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如同冬日雪地裡的一朵梅花,慢慢地盛放,傲立雪中,就是一個浩然而又詩意的存在。可惜我的抱負,你的執着,永遠都是隔着長河。我和你的故事,該以何種方式來收場纔好?我的顧忌,要如何散場?我們兩個人,困住了一個念想……
——任良
任府諾大的庭院裡,只有蟋蟀偶爾鳴叫幾聲,月亮已經升到了中天。全府上下除了幾個當值的下人時不時的來回走走,大部分都已然歇息。
在主院的石凳上,儼然坐着滿面憂愁的任知府,偶有擡頭看已看那些白月光,照亮天涯的兩端,又低下頭去靜靜地看着石桌,不言不語。
夜半醒來的任夫人沒有看見枕邊人,當下批了直身嫣紫色外衣,輕輕地打開房門,果然看到任知府一個人靜坐中庭的落寞背影。
“老爺,也這樣深了,怎的自己一個人在這坐着?雖說已經是大夏天了,可這更深露重,仔細可別着涼了。”任夫人說着話已經雙手握着任知府的肩膀輕輕地拍,彷彿安慰自己難過的孩子般耐心。
聽到任夫人的聲音,任知府勉強露出一抹看似溫柔的笑容,伸手手覆上了任夫人的手,“夫人,可是我把你吵醒了?”
任夫人搖搖頭,隨即在任知府身邊坐下,兩人依舊雙手緊握,“老爺,可是又爲了朝廷的事情煩心?”
稍微握緊一些任夫人的手,任知府看向她依舊平靜的眼眸,微微地嘆息才悠然開口,“夫人有所不知,自打今年年初,李自成在襄陽造反建立起自己的所謂政權。二月時,京師瘟疫又起,死了不少老百姓。三月時,左良玉部又發動變亂。而到了四月,滿洲韃虜又出塞去了。這五月……”
任夫人面上依舊帶着讓任知府安心的笑意,接了話道,“這五月裡,張獻忠一黨反賊又攻克了武昌,殺死了楚王,造了反建立了所謂的‘大西’政權,以至於周延儒便被罷免。”
聽得任夫人說的一字不差,任知府也明瞭這些事情是覆水難收的,“夫人也知道,六月時,陛下已經是第三次下詔罪己了。而最近的七月,吳昌時等案起,又牽連到了原任大學士周延儒。夫人,仔細地數來,今年真真是多事之秋啊。現今朝野上下都說我們大明朝氣數已盡,怕是就要亡了。那些個大臣們盡說些什麼‘良禽擇木而棲’之類冠冕堂皇的話,企圖逃之夭夭。唉,夫人,依我看,這個八月也不太平啊。”
安靜地聽完任知府的話,任夫人一時也是思緒萬千,好在臉上的表情反而沒有太大的起伏,依舊溫婉地看着任知府,心裡暗暗地下了決心,“老爺,你也別太擔心了。俗話說的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車到山前必有路。這世間哪裡就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了?再說,朝廷裡也不乏有才之士,老爺不就是其中之一嗎?不論如斯艱難,我都會一直陪在老爺身邊的。”
聽了任夫人一番熨帖的話,心裡雖說也沒有放下多少的擔憂,但任知府終究是沒有適才的那般鬱結,“夫人所言甚是,但願天佑我大明。”
任夫人點點頭,扶起任知府起身往房裡走去,“老爺,你看話也說了,我們還是回房去歇息吧?”
任知府只好收拾了心情與任夫人一同回房去,只剩身後的月光,依舊晴朗。
夜幕降臨時,忙完粉晴軒各項事宜的江浸月一路疾跑想要趕到渡口去。由於跑得急,那被風吹起的秀髮纏繞在王子青送給她的珠釵之上。
江浸月一路疾跑,一路默唸。王大哥,你要等我。
無奈只靠一雙腳怎會跑得快,江浸月腦海裡開始無奈和害怕,心裡越發着急。王大哥,你爲何不派人告訴我你今日要回北地去了?若不是青月慌張地跑來告訴我,我是不是就不會知道你什麼時候離開了?
一路奔跑的江浸月很快把身後的青月甩在了身後,只希望可以快些趕到渡口,送一送王子青。
站在船舷上的王子青一直保持着守望的姿勢,焦灼地望着通向渡口的小路,可惜如何都看不到江浸月的影子。
讓他心裡有些鬱結,明明叫人告知了浸月今日傍晚時分自己會乘船離開揚州,前往北地的啊。怎會等得這樣久了,要等的那個人,還是沒有等來?
其實船家已經劃出好遠了,來送行的家人都已經離開。王子衿還對他說,“江浸月怕是來不及送你了,大哥還是快些乘船北上去吧。”
誰知王夫人聽到王子青竟然是爲了等江浸月,心裡頓時五味雜陳。子佩喜歡江明朗,青兒你喜歡江浸月。爲何我楊依依的子女,都要喜歡江家的兒女?
