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了你,沒有了自己的立場。就連到最後受傷了,傷的還是我自己,一個人,而已。我說我忘了,你信嗎?若是我說我忘不掉,你可也信嗎?你瞧,這人生在世,這愛恨情仇,我都經歷過了。或許,真的只有忘記關乎我的所有了,你纔可以真的重來的吧……
——雲澤
一眼望到了躺在龍牀上的皇太極,雙眼緊閉。多鐸才相信,那個逼死自己額娘,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奪走的人,真的病故駕崩了。
看到多鐸看似不同常人的悲痛,多爾袞以爲他是真的太傷心了。遂用力地按了按多鐸的肩膀,多鐸卻回過頭對多爾袞兀自慘白地笑了笑。
多爾袞嚇得趕忙按下多鐸的頭,不讓其他親王看到不合時宜的笑。
皇上駕崩,該是舉國悲痛的,多爾袞自然不敢跟多鐸說后妃的安置狀況。
見問不出什麼,多鐸只好奔至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布木布泰(即孝莊)的宮殿之內,“皇太后,請您告訴我,雲澤怎麼樣了?”
一身純正白色孝服的皇太后大玉兒不滿地看一眼沒有控制住自己情緒的多鐸,“你怎的沒大沒小的,莽莽撞撞的成何體統?”
她慵懶地伸手揮了揮示意宮殿裡的一衆太監和宮女都退下,衆人道了聲“喳”,紛紛地退出去。
多鐸哪裡顧得了許多,見即使喪夫依舊鎮定的大玉兒,再也不似當年他和十四哥所認識的那眉目如畫的女子了。
如今多鐸只覺得這個女人極其可怕,隨即軟了語氣改了口,“八嫂,請你告訴我,你們把雲澤怎麼了?”
大玉兒瞥了一眼多鐸,冰冷地吐出幾個字,“你也知道,先帝生前極其寵愛雲澤。所以我們想着,不如讓雲澤去陪伴先帝,雲澤自己也同意了。”
聽到大玉兒如此冰冷地吐出這些話,多鐸當下失去了理智。也顧不上疲憊站起來直直地指着大玉兒,大聲地說道,“你們居然讓雲澤生殉?你們怎麼就這樣狠心?難道以前生殉我額娘還不夠嗎?如今你們這些人,竟然連雲澤也不肯放過?”
大玉兒依舊不滿多鐸的態度,但還是耐了性子,“十五弟,你也知道,生殉是祖制。何況雲澤此生並沒有得到先皇的賜封,只要雲澤陪先皇去了,哀家保證會按照皇貴妃的禮節安葬她的。”
多鐸被大玉兒的語氣惹了氣,口口聲聲的“哀家”,她倒是轉換自己的身份如魚得水啊。
多鐸一下衝到大玉兒跟前,想要大打出手,卻被及時趕進來的多爾袞拉住,“十五弟,你冷靜一些!”
多爾袞活活地把多鐸拽出一段距離,直到多鐸不會對大玉兒造成任何危險,纔開口勸道,“十五弟,你該明白,需要有人給先皇生殉。而云澤是最好的人選,雲澤既沒有子嗣,也沒有封號,只是在宮裡享盡恩寵。難道她不該表示對先帝的忠心嗎?”
多鐸不服地晃動着身子,“這是你們強加給她的,不是雲澤想要的。什麼恩寵,什麼封號,雲澤不稀罕。雲澤被困在宮裡,被困在四哥身邊一輩子,不過是四哥拿來約制我的可憐棋子!還談什麼忠心?”
聽完多鐸的這一番大吼,大玉兒越發地不滿,揮揮手示意多爾袞放開多鐸,“放肆!豫親王,你可得明白你自己的身份!先帝和後宮嬪妃的事,也是你可以掛在嘴邊評論的嗎?”
多爾袞被多鐸這般摸樣惹了難過,看了眼大玉兒,神色有了些不自然。
大玉兒才緩了緩被氣極的語氣,“哀家看不如這樣吧,就讓豫親王自己親自去問問雲澤,看看她是不是自己心甘情願生殉的!”
多鐸聽了大玉兒的應允,拔腿就往雲澤的宮殿跑。
他果真看見有人進進出出地忙碌着佈置生殉的物品,極盡奢華。
多鐸疾步走進殿內,見到盛裝坐在銅鏡前梳妝的女子,大聲地問道,“雲澤,你告訴我。你果真要去陪他嗎?”
被喚作雲澤的女子輕輕地轉身,示意梳洗婢女下去,站起來帶了笑。
女子臉上的笑容極不真切,讓多鐸覺得自己置身於大霧瀰漫裡,恍如隔世,“阿護,你怎的來了?”
多鐸着急地走上前去抓住雲澤的肩膀,開始不可置信地晃着問,“你告訴我啊,你果真是要去陪他嗎?”
