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徐州會戰最後的清掃階段,大順軍的將帥們才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清軍在此之前,數次毀邊牆入寇內地,橫行天下無敵手,任何明軍集團都不能當其一擊。
可是現在以清軍最精銳的力量,在兵力上還佔據數量優勢,在地形和陣地上也擁有以逸待勞和居高臨下的優勢,多爾袞苦心孤詣並且百般佈置,說是窮竭其一切智慧和力量也毫不爲過。
但結果如何呢?
號稱滿萬不可敵的女真猛士,連最後的總預備隊白甲兵都已經悉數投入戰場,也不能絲毫改變徐州會戰的大勢。
大順軍甚至還未發出它的全力,正在右翼戰場縱橫卑闔的宿衛騎士、羽林健兒以及徐州守軍,只要在解決右翼明軍以後,迅速回援中央戰場,就能夠將戰力的對比天平,繼續往大順軍的方向傾斜一大把。
戰鬥到了這等地步,當順軍士卒清掃善後,一點點將那些滿洲宗室貴胄消滅乾淨的時候,剛剛目睹如此驚人畫面的投降將領黃得功,不能不爲之發出感慨:
“闖兵何時竟然強悍如斯?如此看來,海內一統的確是不久了……”
黃得功是和清軍交過手的人物,他深知東虜的厲害,也見識過許多明軍兵團在清軍面前脆弱不堪的模樣。所以在親眼見證大順軍普通士兵,毫不留情地射殺、斬殺、擊殺、刺殺亂屍坑裡的滿洲人時,更覺得倍感震撼。
人心向順,已不必多言。
黃得功、鄭鴻逵、夏允彝……還有許許多多南明朝廷的重要文武官員,他們在許都的要求下排列成兩行,靜悄悄跪伏在地,連其目光都不敢逾越出身體的範圍,等候着李來亨的檢閱。
晉王的儀仗十分簡單,李來亨依舊是一身天藍色箭衣、一頂紅纓范陽帽,他扯開披風,但沒有下馬,只是坐在馬背上,用下巴和鼻孔望着跪滿一地的明朝朱紫大臣。
“卿等快起來吧……”李來亨微笑道,“欲歸誠大順者,往徐州城投職名,願爲官者量材擢用,不願者聽其回籍。我朝吏政府尚書宋企郊亦卿等舊識,文諭院總裁謝徵乃朱朝大學生謝升之侄,卿等大約也不至於陌生。”
馬士英以短劍刺胸,身負重傷,已經被送入營中急救,沒有身處人羣之中;史可法則因爲他到處囔囔着要自殺,李來亨只好下令先將史可法五花大綁控制起來,具體如何處置,等今後慢慢再談。
剩餘的南明小朝廷文武官員,退無歸路,降者如雲,在許都招攬之下,光是三品以上朝官就有二十三人就地投降,副將以上的武官也有十七人就地歸降大順。
可以說半個南都朝廷,已經被李來亨一網打盡。
戰場上偶爾還有少數滿洲兵在負隅頑抗,所有人的耳中時不時還能聽到順軍士兵排槍射殺敵兵的響聲。遠方几股煙霧躥起,好幾發炮彈飛入清軍最後一個負隅抵抗的陣地裡,濺起大片灰塵飛壤。
多數南明官員耳聽沙場衝殺之聲,當李來亨的宿衛騎士們從面前打馬經過時,終於難以控制,兩股戰戰,全身顫抖不已。
李來亨微微感到好笑,他吩咐隨行從徵的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和負責主管官員選拔的文諭院總裁謝徵二人,將這些降官先安置到徐州城中,先不必拷掠追贓和助餉,大致上穩定好人心,稍加安頓就好。
