中所想之事問了出來,見到那綺麗的眸子看過來,龍吟月卻連忙低了頭解釋。
“……只是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那些事情龍公子不必擔心,養好身子便是了。”
女子的聲音很溫柔,像是靜流的溪水。
“嗯……”
龍吟月悶悶地應着,心中卻多了幾分失落。果然……自己只能成爲負贅……
“喬姑娘!”
一聲清潤的男音從屋外傳了過來,而後,一道筆直挺拔的峻影走了進來。
“原來在這裡。”
追影笑了笑,天狼星一般的眸子裡閃爍着光,愈發顯得俊美出塵。
“姑娘要找的東西,似乎已經有些眉目了。”
“真的?”
喬莎聞言眼中一亮,瞬間的流光溢彩。
追影點頭,餘光掃到喬莎身旁那靜默單薄的身影。喬莎曾經囑託過,關於“酷刑”之事,還是暫時不要和龍吟月提起,以免他憂心,反而不易治癒。想到這裡,追影頓了頓。
“我到外面等你。”
言罷,人已閃身走了出去,徒留一道清風。
“龍公子。”
喬莎轉過身,看着面前眼神越發落寞的龍吟月。
“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告訴你。”
龍吟月靜靜地立在那裡,黑眸輕顫着。不知怎的,心底竟莫名有些畏懼,潛意識地不想聽喬莎接下來要說的話。
有些話,他曾經以爲那就是誓言。然而到頭來,卻只有他一個人當真了。
可是,他還是聽到了喬莎的聲音。
“這陣子離殤宮出了點小麻煩,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去處理一些事情……”
喬莎的聲音有些猶豫,她知道酒婆婆離世之後,男子一直都很依賴她。只是如今,眼看着他日漸虛弱的身體,去取解藥的事情,已經不能再做耽擱。
龍吟月沉默着,似乎在記憶中,也曾有過一個火般鮮紅的女子,說過類似的話語。
“吟月,離殤宮有難,我要離開幾日。不過,我很快就會回來。”
他曾經滿心期盼,等來的,卻是廣陵大火,南朝覆滅。
“沒關係,喬姑娘不必掛心這裡……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喬莎看着龍吟月的模樣,似乎只是臉色不好,並沒有太多異樣。
“這裡寒涼,公子體弱,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男子低着頭,喬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淒涼。
喬莎帶着龍吟月回房,親眼看着他躺到牀上閉上眼睛才又離去。待到女子的腳步聲再聽不到,那本以爲已經睡去的男子卻慢慢睜開那蓄滿了波光的眼眸。
“不是……說過不會離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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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還不知具體方位,不過解藥確實應該在離殤禁地之中。只是那裡面危機重重,你若真想去取,可要考慮清楚。”
追影並非危言聳聽。
昔日大家之所以認定蘭陵恕已死,便是因爲聽有人說她進入了離殤禁地。那裡雖常年無人守衛,人們卻從不敢貿然進入。原因便是那其中未知的機關和傳說中兇猛的護獸。
“關於離殤禁地的事,我也曾聽婆婆提起過一些。我只是去取藥,想必不會進入太危險的地方。”
喬莎雲淡風輕地說着,當年酒婆之子因酷刑之毒含冤而死,如今,她又怎能在酒婆屍骨未寒之際對龍吟月的毒袖手旁觀?
追影聞言嘆息。
“就知道你不會聽勸。”
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卷絹紙。
“關於‘酷刑’與離殤禁地的消息,能找到的全在這裡。能不能派上用場,就要看你與龍吟月的造化了……還有,據說進入離殤禁地需在月圓之夜最佳,我雖不知緣由,不過還是要提醒你,錯過了今夜,你便還要再等許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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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追影之後,喬莎在院中立了許久。
幽幽的酒香綿延在空氣裡,一日比一日濃烈。
輕輕推開木門,一股暖意迎面拂過。屋裡燒了地龍,空氣中還浮動着沉檀的氣息。
屋中的人兒,果然沒有睡下,此時正蜷膝靠在牀欄邊,安靜地沉思着。
“在想什麼?”
