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世間最勇敢的事情,便是我微笑着,聽你說你們之間的愛情。
——王子佩
瞪大眼睛看着江心月,玉蟬暗自哀呼,沒想到他們溫潤如玉的大姑爺,竟然被敵軍傷到了。
青月撐着大肚子沒動,動了動嘴,急忙晃了晃江心月的胳膊,“你快去看看姐姐那裡怎麼說?姐夫一身好功夫,怎麼會讓敵軍鑽了空子?”
江心月不得不道,“姐夫是爲了救哥哥,護哥哥周全。”
聽得這話,青月身子微微往後倒去,玉蟬不敢疏忽地扶着她,大氣也不敢出。
任良是爲了救江明朗,才命懸一線的。青月頓覺得內疚,讓江心月快些去任府看看是什麼個情況。
江心月沒敢再耽擱,提着裙襬走出院門,萬福早已經駕着馬車在門口等待。見到江心月出來,萬福把小板凳放好,讓江心月踩着上了馬車。沒多說什麼話,萬福揚起馬鞭抽打馬匹,馬不停蹄地往任府去了。
到了任府,江心月一進大門哪裡還有心思在前廳做過多停留,碧藍看出她臉上的着急,把茶壺輕放桌上,引着江心月一路往清風苑去。
路上沒有碰上太多的下人,江心月反而覺得任府清淨得可怕了些,心裡更是着急江浸月此時此刻如何了。進到清風苑,迎面碰上從石階上下來的青荷,江心月暗自鬆一口氣。
青荷擡頭見到江心月步履匆匆走來,趕忙上前行了萬福,“三小姐,你怎的來了?”
聽青荷問安行禮,江心月也顧不上攔她,只問,“我聽說姐夫被滿洲韃虜的副總兵彎弓射中,現在不大好,就急忙趕來了。沒想到言姨母不在府內,任知府又早早去府衙和史閣部議事。我一時也不知道詢問誰人姐夫情況如何了,只能來看看姐姐。”
碧藍聽江心月說的懇切着急,知道她是真的擔心任良的狀況。可她們這些人都在府裡,沒有途徑隨時知曉泰興的動態如何,碧藍也只能心裡乾着急。
青荷直起身,對江心月道,“三小姐,小姐就在房裡,你來了也好。可以陪小姐說說話,讓小姐減輕些擔憂。”
只覺得青荷這話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混話,她來這裡哪裡只是爲了要和江浸月說說話而已?江心月自顧自地提裙上了石階,把碧藍和青荷留在原地。
碧藍只好回到前院,青荷不敢離開清風苑半步,只能在石階下的空地守着哪裡也不敢去。只希望江浸月不要太過憂心纔好,她自然也在憂慮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任良可千萬不要出事了纔好。
走過長長的長廊,江心月很快來到房門前,門並沒有關,她一下進到江浸月的房裡。此刻江浸月雙腳已經在回房後由青荷打了溫水洗淨,拉來腳踏讓她伸直雙腳半躺着靠在貴妃椅裡。
見到江浸月一味靠着貴妃椅目光落定一處,看不出任何太過起伏的心緒,江心月走到江浸月身前站定。
沒想到還未開口說話,江心月就兀自垂下淚來,哽咽着蹲下靠近江浸月伸手拉過她的手,輕輕喚了一聲,“姐姐。”
江浸月回過神,扭頭一看竟是妹妹江心月來了,還無緣無故地忽的見到就哭。低頭看着江心月伏在她身邊,江浸月想要眉眼帶笑地同她說話。
可努力地彎彎嘴,江浸月才發現無濟於事,她臉上的表情該是比哭還要難看的吧?反手握着江心月的手,江浸月澀然出聲,“心月你好端端地哭什麼?快起來,地上涼。”
江心月早已看到江浸月腳底被磕傷的樣子,想要伸手輕輕碰一碰,最終還是沒有。
江浸月見到江心月伸出來的手,當是江心月要抓住她的腳問她什麼,她下意識地縮回腳躲過江心月的手,聽見江心月梨花帶雨地問他,“姐姐的腳怎麼被劃傷了?疼不疼?”
搖頭想說不疼,可是江浸月卻如何都說不出來。她心口一直悶着,無法同往日一般微笑着和江心月長話家常了,只好道,“心月,快起來。怎的今日得閒來找姐姐?是不是府裡出什麼事了?”
