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寬恕(下)
龍邵文鼻翼一酸,當年在“鴻源茂”瓷器店,自己拿走葉生秋褲子那天,無意間對他說自己最愛吃醉白園的鱔糊面。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葉生秋卻仍然記得他說過的話。龍邵文的雙眼突然間模糊成了一片,他瞪大眼睛,咬着嘴脣,擡頭看着天,不讓眼淚流下來,可眼淚還是浸溼了他的耳根。他想:生秋阿哥!無論你曾經做過什麼事兒,我絕不會記恨你。他笑着低下頭,抹了一把眼睛,拉着葉生秋的胳膊,“生秋阿哥!進去吧!這裡兄弟多,讓人看見了倒是笑話。”
才邁進萬順堂會客廳,葉生秋便大聲喊:快泡茶,我兄弟最愛喝六安瓜片,要濃一點兒,多放茶葉。
“生秋阿哥,你還記得……”龍邵文有些梗咽。在這瞬時,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當然、當然!我這裡一直備着六安瓜片,就怕你哪天突然過來,卻沒的喝……”葉生秋露出了極爲罕見的笑容,“幸虧我提前準備了,你果真是突然來了。”
從前熟悉的那個生秋阿哥又回來了,站在龍邵文眼前的,還是那個鑽在被窩中盼他贏錢贖褲子的葉生秋,他說:“生秋阿哥!這一年,你過得還好吧!”他語調激動,這麼久沒見面,除了這句問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好!好!就是不能同你如從前一樣,除了這一點,其他的都好……”葉生秋又說,“阿文,你今天突然來我這裡,肯定是有什麼事情,我瞭解你的性格,要是沒事兒,我可不敢盼你登我的門。”
“生秋阿哥,來之前是有事情找你辦,可現在卻沒事兒了,我現在只想吃鱔糊面,再同你歡暢地喝一頓。”
葉生秋點點頭,“面有的吃,酒有的喝,該辦的事還是要辦。你要是不說,我這心裡總惦記,酒也喝不好。”
“嗯!張嘯林綁了我一個兄弟的父親作爲肉票,我出面不合適,想請你周旋。”
“好!”葉生秋喊了一句,“老幺!你過來。”
老幺恭敬地來到葉生秋身旁,“堂主有事請講。”
“照龍先生說的話去辦!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結果就是讓張嘯林放了肉票。”
老幺走後,葉生秋說:我得感激張嘯林,要不是他,你可能還不會登我的門……”他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齒,“感激歸感激,但他也不該得罪我兄弟。”
酒宴已經擺好,一碗熱氣騰騰的鱔糊面端了上來,葉生秋把面推到龍邵文身前,“阿文,嚐嚐,這面還是不是老味道?”他把面推到龍邵文身前,露出期待的眼神。
龍邵文“嗯!”了一聲,在葉生秋的注視下吃了口面,眼淚“嗒”地一聲滴到了面中。他嚐了自己的眼淚,是甜的,是與兄弟盡釋前嫌的一種甘甜。
葉生秋就在旁邊一直看着,直到龍邵文把一碗麪全部吃完。他才說,“阿文!你以後還會常來吧!我以後也可以隨便登你龍公館的門吧!”
龍邵文微笑着,“生秋阿哥,當年我把你的衣服偷去送當鋪的時候,你鑽在被窩出不來得的那一刻,你是怎麼想的。”
葉生秋託着腮,臉上露出一種溫馨的平和,“可惜我當時不敢鑽出被窩,不然非狠狠地打你一頓不可……”他看着龍邵文,“我知道,你也有想打我的時候。”
龍邵文搖搖頭,“不!我只有傷心的時候。”
葉生秋的神色一下子變得黯淡,“阿文!我從前的膽子特別小,直到碰見了萬順堂的大眼睛阿光……我已經教訓了他兩次,只以爲他服了我,誰知那天他突然一個人堵住我,當時他拎着一把刀,刀尖對着我的鼻子,罵我癟三。那天是我第一次殺人,當時我完全昏了頭,一點都不記得是怎麼對他下的手,在印象中,我一棍子一棍子地打在他的頭上,爲此,我的胳膊整整疼了三天……”葉生秋似乎是不願意回憶那段往事,又說,“從前在鴻源茂當小夥計的時候,我對一切都懵然無知,在我生活的十餘年間,我一直牢記顧先生的話,本本分分地做人,一向相信惡有惡報,我努力地想做一個好人,想做一個像是顧先生那樣的、受人尊重的好人,我不欺暗室,做事有自己的準則,我儘量不去傷害別人,不在背後搞陰謀詭計,以求冠冕堂皇地去解決問題,可是,最終我發現我錯了,我的底線,正是別人可以加以利用的弱點。後來你出現了,你幫我接觸到了一個真正的世界,走入這個世界,我才發現,我的生命從此進入了漫長的黑暗期,這個世界的真實面孔絕不是想像中的那樣美好,它猙獰而恐怖,讓許多人重複着受傷、結痂的過程,直至最後體無完膚而麻木,那時我開始後悔,我面前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留下來繼續打拼,要麼如大部分人一樣,選擇墮落或是退出……那之後我就發誓,不管通過什麼方法,哪怕是不擇手段,也一定要成功,而在黃浦灘邊成功的捷徑,就滅了萬順堂……
龍邵文有些激動,“你可以同我講啊!你要滅萬順堂,我一定幫你的!”