儘管不捨,王夫人也還是擦乾了淚水,走到王子青身邊,爲他整了整衣襟,伸手撫平了胸前的領子,“青兒,沒想到你纔回家大半年而已,就又要回北地去了。那裡是有些什麼事情一定要你十萬火急地趕回去?你這一去,還不知道何時纔會回來,你叫爲娘如何捨得?”
說着說着王夫人眼淚又掉了下來,王子青只好輕柔地拍着王王夫人的後背,假裝雲淡風輕地道,“娘,我只是回去辦些事情,待到事情一辦完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您等我回來給您盡孝。”
說着瓦全轉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王仁建,也不得不說道,“爹,您放心,孩兒知道如何做纔是對的。至於娘,請您好好地照顧她,等我回來。”
王仁建點點頭,也不答話,只是別過臉去不再看王子青,伸手拉過一直流淚的王夫人回到自己身邊。
瞧見楊依依這般多的淚水,王子矜不免覺得諷刺,勾起嘴帶了一抹笑,“大哥,你就放心地回北地吧。爹和娘我自會照顧,倒是你自己,好好地照顧好自己。”
兩兄弟握緊拳頭輕輕地碰了碰,臉上皆是難得的真情流露,惹得一直站在王子矜身邊的王子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雖說她與素昧平生的大哥相處的時間左右也不過大半年,可自小娘就一直跟她說她還有一個大哥的。雖然不習慣突然間多了一大哥回到家裡,但她是不排斥多一個人疼愛自己。
怎的她才慢慢地適應大哥對她的寵溺,大哥就要回那個什麼北地去了?“大哥,我也捨不得你。”
說着王子佩撲進王子青懷抱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哽咽着,惹得王子青也滋生了一些離愁。
“子佩,你乖,等大哥從北地回來,你定然會出落得越加地漂亮了呢。你要聽爹孃的話,不要作弄二哥了,可都記得了?”王子青一一交代過了道別,纔不舍地讓船家開船。
在船舷站得久了,保持着等待的姿勢久了,王子青覺得雙腳有些許的麻了,卻還是固執地讓船家把船開到河心,不甘心見不到江浸月就此離開。
不顧隨行的護衛阻攔,王子青強行讓船家把船再開回來。
左右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江浸月還是沒有出現。隨行的護衛無法,只得以耽誤行程不好跟王爺交代爲由,讓船家把船又划走。
這下王子青無可奈何,只得坐在船板上,望着倒影在江水裡的月亮,獨自一人發呆。
再說江浸月這邊跑得氣喘吁吁,早已經使不上半點力氣但依然固執地向前奔跑,頓時一種無能爲力的感覺油然而生。
恰巧任良從衙門騎了馬出來,看到癱靠在路邊喬木上的江浸月,出於好心地走過去,扶起江浸月問,“江小姐,你這是怎的了?”
聽是任良的聲音,江浸月如同見到了救星,有些激動地抓着任良的手腕,靠着他手上的力量好不容易站直,“任公子,可否煩請你帶我去渡口?”
任良雖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看到江浸月緊張着急的神情,也不敢懈怠。只好翻身上馬,伸手拉過江浸月,“來。”
上馬後江浸月坐在任良身前,環過江浸月的腰際,任良頓時離她極近極近。江浸月跑急後的紊亂的氣息縈繞在兩人之間,“江小姐,得罪了。”
說完任良快馬揚鞭,讓上好的千里馬急速奔跑起來。隱約還聽得到江浸月慌亂地央求似地說,“快一些,再快一些。”
等他們趕到了渡口,哪裡還見得到王子青的影子?
江浸月對着寬闊的水面,只能無助地大聲呼喊,“王大哥……”
可惜哪裡有迴應,只剩一片“別時茫茫江浸月”。
在江浸月身後看着這個平日裡不溫不火的女子,此時此刻跪倒在岸邊,倔強地看着一望無際的水面,任良嘆了口氣。
他自然也是聽說了王子青近日便要離開揚州的消息,只是不知是今日傍晚。而且,看江浸月的樣子,分明和自己一樣稱呼他爲“王大哥”,難道他們兩人已經兩情相悅了嗎?
