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個問題,張璁頓覺有些糾結,喝了口茶,見燈光有些暗了,他也不叫人,起身用剪子將幾根燭芯稍稍修剪了一下,隨後便揹着手在房間裡不緊不慢的踱着,以革新務實構結黨羽,鞏固首輔之位,這個思路是不錯的,以他目前的處境而言,這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這得把握好分寸,臣子結黨是大忌,首輔結黨擅權更是大忌!但是以革新務實構結黨卻又另當別論,畢竟嘉靖是極力支持推行新政,支持革新務實以改變朝廷眼下這窘迫的現狀的,只要能夠把握好這個度,分請主次,嘉靖也不是不能容忍。
再說了,嘉靖以及文武百官誰心裡不清楚,大明首輔有幾個是不結黨的?不過是明暗大小而已,他張璁正德十六年中進士,短短八年,就榮登首輔之位,不僅僅是人脈稀,根基淺,還因起於禮儀,倍受冷落攻訐,而且出任首輔以來,一直是鼎力革新,乾的都是得罪人的事,他不結黨能行嗎?
對於這一點,想來嘉靖也看的十分清楚,因此纔會刻意迴避對他的結黨攻訐,一邊是極力防範,一邊是默許!
次日早朝,嘉靖又開始缺席,各部例行稟報十件事情有八件是要銀子的,剩下的兩件也是糟心事,他實在是沒心情聽,太倉庫銀去年就花的精光,賦稅也是寅吃卯糧,開年就沒一個好消息,連着三處地震,他都不知道找誰來做替罪羊。
雖然不上朝,但嘉靖卻並未荒廢政務,眼下會試殿試在即,他在乾清宮裡正琢磨着主考官閱卷官人選,正提筆擬旨,小太監麥福躬身進來稟報道:“皇上,首輔張璁在外求見。”
早料知張璁會來,嘉靖當下頭也不擡的吩咐道:“讓他進來。”
待的張璁進來叩首見禮之後,嘉靖才放下手中的筆,含笑道:“賜座。”
俟其謝恩落座,嘉靖才道:“去年九月,俺答進犯陝西,十月復犯大同,旋即轉入西川,殺掠軍民人畜以萬計,損失慘重,爲防驚擾地方,慌亂人心,這些消息在邸報上並未刊載,戶部太倉庫銀也因此而調撥一空。”
聽的這話,張璁才恍然大悟,先前他還以爲嘉靖是將銀子都用於修建殿閣和兵部工部的復建,原來是俺答大舉入侵,難怪三邊總制王瓊也改換成了唐龍。
微微一頓,嘉靖才接着道:“不當家不知道當家難,各部主官一個個都只知道伸手要銀子,朕跟誰要去?”
聽的這話,張璁忙躬身道:“皇上,兩京鑄造局鑄發銀幣,尚有存銀百萬兩,暫時調撥過來解眼下燃眉之急,當無問題。”
動那筆銀子,不重鑄銅錢了?嘉靖微微一怔,才道:“銀幣鑄發推行已一年有餘,朕計劃今年就開始逐步回收銅錢重鑄,錢法革新可不能半途而廢,朕還指着以此來彌補戶部的缺口。”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我還能變出銀子來?張璁不由一陣腹誹,內庫的銀子他是不敢打主意的,那不僅是爲了保證皇宮的日常開銷,西北一旦遇上大的戰事,內庫的銀子也可以用來救急,戶部如今已沒了存銀,內庫的銀子是萬萬不能動的。
略一沉吟,他便沉聲道:“皇上,錢法革新本就是循序漸進之事,拖延一年,並無大礙,微臣竊以爲,應先應付眼前的難關,至於這缺口,無非是開源節流,慢慢填補。”
開源節流?嘉靖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天災**年年不斷,地方本就動盪不安,如何個開源?節流更是杯水車薪,每年都會冒出大筆的額外開支,省下的那點銀子還不夠塞牙縫的,所謂的開源節流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毫無新意!