葉生秋搖搖頭,“阿文!我瞭解你的爲人,你面冷心軟,若是不把你逼到絕處,別人只一兩句好話,就能讓你放棄想法。所以我想方設法讓範得禮一步步地逼你,直到你起了火拼萬順堂的心思。”
龍邵文說:喜鵲黨是你一手成立的組織,你爲什麼自編自演地讓你自己的人到你的賭檯裡贏錢。
“阿文你知道,皇記有朱八的股份,我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洗出去一部分利潤,因爲那時候我正急需要錢,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對朱八有所交代,因爲我在朱八面前,親口對你有過承諾……”葉生秋露出一絲苦笑,“這件事我根本沒打算讓你知道,誰想你聽到風聲,一定要替我抓賭,你知道麼,當時我真想把實情告訴你,可又怕你不贊成,認爲我誆騙朱八不仗義,所以只好將錯就錯。”
“怪不得你一棍子就打死了我辛辛苦苦抓回來的那個賭徒,你是怕他把你暴露了。”龍邵文像是聊家常一樣,他端起一杯酒,笑了笑,“生秋阿哥,這些事情,你不告訴我,真的是你的不對,咱們是兄弟,其實不管你幹什麼,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葉生秋低着頭,“我這些手段上不了檯面,我怕你會笑話我。”
龍邵文曾聽燕子李三說過,徐德武酒醉後被一個光頭打死了,就問,“當年威信社的徐德武,也是你殺的吧!”
“是!我無意中從冷三口中得知,當年你被送上刑場差點掉了腦袋,就是徐德武對你的栽贓陷害,他想害你,我自然要他腦袋開花。”
龍邵文聽到冷三的名字,就說,“他就是當年在鄭山林賭檯裡面的那個花喜鵲吧!”
“是!當年我爲了錢,什麼都幹,殺了大眼睛阿光後,我用咱們搶鴉片分得的銀子,拉攏了冷三,組織了一個喜鵲黨,一邊派人到各大賭檯出千,一邊又讓喜鵲黨去看場子,爲了就是從這些賭檯中詐些香財。”
龍邵文突然笑了,“生秋阿哥,你雖然不在青幫,可青幫中這些伎倆你卻熟悉的很。前些年杜月笙爲了讓人瞧的起,僱了兩幫小流氓在花旗銀行門口打架,任誰勸說都不停手,後來有人喊了一句,杜先生來了,兩幫小流氓自然抱頭鼠穿,杜月笙這麼做,也是爲了擡高身份。生秋阿哥,這在我們青幫中叫做‘軟鬍子’,屬於吃軟相飯的一種,就是自欺自詐,自擡身價。你派老千去賭檯出千,然後你讓看場子的喜鵲黨抓賭,手法跟杜月笙雖不一樣,但根本相同,都是爲了擡高身價。”
葉生秋有些驚喜,“阿文,這麼說,你不反對我這樣幹?”
龍邵文哈哈笑了幾聲,“這在青幫實在是稀鬆尋常的事情,你不記當年咱們爲了把聚豐園搞到手,還給他們擡了兩具屍體過去訛詐?”
“只是!只是我不該瞞着你。”葉生秋有一絲悔恨,“我爲了借你的影響力搞掉範得禮,也還是利用了你。”
“生秋阿哥!”龍邵文看着葉生秋的眼睛,“我不怪你這樣待我。”他眼神中又露出一絲悲傷,“只是你不該指使老幺害了洛東普,這讓我心中十分難過。”
葉生秋說:阿文!爲了這件事,我那時一晚上會驚醒五六次,醒來就看到東普的臉在我眼前,他的聲音在我耳邊,我會把他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回想一遍,直到想得沉沉睡去,然後再驚醒,只是我時而控制不住心中的惡魔,很多事明知不對,卻……
“都過去了,不提了……”龍邵文不願幫葉生秋回憶令他難堪的事,就打岔說,“生秋阿哥,外面都傳說你在街面上挖了章家老七的眼睛,這事兒是真的嗎?”
葉生秋點點頭,“當年章家老七在新新舞臺打了你兩個耳光,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記着這件事兒,那天恰巧讓我碰到他,自然不會放過他。”
龍邵文一陣感動,突然想起任江峰對他說過的話,就說:我有你這個兄弟,這輩子無怨無悔。無論你幹過什麼,咱們還是都把它忘了吧!就像俗話說的那樣,人情好似初相見,到老終無怨恨心。
“對!到老終無怨恨心……”葉生秋知道龍邵文原諒了自己,他那如岩石般的臉上,終於掉落了一滴眼淚,他喃喃着,“今天我真高興了,實在是真高興了。”他舉着酒杯,“阿文!我要醉一場,你肯陪我麼?”
“當然肯陪……”龍邵文也覺得內心欣喜無比,他真正理解到了任江峰對他說過的話……寬恕這個動作只需要一個人就可以完成,而重歸於好則需要兩個人,而寬恕別人所獲得的難以言傳的愉悅,和被別人寬恕的欣喜,會令神仙也嫉妒。他此時就感覺到了那種難以言傳的欣喜,他相信葉生秋與他也是同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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