想着任良已經走到江浸月身後,本想開口安慰幾句,卻看到水面暈開了一圈一圈細小的漣漪。
他驚得低頭一看,原來那清麗的女子,在黯然落淚。那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動,讓人看了竟也有一絲難過。
任良幾不可聞地嘆息,輕輕地蹲下來,“江小姐,對不起。我該早些出來,這樣或許你還來得及和王大哥見上一面。”
聽得任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江浸月慌忙地抹掉眼淚。迫使站起來背對着任良,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難過的樣子,“任公子,讓你見笑了。這怎會是你的錯,是我自己後知後覺罷了。謝謝你送我來渡口,天色已晚,任公子還是快些回去吧。”
沒料到江浸月開口讓他先行回家去,任良擔心地看了一眼江浸月微紅的雙眼,“江小姐,不如我送你回去吧,渡口離城裡還是有些遠的。你一個人這樣晚了不回府,家裡人該是要擔心你了。至於王大哥,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江浸月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一抹微笑,卻比哭還難看,“多謝任公子關心,我可以自己回去。還是請任公子先行回去吧。”
說這話時江浸月依舊背對着任良,這樣,任良就無法看到她臉上無以言說的傷了。
本還想說些什麼,但任良也看得出來,江浸月是不想自己呆在這裡的,只好假言告辭了。
江浸月也不理會任良是不是真的離開了,只一味地望着空無一人的水面,默默地出神。
任良走到白馬站立的地方,牽出去轉身走出了一段距離,拍了拍馬背,白馬就自己奔跑着沿來時的路回去了。
朦朧裡隱約看到一抹淺藍色的身影闖進了視線,任良細看之下,才發現是青月來了。
青月急急忙忙地跑到任良身邊,也顧不上行禮,急急問道,“任公子,我家小姐呢?”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也沒意識到。
任良溫潤地笑了笑,“青月姑娘,你不用擔心,江小姐在那呢。”
聽任良這樣說,青月想即刻過去看看江浸月到底怎麼樣了,有沒有來得及送一送王子青。
任良卻攔着了青月的去路,心裡覺着江浸月現在更想自己一個人呆上一會吧。“青月姑娘,我看不如你先回去告訴你家公子和三小姐,說你們小姐沒事,稍後我送她回去可好?”
看了一眼小姐落寞的背影,猜到了江浸月定是沒趕上送王子青,青月又看了看任良一臉溫潤的微笑,“這樣也好,任公子,勞煩你務必要保證把我們家小姐平安送回來。我先回去跟公子三小姐說一聲,多謝了。”
低身做了個萬福,青月才急忙地又趕回去。
江浸月也不明白自己怎會這般難過,不過是幾日不見而已,怎的就如隔三秋了呢?就好似,王子青這一去,不會再回來了一樣。
看向朦朧的水面,明亮的月光投射到水面也變得暗淡起來。江浸月索性蹲下來,用手撥弄着水面,就着粼粼的水光,自言自語起來,“王大哥,我會等你回來。”
江浸月突然站起來,用手環住嘴,大聲喊道,“王大哥,你千萬要記得,我等你回來。”
偷偷地隱在江浸月看不到的地方,任良清楚地聽得到江浸月對着水面的宣告。彷彿只有那浩瀚的江水,可以把她的掛念帶給王子青。
這樣想着,任良不免覺得江浸月的背影孤寂起來。
忽然之間,任良腦海裡閃過十年前那個會對自己甜甜地微笑的女孩,不知是不是也出落地如江浸月一般獨立了?
心裡涌動起了千絲萬縷的想念,任良嘴角也就帶了笑。那年的你我,正值年少。你會站在我身邊,甜甜地彎着眉眼笑,嘴裡叫着,良哥哥。
不知怎的,任良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蹙了蹙眉,卻沒有長長地嘆氣。最後那溫諾的水鄉之氣,在那場滅門大火裡,燒紅了天邊的浮雲,失去了靈氣。
玉兒妹妹,你若是知道良哥哥如今極爲後悔當年沒有來得及阻止爹去執行陛下的旨意,是不是就不會如同我厭惡自己無能爲力一樣,討厭我了?
終於,任良嘆了口氣,見江浸月依舊沒有要走的意思,也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心底貿然地想到。江浸月,若是我,一直停在這裡,不靠近你,也不遠離你,你是不是,還是一樣的感覺不到我的存在?
任良不免暗自有了這樣的比較。站在水邊的女子和玉兒妹妹果真是一點都不一樣。她是那般要強,如斯倔強,這樣的喜歡僞裝,就連哭泣,也是那樣的隱忍。這樣的女子,活着會不會很累?
轉念一想,任良也就釋然了。也許正是因爲這樣,才需要有一個似王大哥那樣的男子,給她一個肩膀,停下來靠一靠,再繼續前行吧。
想到這些,任良居然也希望王子青快些回來了。要是王大哥回來了,眼前的這個女子,是否就不會有這般難過的表情了吧?
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覺得腳都麻了,江浸月才轉身要走回去,身形晃了晃。
驚得任良以爲她就要掉到水裡去了,意欲飛身出去拉她,卻聽見她自言自語地道,“王大哥,你不在了,我怎會讓自己落水。”
勉強晃了晃,江浸月才穩住了身形繼續往回走。
並沒有察覺到任良跟在身後,江浸月僅是沒精神地一路走回去。
那跌跌撞撞的模樣,就如同,這人世間僅剩下她,一個人,而已。
任良忽然覺得心疼,這樣的女子,或許該是更需要人疼的吧?在人前從來都是要強的模樣,以至於別人會以爲,她是無所不能的人。卻忘記了,她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女子罷了。
不遠不近地跟着江浸月,任良看到江浸月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那樣長,那樣細。
他不過一個不小心,便踩到了江浸月的影子,一下子就如融進無邊的孤寂裡面去了。
目送江浸月走到江府門前,被江明朗和青月一齊迎了進去。任良才舒了一口氣,臉上浮現了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