默然半晌,他不由暗歎了一聲,這幾個月來爲了銀子的事情,他也是絞盡腦汁,卻仍是苦無良策,指望張璁立時就能拿出切實可行的法子來,實是有些苛刻,微微沉吟,他才甚爲無奈的道:“既無兩策,便暫且挪用一下,秋糧入庫再填還回去。”
兩人心裡都清楚,秋糧入庫填還,不過是一句空話,能夠穩穩的將今年應付過去,便要燒高香了,天知道俺答今年會否再次大舉入侵。
見嘉靖不再開口,張璁便取出胡萬里的摺子,欠身道:“皇上,福建龍溪知縣胡萬里上奏,漳州農學院已順利完工,北方官話的推廣亦小有成效,懇祈在全國推廣,並且還懇請在福建全省整治驛站弊端。”
這幾個月來嘉靖就沒聽到過什麼好消息,聽的這話,不由微微笑了笑,擡了擡手,示意將摺子呈上來,粗粗翻看之後,他又細細看了一遍,這才瞥了張璁一眼,才沉聲道:“國事糜爛至斯,竟無一人直言!”
微微一頓,他才高聲道:“胡萬里所說驛站弊端之根源,是否屬實?”
張璁沒料到嘉靖的反應會如此之大,忙躬身道:“皇上息怒,驛站弊端相沿成習,由來已久,一衆官員已是習以爲常,見怪不怪。”
“好一個相沿成習,見怪不怪!”嘉靖冷聲道:“如此說來,天下州縣官員竟是十有九貪?看來不僅是要革新,這吏治也該好好整治一番了,太祖高皇帝之時,貪污六十兩銀子,便要剝皮囊草,街前示衆,朕放寬點,貪賄六百兩銀子的,再抄家拿問。”
一聽這話,張璁後背立時沁出一身冷汗,忙起身叩首道:“皇上慎思,如今邊境不寧,內地又災連禍接,且又正值大力推行新政之時,實不宜整頓吏治,微臣竊以爲,便是驛站整治,亦不宜在此時推行,延後幾年,待的內外安定,新政初見成效,再行整治不遲。”
嘉靖緩緩的點了點頭,他也清楚此時不宜整頓吏治,當下便不再做聲,低頭翻看第二份摺子,略看了看,他才問道:“這漢語拼音能標註所有的漢字讀音?”
“能。”張璁暗送了一口氣,忙回道:“胡萬里還遣了十餘個學習漢語拼音的生員進京。”
稍一沉吟,嘉靖便道:“這法子不錯,漢語拼音推廣開來,天下士子盡皆能說北方官話,不僅便於各地的士子交流,也便於官員到外地赴任,明日着那些個生員進宮,朕親自檢查,若是可行,儘快在全國推廣。”
“微臣遵旨。”張璁忙躬身道。
微微點了點頭,嘉靖才道:“漢語拼音可謂是獨闢蹊徑,胡萬里的眼光和見識頗爲與衆不同,於經濟之道亦頗爲精通,他在龍溪知縣任上已經兩年有餘了吧?”
聽的這話,張璁立時就反應過來,嘉靖想將胡萬里調回京師!他可不願意胡萬里回京捲入黨爭,微一沉吟,他才道:“皇上,漳州農學院方纔建成,農學院的辦學授課與國子監以及儒學不盡相同,微臣竊以爲此時不宜將胡萬里調離。”
嘉靖瞥了他一眼,心裡清楚他爲何不願意胡萬里進京,但將胡萬里老是放在福建那旮旯,確實有些浪費人才,不過,農學院也不是小事,微微沉吟,他才道:“尚有大半年胡萬里才任滿,朝覲考察之時再定吧。”
微微一頓,他便接着道:“滿朝文武大員,沒幾個懂得經濟之道,你去信問問,看他可有良策?”