聽江浸月問她的問題還都是有關江府的安好,江心月有些失望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盯着江浸月一派無悲無喜的樣子看,咬着小嘴脣忽然就不說話了。
被江心月這樣一動不動地盯着,江浸月終於擡頭望着她,開口問,“我們心月今日怎麼了?是誰欺負你了?”
江心月流着淚,沒經過思索就脫口而出,“姐姐,姐夫現下在泰興命懸一線,你爲何不去看他!你知不知道,姐夫那樣好的一個人,如今孤身一人在鬼門關遊走,你卻在這裡一動不動地坐着發呆?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姐夫嗎?你就不想知道姐夫的傷勢如何嗎?”
竟沒想到江心月也知道了這件事,看樣子就是爲了這件事跑來任府找她,一連串地質問她,爲何不擔心他?其實她哪裡會不擔心?可是,任夫人已經同顏如玉一道去泰興看他了,江明朗也連夜回城來接林大夫不敢耽誤地去泰興替他治療。
現下,任良生命中最爲重要的兩個女子都在他的身邊陪着他了。其中一個給了他天下間最爲珍貴的生命,另一個是他這一輩子想要豁出命去保護的人。如今她們爲了他的安危奔赴泰興,他若是感應到的話,應該捨不得不醒來,應該就會沒事的吧?
江浸月如是想着,找不出其他更好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既然她們都去了,她就不要那般不識擡舉地孤身前去了吧。
見到江浸月又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裡無動於衷,江心月一時生氣,放開一直拉着江浸月的手。她背過身不看江浸月,只怕自己若是看着江浸月的臉,就無法說出這樣的話來了,“我和嫂嫂還以爲姐姐會爲了姐夫安危擔心的寢食難安,這下可好,看來是我們錯了。姐姐依舊過着悠然自得的任府少夫人的生活,與常日無他,真是好不自在。”
自己的妹妹就是這樣看她的?江浸月苦笑着收回雙腳,抱膝低頭看着鋪在地上的地氈,地氈上有翠色的山峰蔓延到房裡的角角落落。一眼掃去,也算是賞心悅目的一道風景。
適才青荷一直不放心地反覆同她說,讓她千萬不要再赤腳站着,萬一被劃傷的傷口不小心進了灰塵,可就不好了。
什麼時候她也變得如此嬌氣難伺候了?江浸月有些想不通,以前那樣要強幹練的她,何時變成真正養尊處優的任府少夫人了?
想了想,江浸月沒有赤腳站着,依舊把腳放在腳踏上,稍微一用力地往下一頂,竟然會傳來一陣刺骨的疼。明明傷口並不深啊,爲何她會覺得這般疼痛難耐?
江心月沒聽到江浸月的回答,轉身去看,只見江浸月眉頭緊緊地蹙起,臉色也不大好。心底一軟,江心月哪裡還能硬聲質問江浸月,忙蹲下扶着江浸月詢問,“姐姐你怎麼了?是腳上的傷口太疼嗎?”
疼嗎?她僅僅是赤腳一路不管不顧地拋出清風苑而已,怎麼就會覺着這樣疼了呢?那麼任良被利箭射中胸口,豈不是更疼的不能自已了?
想到這,江浸月更是覺得越發堵得慌,不敢讓自己再低着頭,只怕淚水趁勢滑落而下,掉到那些繪有好看連綿青山圖案的地氈上。她也從未在人前落過淚,只怕影響關心自己的人的心緒。
江浸月極快地擡起頭假意移眼看門口,過了良久才緩緩出聲道,“心月,你就是這樣認爲姐姐的?”
其實哪裡是真的想要這樣說她,江心月只當眼下只有說些不好聽的話來激江浸月,她才肯說些可信的理由來掩飾她明明存在的不安。“姐姐,究竟姐夫的傷勢如何,你不知道,我們就更無從知曉了。與其在這裡提心吊膽地擔心姐夫的生死,還不如去泰興看他。向來耳聽爲虛眼見爲實,這句話還是你告誡我的。爲何到了姐姐這裡,反而不當真了?”
江浸月把手收到腹前安放,往外面一看,才知道雨不知何時竟然停了。沒想到,這些日子連綿不絕地下個不停的梅雨,竟然在她不知不覺間忽然不下了。
動了動腳,江浸月終於躬身去穿鞋。其實她何嘗不想去看看任良,到底他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之下,究竟是不是真的同他們所言,命懸一線?他明明答應過她的,護明朗周全,平安歸來。她明明和他說了,在家裡等他凱旋而歸。他們明明說好的事情,怎的他就要單方面食言了?