惹得雲澤秀眉緊蹙,掙扎着喊道,“阿護,你弄疼我了。”
多鐸聽聞,纔不甘心地放開雲澤,懊惱地低下頭。
“阿護,這還需要我回答嗎?我有的選擇嗎?如若我不答應,他們就會把我阿瑪賜死。我此生沒能在阿瑪跟前盡孝已經枉爲人女了,我怎能忍心他老人家晚年還如此淒涼?”雲澤轉過身去,走到梳妝檯前打開一個木盒子。
雲澤拿出當年多鐸看着她繡的荷包,拿在手裡慎重地把掛了白玉的遞給多鐸,“阿護,以前你總是問我,這荷包是不是繡給你的。我想,那時我就該回答你的。可惜……現今,我就把這個送給你吧。這個,我要帶走,讓它陪着我。”
手裡拿着掛了紅玉的荷包,雲澤安心地笑,竟然不再是以前那個活潑好動的女子了。
多鐸一時語塞,慌亂地摘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給雲澤套上。
雲澤看着溫潤的玉扳指,笑了笑繼續說道,“阿護,有些話,我怕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阿護,我今日才知道什麼是命中註定。原來就是你給我的曙光就在前方,卻永遠也抓不住。雲澤多麼希望你是我的愛根(丈夫),而云澤是你的又爾漢(妻子 )。宮裡這樣大,這些年再也不是你牽着我的手,一起往前走了。我這些年都不曾忘記過的,在阿護府裡的那段日子,彷彿插上了翅膀,一眨眼就飛走了。”
情到深處人孤獨,說的該就是雲澤這般的悽然神色了。“我原來以爲,可以永遠地呆在阿護身邊,做阿護嘴裡的薩仁妲媧 (月亮女神)。我原本想着,進宮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誰知道,我進來了,卻再也出不去了。塔拉阿護(滿語里正式地稱呼表哥),你看到了嗎?天黑天亮的每一天,我都受到了萬人的尊敬。我原以爲做得到的,把你忘掉……”
頓了頓,雲澤安靜地看着多鐸含了悔恨的眼。看到多鐸不住抖動的脣,雲澤伸手想要摸一摸他那失去了往日形狀的容顏,“阿護,剛進宮的時候,我以爲只是走個過場我就可以回到你身邊去的。沒想到,走着走着,我們就散了。就算我生命裡註定了是他們互相交換的籌碼,雲澤也希望,自己是一個對阿護有用的籌碼。可惜,竟是連這個,我也不是。”
說到這,雲澤慘淡地笑了笑,“我說過,進宮之後就不會再對別人笑了。阿護你在沒有云澤的日子裡,過得快不快樂?你知道嗎?每次你出征,我都會替你祈禱,只不過希望你可以平安歸來。我想,即使那時候的雲澤見不到你了,她也不會把那些有關我們的記憶忘記的。雲澤會懷念阿護爲了雲澤,費盡心機找來陪伴我的人。那些有阿護寵着的日子,仿若被陽光穿過一般。”
多鐸搖搖頭,眼裡的淚落了下來,滴在了荷包上,墜子搖搖欲墜,雲澤繼續道,“阿護,雲澤會找個人替我去愛你的。不管雲澤身在何處,心永遠在你那裡。阿護,你可還記得?我說過這輩子,只愛阿護一個人的。我很快,就可以做到了……”
雲澤這樣決絕的話讓多鐸猛然說道,“不會的,我不會讓你步額孃的後塵!你等我,我去跟新皇求情,我是他的親叔叔,他定會准許我帶你離開這裡。我不要做什麼王爺,也不要什麼爵位了!我只要你!雲澤,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沒等雲澤開口回答,殿外有太監尖聲尖氣地喊,“生殉吉時已到,請吉妃娘娘盛裝移駕。”
太監毫不留情地打斷多鐸的話,吉妃?這個封號,多麼諷刺啊!
雲澤解脫一般對多鐸燦爛地笑了笑,讓多鐸想起,這樣的笑,有多久沒有看到了?
多鐸拼了命地要去拉雲澤,而云澤卻只是頭也不回地隨隊伍離開。
趕來的多爾袞費盡全身力氣拉住多鐸,不讓他前去壞了生殉的進程。多鐸嘶聲裂肺的喊聲,也無法阻止雲澤前進的腳步。
掙扎了許久,總是敵不過多爾袞的桎梏,最後多鐸只能扯着嗓子對着雲澤的背影心如死灰地念道——
爲卿採蓮兮涉水,爲卿奪旗兮長戰。
爲卿遙望兮辭宮闕,爲卿白髮兮緩緩歌。
原來多鐸唸的卻是漢人的《九州?縹緲錄?辰月之徵》,本是楚衛鄉間的一首民歌。
寫的不過是一個男子爲了他的心上人採蓮,征戰,辭官,相守白頭還要唱歌謠給她聽。
這也是多鐸學會的第一首漢人歌謠,本打算唱給雲澤聽得,沒想到學會時,他的雲澤卻被他的四哥納入宮中了。
多鐸近乎絕望的臉在雲澤身後越來越遠。雲澤,這些深摯古樸,如俗世裡我對你牢靠的深情,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就是一樣的承諾嗎?
聽到多鐸爲自己唱的歌謠,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滴滴滑落,雲澤臉上卻還是笑的姿態。
雲澤頓時覺得心疼得厲害,一手護住胸口,心裡不免也跟着難過。
阿護,我說過我願意和你生死相隨的,可惜我做不到了。本來明明一切都是你的,是你太傻了,什麼都不爭。結果到最後都失去了,連最愛的女子你也留不住。你這樣做,對得起那麼多人,卻是唯獨忘了,對不對得起自己呢?
回頭最後看一眼多鐸,雲澤張了張嘴,“阿護,我們來生再見。”
俏麗的容顏就消失在了滾滾紅塵的盡頭,只剩烈日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