“微臣遵旨。”張璁擡起身來,又接着道:“唐龍稟報,俺答小王子遣使乞請通貢。”
不待他說完,嘉靖便打斷他的話頭道:“這是逼朕訂城下之盟!不允!此事無須再議!”
月港,三月的月港顯的有些冷清,一艘桅杆頂端懸掛着一面橘黃色三角旗子的五百料小海船在月港小船的轉運下裝滿了稻米和棉布之後緩緩駛離了月港,船頭上,李健望了一眼跟上來的兩艘海船,眼神裡流露出一絲不屑。
船到雞峪,李健才吩咐下錨定船,眼見兩艘同樣是五百料的海船靠了上來,他才淡淡的吩咐道:“準備戰鬥。”
一聲令下,海船上立刻忙碌起來,無數十七八歲身手矯健的船員水手冒了出來,動作迅速的將一門門大小不等的弗朗機火炮推上甲板,在船舷兩側擺放好,“準備就緒。”的喊聲一聲接一聲的傳到船頭李健的耳中。
一直默默計數的李健微微點了點頭,對手下的速度感到滿意,他的這艘船上大小弗朗機火炮足有三十門,還有五十杆弗朗機火槍,在海上,三四艘海船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跟上來的兩艘船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的不輕,望着船舷上一門門黑洞洞的炮口,船上立刻就響起一片驚呼聲,船上的船員水手紛紛找地方躲藏。
看着這一幕,許煉不由微微搖了搖頭,真正是敗軍之將,不可言勇,贖回的這些船員水手已經被東興港嚇破了膽,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方雖然有意誇耀,但確實有誇耀的資格,僅從戰前準備來看,不僅行動迅速,而且有條不紊,一看就是訓練有素,號令森嚴。
不獨如此,對方船員水手錶現出來的動作和姿勢也讓他感覺新奇,他能清楚的看到對方準備完畢之後,側身彙報的情形,他敢肯定,這絕對是一支久經訓練的軍隊,有別於大明衛所軍和水師的軍隊,東興港想做什麼,造反?
微微沉吟,他才沉聲道:“讓他們把船靠上去,咱們是來買炮的,對方看不上咱們這點家當,不可能黑吃黑。”
這話傳開之後,船上的船員水手這才鎮定下來,緩緩的將船靠了上去,待的搭好跳板,許煉這才從容的過船,上船之後,他隨意的瞟了一眼,見船舷一側的火炮全部都是三號以上的弗朗機火炮,不由暗罵了一聲,“敗家子兒,哪有如此配置火炮的。”
走到李健前面,他拱手一揖,道:“可是李當家的?”
李健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道:“你是許煉?”
許煉心裡登時無名火起,這架勢比起他們東興港大當家的還足,不過想到大號的弗朗機火炮,他生生的壓下心頭的怒氣,含笑道:“在下正是,不知火炮可已準備好?”
李健斜了他一眼,才道:“信物。”
許煉不由暗罵了一聲,忙取出半塊銀元遞了過去,李健也掏出半塊銀元,合在一起無誤後,他才吩咐道:“將火炮搬過來。”
待的火炮搬過來,許煉便命人拆開木箱,仔細的檢查,是鑄鐵炮,但炮身光滑無蜂窩,炮膛亦光滑平整,炮身還有銘文,大明嘉靖十一年,南京軍器局鑄制,炮長七尺,確實質量上乘的大號弗朗機火炮,木箱裡還有五顆子銃。
接下來的九門火炮,他都不厭其煩的一一檢查,皆是一模一樣,他登時放下心來,連忙抽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李健接過銀票,淡淡的說道:“別說我沒提醒你,回去將炮身上的銘文磨掉。”
“多謝李當家的點撥。”許煉微笑着道:“李當家的練兵有方。”
李健白了他一眼,直接轉身走人。
許煉本想是從他口中套點話的,見這情形,不由一陣苦笑,當即吩咐人將火炮搬回船上去,隨後他便左右打量船上的這些船員水手,整個船上,所有的人都是各自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沒人說話,也沒人亂動,而且所有的人看起來年紀都不大,似乎都只在十**歲左右。
他不由暗歎了一聲,不消說,這是一支私軍,而且是從小訓練的,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訓練的,這樣的私軍若是能夠組建一支船隊,在海上足以恣意縱橫了,眼看最後一門火炮上了跳板,他才緩步跟了上去。
回到月港,白扇會鄭七便興沖沖的上了船,仔細的查看了那十門火炮以後,不由輕嘆了一聲,道:“一色的上等貨,比正宗的弗朗機火炮還要強上幾分,這真是南京軍器局鑄造的?”