喬莎開口,卻有什麼不知明的情緒在心底緩緩流淌着。
“在想風雪一來,山上的梅花恐怕就要凋零了……喬姑娘,今日便要離開了麼?”
“恩,事情似乎起了一些變化。”
喬莎看着窗外的天幕,夕陽西沉,天邊薄絮似的雲,燃着暮間的尾色。火一樣的顏色,幾乎快要燃燒起來。
屋內靜默了下來,能夠聽到屋外獵獵而響的風聲,倦鳥叫着回巢。
“總之,要照顧好自己……”
待到此時,喬莎才發覺自己的辭窮,只得默然轉身離去。於是她無法看到牀上男子垂下的雙眸,水光顫抖碎裂,被淹沒的心聲支離破碎。
他不知道,若自己剛剛真的開口,女子會不會,不再離去……
默然聽着門扉開啓,再閉合。蒼白的手,頹然垂在身側。
四周靜得出奇,唯聽見自己有些顫抖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毫無預兆地,門,再一次開啓。
龍吟月愣住,回不過神。只有水光模糊的視線中,似是看到了一襲青白身影。
北風呼嘯着吹進來,打在身上,穿透骨髓的冷冽。
急促的腳步。
身體被什麼熟悉的暖融包裹,纖細的手腕上傳來溫暖的力量。
還是……回不過神……
“和我去一個地方。”
喬莎的聲音從頭頂處傳來,夾雜在風中。
隨着她起身,隨着她離開溫暖的屋子,隨着她奔跑在冰寒的雪地中。
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許久未曾如此快速地奔跑。胸口激烈起伏,卻沒有絲毫不適,反而有種乘風而去的酣暢之感。雪地很滑,他走不穩,卻不願停下腳步。一個踉蹌幾欲栽倒,女子忙將他緊緊攬進了懷中。
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着,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飛快。
“時辰似乎剛剛好。”
喬莎同樣平復着呼吸,眼中是快然的笑意。
逐漸下沉的夜幕,白雪,還有滿天繁星與腳下燃着燈火的寒州城。
看到焰火的那一瞬間,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彷彿粲然明亮了起來。
“出門之後才忽然想起,今日是上元節前的廟會,酒婆曾對我說,這裡是觀看焰火最好的地方。”
喬莎幽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煙火聲很大,幾乎要將她的聲音完全淹沒。她凝望着眼前那單薄的身影,瘦削秀氣的臉頰上,一雙眼眸怔怔地望着絢麗的天幕。
如墨的夜空中,大朵的焰火不停地綻放着。那耀眼的光亮,似要點亮半個夜空。
喬莎回過身,身後的追影此時正斜倚在一顆梅樹邊,如夜的眸中也被焰火染入了幾分暖意。
“你安心去了便是。”
喬莎默然點頭,身後,一朵巨大的銀花在空中綻放開來。
那強烈的光亮,只將龍吟月那單薄的身體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
原先在廣陵宮的時候,每到上元佳節,他也曾纏着宮中侍人偷偷地燃放焰火。那焰火放得好高,有一次,甚至差點燒到母皇的寢宮。他還記得母皇當時橫眉立目的模樣,然而當她看到自己這個“罪魁禍首”之後,眼中的怒氣竟然瞬間就煙消雲散。
他原本以爲,自從他所有的親人都離世之後,他再不會看到如此美麗的焰火……
耳邊轟然炸裂的聲響,像是巨獸拉扯天地的悲鳴。每一束耀眼的火光,都彷彿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改變。一部分需要強迫着抹去,而另外一部分則在不知不覺中銘刻。
最後的閃光劃過夜空之後,世界安靜下來。
遠處,隱隱可以聽到寒州城中鼎沸的人聲。
龍吟月回過頭,身後已沒有了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