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相着實未想到魏國公徐鵬舉一個水師譁變就將自己置於如此險惡的境地,在宦海沉浮了二十餘年,他的性子收斂了不少,雖說仍是嫉惡如仇,敢作敢爲,但行事已不再不計後果,彈劾魏國公徐鵬舉,請削其兵權,是深思熟慮之後才上的摺子。
早在七月,他就上書彈劾守備太監楊奇、卜春和魏國公徐鵬舉侵吞草場、蘆課銀錢,其意便在試探嘉靖的反應,從嘉靖撤換守備太監並對魏國公徐鵬舉罰俸的處置舉措,他便看出了嘉靖對徐鵬舉的不滿,是以才上疏懇祈削其兵權。
他有六成的把握,嘉靖會順水推舟,不說完全剝奪魏國公徐鵬舉的兵權,至少會大力削減壓制徐鵬舉的權利,嘉靖本就是旁支入嗣大統,又有寧王之亂的前車之鑑,對手握兵權的勳貴加以防範乃是情理中事。
不料徐鵬舉消息竟是如此靈通,嘉靖尚未採取舉措,他便先發制人,策劃出一起新江口水師譁變,登時就將局勢攪的如同一堆亂麻,手段之高,心性之狠,實是出乎他的意料,以徐鵬舉的手段和老辣,此事絕對不會留下任何的把柄,爲今之計,唯有找人捅破這層窗戶紙,即便沒有真憑實據,嘉靖亦會大加防範,尋找機會削減徐鵬舉的兵權。
這事,他不能上疏,找言官亦不成,這事完全沒有憑據,言官拜章彈劾,說不定會適得其反,自大禮儀之爭以來,嘉靖對言官明顯有些反感,再則,事涉勳貴,言官風聞彈劾。怕引起勳貴的集體攻訐,雖說武勳的權勢如今已是大不如前,但仍是一股無法輕視的勢力,此事,唯有胡萬里這種爲嘉靖所青睞的寵臣上疏才最爲適宜。
見胡萬里不接話,他也不再多言。這種事情過猶不及,點到爲止便可,馬車裡登時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南京中軍都督府,
偌大的都督府此時燈火通明,人影憧憧,清江口水師晚間譁變,連夜洗劫三山門外一帶的消息早已傳開,都督府一應大小官員皆是憂心忡忡,近在咫尺的水師譁變。若是不能迅捷平息,對南京城而言,那無異於是一場災難,而且首當其衝的便是他們這些官員。
雖說南京守備,統領中軍都督府事的魏國公徐鵬舉已下令調撥廣洋衛、神策衛兵丁分赴三山門,聚寶門清剿譁變亂軍;封鎖內城十三門,但沒收到確切的平息叛亂的消息,一衆人提起的心都放不下來。
簽押房。南京守備,太子太保。魏國公徐鵬舉官袍齊整的在房間裡緩緩的踱着,他是正德十三年襲魏國公爵位,至今已有十餘年,但年紀並不大,不過才三十出頭,麪皮白淨。容貌俊朗,刻意蓄起的短鬚不僅爲他增添了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也平添了幾分威嚴。
他同樣是有幾分擔憂,倒不是爲三山門外的亂軍,他擔憂的是奔往長幹裡的那支亂軍。從火把的數量判斷,足有千五百餘人,雖然調動了神策衛的兵丁前去清剿,但他心裡卻是沒有一點底。
自永樂靖難之役之後,南京便無戰事,百餘年的太平,神策衛的兵丁早已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而南京水師因爲時時清剿大江水賊,不論是操練還是實戰經驗,兩者皆無可比性,若是放縱亂軍洗劫長幹裡,神策衛兵丁倒是能穩操勝算,問題是洗劫長幹裡的後果要遠重於三山門。
三山門一帶多是商賈,私人倉庫衆多,被亂軍洗劫,損毀的無非是些財貨,但長幹裡不僅囤積有大量的糧食和薪柴,還有衆多的寺廟,特別是大報恩寺,還有接待藩屬的‘來賓樓’,大火一起,後果不堪設想。
在房間裡緩緩踱了幾圈,徐鵬舉便折回書桌後坐下,扯過一本書,翻了幾頁,卻根本就靜不下心來,放下書,他又起身將燭芯剪了剪,這才走到窗前將窗子支了起來,一陣冷風隨即涌了進來,他頓覺一陣清爽。
乘着吏部尚書劉龍、戶部尚書王承裕、負責彩票事宜的胡萬里幾人去棲霞山文會這一難得的機會,他着人挑起清江口水師譁變,隨後令操江提督劉泰向南京兵部尚書王廷相求援,將王廷相支往棲霞山,以免其掣肘,而後引導譁變官兵洗劫三山門外一帶,既擴大事態,以免王廷相等人及時平息譁變,又爲派兵出城平亂以殺人滅口留下充足的理由。
整件事情一環扣一環,都相當順利,不想到最後,竟然出現了意外,譁變的亂軍居然兵分兩路,一路直接去了長幹裡,若是長幹裡毀於兵火,這事情就鬧的太大了,非他本意,而且亦難以善後,若是神策衛兵丁戰敗,則更不可設想。