“不是!”許煉肯定的道。
不是!鄭七猛的擡起頭盯着他道:“不是南京軍器局鑄造的?”
“肯定不是,年後我纔去了趟南京,南京軍器局的工匠如今都被抽調去鑄造銀幣了,根本沒有大規模的鑄造弗朗機火炮。”許煉緩緩說道:“如果所料不錯的話,這批火炮是東興港自己鑄造的。”
東興港能夠自己鑄造火炮?鄭七心裡不由一跳,真要如此,花費再大的氣力將東興港拿下來也是值得的,能夠鑄造如此上乘的火炮,白扇會舉事可就大有希望!
見他神情有異,許煉微微笑了笑,道:“七叔是想再攻一次東興港?”
鄭七輕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七叔確有此意,怎麼着,咱們再邀約兩家,一舉佔了東興港!”
“七叔可別算上侄子。”許煉擺了擺手,道:“東興港一役,侄子手下對東興港畏懼如虎,再則,七叔邀約兩家怕是不夠,就東興港那地形,必須得兩邊包抄,保守一點,至少得準備一百艘船,用人命去堆,或許有點希望。”
鄭七一雙眼睛立時瞪的溜圓,脫口道:“賢侄何必長他人威風,小小一個港口,要上萬的兵力?東興港難不成是刀山火海不成?”
“七叔,刀山火海或許並不誇張。”許煉沉聲說道:“東興港能有火炮對外售賣,他的防守必然是固若金湯,與其去攻東興港,不如與東興港結盟,同樣能夠獲得火炮。”
鄭七登時將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道:“弗朗機人可不好打!東興港明擺着是想拿咱們做炮灰。”
許煉微微一笑,道:“七叔也是老江湖了,難道咱們就不能只拿火炮不做炮灰?”
“說的好。”鄭七大笑道:“咱們隨便捏個藉口就能搪塞過去。”
許煉卻沒笑,看了他一眼,才沉聲道:“七叔,小侄若是投向東興港,您老不會責怪吧?”
什麼意思?鄭七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慢慢收斂了笑容,他才狐疑的道:“賢侄是誠心想投靠東興港?”
許煉正容道:“七叔,方纔小侄見了東興港的人馬,與他們一比,別說您老的白扇會了,大明水師在他們面前都是野雞把式,小侄如今雖然不知道東興港的野心有多大,但可以肯定一點,他們的野心必然不小。”
見許煉神情鄭重,而且對東興港推崇之至,鄭七的神情也凝重起來,對於許煉他是很清楚的,大家子弟出身,眼光和見識都不錯,而且膽識不凡,殺伐果斷,卻素來心高氣傲,他刻意籠絡了二年,對方亦是若即若離,不想僅僅只是見識了東興港的人馬,便欲誠心相投,東興港的人馬究竟強悍到了什麼地步?
默然半晌,鄭七才黯然長嘆道:“良禽擇木而棲,賢侄既然看好東興港,七叔還能說什麼?但願日後不要兵戈相向。”
“七叔,恕小侄直言。”許煉沉聲說道:“以白扇會的實力千萬別招惹東興港,不論是在海上還是陸地,絕對是以卵擊石,這話七叔或許不愛聽,但小侄這話實是發自肺腑。”(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