看見江浸月動手穿鞋,江心月總算是露齒一笑,想這一整夜美人如畫,一筆細尖描芽。她僅僅覺得是有一股莫名的感傷從江浸月身上散出來,思念便也可以化成無聲的淡墨,在這人世間消失不見了。
江心月一直覺着,姐姐江浸月雖然外表看着清雅,別人看來是眉目清冷,倒卻不失豔麗。遂開口道,“姐姐,我還想看着你們白首齊眉,恩愛如新呢。”
如今明軍是凱旋而歸,大部分的兵力早在今晨由史德威帶領回城,留下後續的三千精兵再鎮守幾日,以防清兵折回來突襲。儘管這樣的可能性極低,史德威還是不放心,讓王子矜留下按照他的指示部署守兵。
即使史德威心下也很是擔心任良的傷勢,可軍令如山,他只能騎上馬回頭再望一眼泰興。想着林大夫已經替任良取出利箭該是暫時保住他的性命,再另尋他法進行救治。
進到房內,顏如玉只聞到極其刺鼻的藥味,往裡邊望去,任良果然昏睡在榻上。而江明朗坐在榻邊一絲不苟地照看他,移眼再看,只見林大夫在一邊的桌子上低頭神色嚴肅地寫着藥方,想來任良的傷勢真的是不容樂觀。
任夫人疾步上前,江明朗看到任夫人緊隨其後來到泰興,趕忙起身讓她坐下,“言姨母,您來了。”
低身打量任良的臉色,蒼白如紙,沒有絲毫血色,就連在昏睡中,好看的劍眉也緊緊蹙起,好似在承受極大的痛苦。見到任良這副模樣,任夫人着實讓心疼不已,“我的良兒。”
聽得任夫人這聲顫抖的呼喚,顏如玉站在榻邊低頭見任良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裳。沒有她想象當中的鮮血染遍,而他們所說的那半支利箭竟不見了,不禁爲之一動。他們說利箭不是擦着任良的心口刺穿了他的胸膛嗎?怎會這樣不顧一切後果地就給拔出來了?
顏如玉急急出聲問道,“良哥哥身體裡的利箭是什麼時候拿出來了?你們是如何取出來的?”取出來的時候,他應該是痛不欲生的吧?生生地一味忍受利箭刺穿血肉之軀的疼痛。
聽到顏如玉這樣問,任夫人鬆開握着任良額手,不得不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回頭問林大夫道,“林大夫,良兒的情況究竟如何?這半支利箭是如何取出來的?”
江明朗見任夫人和顏如玉如此關心任良體內是否殘存下利箭,不得不開口應道,“言姨母,二嫂,你們放心,姐夫體內的利箭已經被成功地取出來了。當時滿洲韃虜的副總兵趁我和姐夫在對抗圍攻我們的清兵時拉弓偷襲我們,姐夫爲了救我護我才一時分心被利劍所傷。當時姐夫忍痛自己動手把箭折斷,無奈利箭射中得太深,姐夫一下昏厥過去。王府二公子上前迅速封住姐夫的各個穴道,防止姐夫失血過多,林大夫一來纔想盡辦法把利箭挖出來。”
放下毛筆,林大夫轉身對着任夫人不忘禮數地行禮,神情還是一派的擔憂,“不瞞任夫人說,眼下任公子的傷勢不容樂觀。把利箭取出後他遲遲昏迷不醒,不論老夫給他開了何種藥物服下都無濟於事。適才老夫又給任公子號過脈,竟什麼號不到任何的脈象,就連微弱的呼吸也探不到,怕是服什麼藥都沒用了……”
被林大夫這番話一驚,任夫人終於是慌了,一下站起來再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江明朗哪裡知道林大夫剛剛還說要開藥給任良服下,希望可以從閻王爺那裡把他搶回來,如今這樣一說,他也不得不驚,“林大夫,適才不是說姐夫還能服藥?假以時日便可甦醒過來?爲何您現下又說姐夫喝什麼藥都沒用了?”