剩下的親兵們則簇擁着李來亨,李懋亨騎馬走在最前面,一行隊伍很快便到了大順軍最前沿的位置——最後的一股清軍殘部就被包圍在這裡。
清軍據守着最後一座小小的丘陵,周圍的地面全被紅夷大炮犁了一遍,新壤翻出,樹木寸斷。順軍兵馬越聚越多,已經十幾倍於被包圍的清軍士兵。
多爾袞就躲在這最後的小陣地裡,他的旗纛還在不服輸的飄揚,但旗面上卻被霆軍步兵的流彈射穿,可謂千瘡百孔,恰同此時大清國的國運一般。
李懋亨向晉王請戰道:“末將願爲殿下射落睿酋的這面旗纛。”
李來亨大笑道:“好一個清澗李懋亨!讓孤瞧瞧,也讓那些桀驁不馴的滿洲人看看,即便是弓馬,漢人也一點不輸他們。”
李懋亨頓首應聲以後,雙腿夾緊馬腹飛躍出去。他身處急速顛簸的馬背上,但時兩手卻穩定異常,輕輕握住弓把,透露出一股閒庭信步的從容之感。
剩餘的幾百名滿洲兵,分成三個梯隊死死守住那座山丘。他們中不少人還將俘獲自大順軍手裡的重型鳥銃,架在山石上,槍口已經對準了山下飛馳仰攻的李懋亨。
幾名八旗兵屏住了呼吸,他們正在靜靜等待李懋亨進入鳥銃極限的射程範圍內。有幾人甚至已經點燃了火藥和火繩,只等下一個呼吸就將闖入禁區的李懋亨射殺。
可就在這時,李懋亨突然大腿發力,停住了戰馬的衝鋒。他遠遠停在了重型鳥銃的超遠射程都不能企及的距離上,搭弓引箭,一氣呵成,瞬息之間就將穿有孔洞的響箭射出。
伴隨鳴鏑呼嘯之聲,長箭正中大纛,只是由於大風的影響,箭矢沒能射中旗幟的綁帶,而只是堪堪射在了旗面上。但李懋亨毫不氣餒,他的第二箭連珠般迅疾射出,緊跟在第一箭之後,正好將多爾袞的大纛射落。
包圍清軍陣地的闖軍營中,頓時響起一大片歡呼聲和喝彩聲。連晉王李來亨都揚鞭大笑,爲李懋亨神準的箭法連連拍掌。
清澗李懋亨,這個在後世歷史中拜李過爲義父,改名李來亨,並且於茅麓山自焚以殉華夏的人,是“真正的李來亨”。
李來亨低下頭,他知道自己奪走了李懋亨的名字,不覺有些慚愧。但很快李來亨就又擡起了頭,歷史已經走回了中華的正規,他奪走了李懋亨的名字,但一定能給李懋亨以一個更完滿的未來,還有一個更美好的國度。
新時代,已經來臨。
“九王,降了吧!”
李來亨將殷紅色的長披風抖落在身後,他從大順軍的步兵線列中緩緩走出,向着丘陵的山坡上高聲喊道:
“野豬嶺一別,已然經年,九王無恙乎?孤在開封功德林爲九王設有專座,九王,爾等滿洲人已至山窮水盡的地步,與其繼續死戰,拖累爾最後的數百忠心親衛同死,不若一降?
孤可以留你們滿洲一族的性命,不使你成爲女真的千古罪人。”
此時太陽已經緩緩落下,日光斜照在山坡上,反射出一片乳白色的柔和光芒,也把大清國最後一批精兵的面孔照得十分清楚:
他們每一人的臉上都充滿傷痕、沾滿血污,一條條金錢鼠尾辮,全都失去油光,布面甲上全部都是碎裂的缺口。還有很多人身負重傷,之用棉麻布吊住手臂,或是捂住傷口,狼狽不堪,甚至連繼續站立都很困難。
多爾袞沒有戴頭盔,剛剛順軍紅夷大炮的一發炮彈射失在清軍陣地附近,揚起的飛石卻濺到了山坡上。攝政王無備,冷不防被碎石擊傷了額頭和臉頰,數道撕裂的傷口下,鮮血橫流,看起來萬分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