再調動兵馬去增援清剿,亦無可能,倒不是南京城沒有兵馬,隸屬於中軍都督府的就有留守中衛,神策衛,廣洋衛,廣天衛,和陽衛,及牧馬千戶所,兵力雖多,無奈卻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稟公爺,南京守備太監晏公公來了。”一名親衛在門口躬身稟報道。
徐鵬舉微微點了點頭,如此大事,必然會驚動南京守備太監,晏宏拖到此時纔來,也算是識趣了,略微沉吟,他才沉聲道:“請晏公公進來。”
南京守備太監其職責是‘護衛留都’,一般是定額兩名,分外事內事,具體說內事有南京內府衙門及孝陵衛事務,後湖墾藝及被謫種菜淨身軍人的管理,各地發往南京的有罪中官的懲治及囚禁等;外事有南京城防江防的籌劃、南京諸獄的錄囚、大勝關等關隘官軍的提調,江南各地賦稅錢糧的徵收等。
當然,除此之外,尚還有另外兩個重要任務,一是作爲朝廷耳目,隨時通報南京的情況,二是爲皇室採辦土物貢品,因爲南京是陪都,南京守備太監皆是出自內十二監之首的司禮監,不僅級別相當高,地位亦相當尊崇。
且說晏宏在親衛的陪侍下快步進了院子,見徐鵬舉不在門口迎候,心裡便有些不自在,不過,他也沒多想,如今守備太監早已沒了武宗朝的榮耀和風光,他也無心多計較,況且眼下也不是計較這些虛禮的時候。
見晏宏快步跨進房間,徐鵬舉便含笑虛迎了兩步,道:“些許小事,不想連晏公公也驚動了。”說着便拱手爲禮。
晏宏連忙還了一禮,道:“國公爺氣度雍容,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咱家在宮中平淡慣了,可沒國公爺這份氣度,清江口水師譁變,攻擊三山門、聚寶門,可謂是肘腋之變,咱家豈能坐的住?”
聽他語帶埋怨,徐鵬舉微微一笑,伸手讓座,這才含笑道:“傳言不實,清江口水師譁變不假,攻打三山門、聚寶門卻是謠傳,實情是譁變官兵洗劫三山門、聚寶門外,已經派兵前去清剿了。”
晏宏自然清楚實情,徑直落座之後便問道:“如此大事,兵部在幹什麼,王廷相人呢?”
徐鵬舉心知這些個太監耳目靈通,當下亦不相瞞,如實說道:“水師譁變,操江提督劉泰快馬向王廷相稟報,王廷相令劉泰回清江口安撫,他自己去了棲霞山找應天府丞胡萬里討要銀子去了,想來應該快趕回來了。”
聽的王廷相去了棲霞山,晏宏心裡不由一驚,暗忖這魏國公該不會是有所圖謀吧?轉念又覺不可能,但這事情確實有些蹊蹺,當即他便小心翼翼的道:“王廷相何以要找胡萬里討要銀子?”
徐鵬舉微微一笑,不在意的道:“聽聞劉泰用軍餉買彩票,兩個月的軍餉全部填進去了,想不到這彩票也是吃人不吐骨頭。”微微一頓,他纔看向晏,緩聲說道:“此事如今已然無法掩飾,必然牽扯到南京一衆大員,形勢嚴峻,晏公公身爲南京守備中官,須得慎重處理。”
晏宏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他亦是天份極高之人,否則也坐不上南京守備的位置,聽的牽扯到彩票,立刻就意識到這事情並非是他想象的那樣簡單,新江口水師譁變說不定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而徐鵬舉所說的形勢嚴峻,並不是指南京,新江口水師不過數千人,即便全部譁變,要清剿亦不須花費多大的氣力,談不上形勢嚴峻,他應該指的是嘉靖繼位這些年來對太監的大力打擊,嘉靖御極這十年來,對宦官的打擊可謂是不遺餘力,尤其是這兩年,裁撤了所有邊鎮、內地的鎮守中官,僅僅只保留了南京、鳳陽的守備太監。
此番新江口水師譁變,他身爲主管外事的南京守備太監,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稍有不慎,很可能導致嘉靖連南京、鳳陽的守備太監也裁撤調,徐鵬舉這話雖有威脅之嫌,卻也並非是虛言恐嚇。
看來這灘渾水不想蹚也的蹚了,微微沉吟,晏宏纔開口道:“咱家身爲南京守備中官,護衛留都乃是職責所在,新江口水師譁變,必須以雷霆之勢迅速平息,譁變緣由亦必須深究,以免日後再出類似情形。”(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