林大夫嘆氣地搖了搖頭,“唉,任夫人,公子,老夫醫術不精,怕是回天乏術。任公子若是一味這樣下去,只怕是有神蹟出現,纔可救他一命。”
江明朗哪裡肯信,一步跨到林大夫身前,若溺水之人般抓住他的胳膊不停地晃着,“林大夫,不會的。您素有在世華佗之稱,沒有您治不好的病,您快再給姐夫看看,不要讓姐夫就這樣沉睡不醒。求求你了,林大夫。”
聽着江明朗語氣裡滿滿的着急,顏如玉緊緊握着手裡的錦帕,低低垂眼打量任良安安靜靜的樣子,真的只是像睡着了而已。她再上前幾步,蹲在任良榻邊想要伸手碰一碰任良的臉。或者她像小時候一樣伸手撓他的癢癢,她的良哥哥極爲怕癢,準會一下躲開,然後笑着跟她討饒,嘴裡不停說着,“玉兒妹妹,別鬧了。”
可是如今,任良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眼前。她又怕弄疼他不敢動手撓他癢,也不敢碰他的臉,怕把他臉上的表情弄散了。顏如玉想,她的良哥哥竟真的要這樣死去嗎?
忽然油然而生一股無以名狀的不願,顏如玉不死心地盯着任良的臉龐看,不相信林大夫說的話。任夫人和江明朗已經隨林大夫出去,不知是要到哪裡去想什麼辦法。
顏如玉不信,任良文武雙全,天下無雙,怎麼能被一支利箭就輕易地多去生命?她還沒有讓他親眼看到她怎麼報的仇,怎麼親手毀掉的任府,怎麼達到她窮極一生要達到的目的,怎麼可以就讓任良不打任何招呼就不聲不響地死去?
想起適才江明朗說任良被利箭射中時王子矜也在場,那他爲何不救他?救他?這個詞在顏如玉腦海裡閃過,又聯想到王子矜一直不曾離開泰興,她似得到什麼點撥一樣,從那些想法裡醒悟過來。
只見顏如玉一下跪在地上,用手指壓迫任良的眼球,見到瞳孔變形,連忙鬆開手指,任良的瞳孔竟然還是能恢復的!這足以說明她的良哥哥還沒有死!
顏如玉激動地站起來在屋子裡左右看了看,又找來一根細細的繩子用力地紮在任良的手指上,見到任良的指端果然如約出現了青紫腫脹的現象,這說明她的良哥哥體內的血液還在循環着!
這樣說來,任良並沒有林大夫說的那樣嚴重,他還存在極爲微弱的呼吸。只是林大夫被任良的表面現象一時迷惑,若不是她想到了王子矜在泰興,她也就和任夫人江明朗他們那樣信了林大夫的定論了。可她想不明白,爲何王子矜要這樣迷惑他們?
只要任良沒死,顏如玉就覺得王子矜做什麼都不過分了,幸好,心裡卻還是有些氣的,爲何王子矜眼睜睜地看着任良被清兵偷襲也無動於衷?
顏如玉低眉輕輕握起任良的手,他的手有些僵硬,脣無血色,看着真是瀕臨死亡的跡象。不過好在她知道是什麼造成他這樣子,也就不再擔心,顏如玉細細地打量着任良手上的紋路,竟在這些日子裡留下了或大或小的傷痕。即使手上的傷痕可以癒合,他擦着心口而過的利箭所留下的疤痕,這一輩子都不會消失了。
像是說給任良聽,又似是說給她自己聽,只聽見顏如玉啓脣輕輕道,“良哥哥,這件事情後,我們就算兩清吧。以後我要做什麼,就不需要再覺着對不起你對我的好了。我總是想着,你一直對我這樣好,我該拿什麼來和你換。這次,我就換給你一條命,從此後,我就不會再愧疚不安了。”
起身來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顏如玉想她要替自己壓壓驚,爲着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擔心,她驚懼起來。這茶水真是苦,比那苦丁茶還要苦上許多。
人人都說這人的一生就好似一杯茶,不會苦一輩子,但會苦一陣子。可顏如玉只覺得她的人生,就連這杯苦茶都比不上。仔細想象,她過的最無憂無路的時光,竟是和任良一起長大的日子。
罷了,顏如玉想,這一次便當做是她還他的吧。以後她就可以大展拳腳去做她要做的事了,只當是用任良失去的性命來換的就是了。
放下茶杯,顏如玉看一眼依舊躺着一動不動的任良,提腳走出房門去找她要找的人,想方設法同他拿一樣可以救下任良性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