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其實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明白人,一種是糊塗人。
明白人看得清形勢,知道如何讓自己過得好;糊塗人看不清形勢,總是把生活弄得很糟糕。
但明白人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聰明一世,也有可能糊塗一時;糊塗人也總有上天眷顧的時候,糊塗一輩子,卻能夠在關鍵時候聰明一把。
而在孟羅衣看來,崔氏,是頂頂的聰明人了。她看得清楚自己在這府內的地位——喪夫、無子,所以她避開家產爭奪,甘心蝸居在梧桐居的一方天地中;她也看得清自己在崔家的地位——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雖然她成了寡婦,可以回到崔家再嫁,但誰又知不會是一場利益交易的婚姻呢?
所以她安安靜靜地躲在梧桐居里,過着自己的小日子。興許是日子太過乏味,她貼身的大丫鬟被她取了“多言、多語”這樣的名兒。
她的這種生活狀態,卻是被孟羅衣給打破了。
在崔氏應了她的請求之後,孟羅衣便有些愧疚。和聰明人不說糊塗話,她的小心思崔氏定是看出來了。但可能出於同病相憐的立場,崔氏不願回崔家讓人安排自己的婚事再嫁,亦憐惜孟羅衣這種對自己境況的無能爲力,所以輕而易舉地答應了她的請求。
孟羅衣仍舊低垂着頭。她這一刻是該高興的,本以爲難以過去的一個坎兒就這麼輕易過去了,可是她那從心頭涌上來的罪惡感卻讓她不敢擡起頭回視崔氏。
是的,崔氏一直都看着她。目光溫柔,淺笑盈盈,那其中有長輩對晚輩的欣賞,也有同爲女子對她的讚歎,更有着對她能爲自己的將來努力的鼓勵。
孟羅衣輕聲吐了兩字:“謝謝……”
崔氏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我這樣的日子過了有十幾二十年了,也膩了。平時並沒有人來我這兒坐坐,出嫁了的四位小姐裡,大小姐和二小姐倒還常來,不過這也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不瞞你說,府裡的事情我是一點都不想過問,免得牽扯進一些事情裡不好抽身。今日你來,我本來不想見你的,卻還是來見你了,想來我還沒有到心如止水那個地步,總希望生活可以多些顏色,免得太死氣沉沉,都分不清我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
孟羅衣一驚,擡起頭來看向她,卻見崔氏仍舊保持着和煦的笑,臉上沒有一點兒陰霾。
“不用看了,這張笑臉端了三十幾年了,早就成了臉上一張皮,摘也摘不下。”
崔氏拉過她的手,似是仔細觀察了她一番,這才說道:“我若有子女,大概也與你差不多大。可惜啊,我福薄……”
孟羅衣心裡陡然升起一種強烈的建議,卻又瞬間被她打了下去。崔氏啜了一口茶,又對孟羅衣道:“今日幸而來見你了,我很高興,真的。”
孟羅衣抿了抿脣,看向崔氏真誠地道:“羅衣能見到大太太,也很高興。”
“只是,你今兒做錯了兩件事。”
崔氏點了點頭,卻是開始指點起孟羅衣來。
“其一,你不該送吃食來;其二,你太急功近利了,把來意這般乾脆地說了出來,並不妥當。”
說完這話,崔氏便沒有再多說,只讓孟羅衣自己細細想想。孟羅衣頓悟了第一個錯——吃食最容易被別人動手腳,她爲了表現誠意親自動手做了早膳,若被有心人利用,恐怕有十張嘴都說不清。但第二個錯……
“大太太,您開口問了,我纔回答您……”
“你錯便錯在這兒。”崔氏搖了搖頭道:“你才見我一面,彼此並不瞭解,你身份尷尬,在這府裡沒有靠山,我若是舀了你的東西卻並不理睬於你,你能如何?恐怕你也無話可說。”
孟羅衣正要反駁,崔氏止住她道:“你就那麼肯定我會答應幫你嗎?這隻能說明你看人還不夠透徹。你覺得我良善,其一是因爲我在府中的名聲,其二便是你自己的觀察,是嗎?”
孟羅衣有些迷茫地點頭,崔氏卻是笑了:“府裡的人說的並不一定是真的,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單就我這張笑臉,又有幾人能看出這是我的面具?不過是這面具戴久了,已經融進我骨血了,我也分不出來了。”
“這個世上沒有絕對良善的人,便是我,也設計弄死過兩個丫鬟,也使過計策讓我的父親厭惡他曾經最寵愛的姨娘和庶子。有的夫妻在一起生活了十幾二十年,都可能不會了解對方,你怎能憑見我一面便斷定我會幫你呢?”
孟羅衣微張了嘴,半晌才囁嚅道:“羅衣受?p>
塘耍嘈淮筇!?p>
“要認清一個人,單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不夠。”崔氏站了起來,往下望着她道:“看人,要用心看。否則,只憑眼睛的認定,是不能就相信一個人的。說到底,你還是太善良了。”
善良嗎?孟羅衣自認不是的。她可以淡定地間接參與進紅珠的事情,可以毫不側目地目睹紅珠受刑,她也可以狠下心來報復欺負她的人,也能眼也不眨謊話連篇地周旋在五、六、七小姐之間,做到儘量不得罪任何人。
可是,她不善良嗎?若是不善良,那那個監視她的陳媽媽、早前欺負她欺負地厲害的六小姐、心懷不軌的七夫人,恐怕都會被她記恨上。但她沒有記恨,她給予陳媽媽能讓她求得一時的安寧的銀錢,虛情假意一番扭轉了六小姐對她的態度,避無可避再另找他人投靠以躲開七夫人的警告。她並沒有加害任何人。
她是一個矛盾體,從她來到這兒開始便是了。
崔氏說完話,又含笑望着她問:“那今天我說的這些話,你是選擇相信我對你是真的好呢,還是壓根就不信?”
孟羅衣沉吟片刻,答道:“我信。”
“哦,爲何?”
“因爲大太太您坦誠布公了。我雙眼看到的,雙耳聽到的,還有我的心體會到的,都是您對我的好。難得糊塗,就算您這不過是拉攏、敲打,還有警告,羅衣都因您這席話,尊敬您,感謝您。”
崔氏臉色複雜地望了她一眼,良久才嘆了一口氣,徐徐說道:“我若有個這樣的女兒,赤誠卻不愚蠢,聰慧卻又內斂,舀得起,也放得下。這輩子,也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