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蒼茫的夜色,步行至一家客棧前。
擡目一望,但見牌匾之上,赫然寫道,三香客棧,四個隸字。
夜行人的身影被月色拉長,斜落在道上。
夜風吹過,寒意襲人!
街道上,布幌子隨風飛舞,像一隻只張牙舞爪的魔鬼!
呂宋洋佇立在客棧前,一個年輕的店夥,飛馳而出,上下打量呂宋洋一眼,欣然道:“客官,您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哦,先弄點吃的吧……”
話未落盡,呂宋洋一摸衣襟,才猛然發現自己的身上,已身無分文。
他身上最後的銀兩,已經完全用於接濟那個可憐的老漢了。
“客官您可來對了,小店名爲三香客棧,飯香、菜香、酒香,遠近聞名……”
他一言至此,目光一瞅呂宋洋,見他面露難色,話聲未落,突又面色一變,道:“客官,身上是不方便麼……”
呂宋洋輕輕點首,道:“在下盤纏用盡,還請小兄弟大發善心……”
那店夥大手一揮,冷冷道:“對不起,本店概不賒賬,客官還請到別處去吧。”
呂宋洋愣在當地,他並非初入江湖,不曉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此時他的內心,卻倍感悲涼。
若不是他慷慨的接濟那位年邁老人,此刻他亦和店內的其他客人一樣,高興的坐在火爐前,吃着熱氣騰騰的飯菜,甚至還可以小酌一杯。
他的一片善心,卻仍自己陷入困境。
然而,他並不後悔,因爲,一個真正善良的人,不會因爲別人的態度,而改變自己的內心的。
此刻,他目光往店內一落,見一位老人正坐在櫃檯前,一絲不苟地撥打着算珠。
他心中一動,大步走進客棧,坦誠地向那客棧掌櫃說明自己的處境。
“你……”
那店夥驚愕道。
可是他尚未說出口,便只覺一陣勁力,將自己震退數步。
他已經無法阻擋呂宋洋前行的腳步!
世事的變幻,當真是奇怪得很!
前一秒鐘,他還在憐憫別人,可此時,他卻在等待別人的接濟。
其實,世間並不缺乏美好,只是人性的狹隘與貪婪,遮蔽了許多本來美好的東西。
那客棧掌櫃是一個身形消瘦的老者,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他的腿腳有些不便,他的眼睛似乎也有些問題。
年老之人,身體上總會有一些毛病,他們的身體越來越乾癟,就好似秋風之中,一枚乾枯的果實,可他們內心,卻越來越豐盈。
善良與慈悲,開始在他們心中集聚,是以經歷了更多的生活,讓他們對人世間的一草一木,皆有了憐憫之心。
此刻他正緩緩地踱出櫃檯,站在店門前,兩道悲憫的目光落在眼前這位立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的少年身上。
他的心一軟,不忍心讓呂宋洋風餐露宿,展顏一笑,將呂宋洋引入店內。
此刻,夜已漸深,店內賓客稀少。
燈光映射之下,呂宋洋看清那老人的面貌。
那老人形如枯槁,身形佝僂,額上皺紋滿布,滿鬢白髮,步履蹣跚,只是行了數步,便已是氣喘吁吁。
他將呂宋洋引至屋角一方桌前坐下,又轉身走入內屋。
過了一陣,他又徐徐走了出來,取了一些客人吃剩的飯菜,放在桌上,又自拿出了半壺劣酒,供呂宋洋吃喝。
在寒冬臘月,大災之年,受人如此恩惠,呂宋洋自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心中暗自想到日後有機會自己一定好好報答客棧掌櫃。
那客棧掌櫃真是一副好心腸,酒足飯飽之後,他又安排呂宋洋在一處柴房住下。
寒夜之中,能有一個遮擋風寒的容身之所,不至於露宿街頭,對於呂宋洋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更何況是一間有門有窗的柴房。
呂宋洋拜謝過掌櫃,在一個小夥計的帶領下,往柴房走去,歇息去了。
在金陵城內住了一宿,由於心中牽掛着朱書媱的安危,睡得並不安穩。
第二日一早,呂宋洋便從牀上爬了起來,匆忙吃了一些東西,填飽肚子,便奔出店門,滿大街打聽朱書媱的下落去了。
行至大街之上,見人潮擁擠,熱鬧非凡。
呂宋洋接連問了幾個人,打聽朱書媱的下落,但所問之人,皆紛紛搖頭,這令呂宋洋有些沮喪,急於找到朱書媱的心情愈發不安。
他在大街上走着,街頭車水馬龍,匆忙的腳步,冷漠的表情,與這嚴寒的天氣倒是有幾分的相似。
此時,呂宋洋也不知道該去何方了,在他心裡,沒有朱書媱的路,就算走得再遠又有什麼用呢?
沒有朱書媱的陪伴,與自己相伴的只有濃重的思念與沉重的孤單。
他一個人在大街上又漫無目的行了一陣,充斥在胸懷之中全是懊悔與不安。
轉至街角,忽然見街巷深處,有一戶人家。
在大街上奔走,不知不覺,已近午時。
繞過一條長街,轉入一條小巷,遠遠望去,只見一個壯碩漢子倚靠在大門口,掌中有光芒閃爍。
呂宋洋心下一驚,目光閃處,一名壯漢,正撫玩這一柄短刀。
此時,午後的陽光肆意的照射那大漢的身上,他厚實的掌中,捧着一柄刀。
然而,他並不一味的享受午後的陽光,而是神情專注地把玩着自己一身最珍愛的東西,一把短刀。
世界上很少有東西能夠深入人心,但這把短刀卻能夠深深的刺入他的心坎之上。
那柄刀,刀長三尺,刀柄拙樸,上面刻着奇怪的花紋,烈日映照下,刀鋒處凝聚着萬道光芒。
此刀名爲寒月刀,乃是戰國末年趙國徐夫人的名刃,形若新月,寒氣四射。
說起這柄短刀的來歷,世人皆諱莫如深,倒頗具幾分傳奇的色彩。
相傳,那刀之主人徐夫人,本爲一文人,常在深夜之中,對月頌歌。
一天夜裡,徐夫人對月吟詠,怡然自得。
忽起狂風,烏雲密佈,天成紅暈色,且無數流星協月而行。
突然一記驚雷,一道金光急衝濃雲,繼而金光轟地,引起巨響將徐夫人震暈。
徐夫人醒後,天色明朗,皓月千里,繁星陰爻,絲毫不像發生過大轟撞的樣子。
徐夫人細聽風中似乎有界外之人呼他前行,便逆風而行,時維大暑之夜,風卻異常刺骨。
徐夫人心中大奇,走入一片樹林,進入林之深處,是令他大驚的景象。
方圓十丈之內,樹木皆似被砍碎,地面起伏不平,如同受之以凌遲。
而最中間的散發奇寒的已不是塊隕石,而是近乎成型的寶刀,渾然天成。
徐夫人頂着奇寒拔出寶刀,見刀身通體光滑晶瑩,在皓月之下更顯魅力四射。
那寶刀形似新月,寒氣逼人,故名此刀曰:寒月。
徐夫人將其置於屋內,鬼使神差的去向當時鑄劍高手幹莫討教鑄刀之術。
學了三日,已有所獲,那徐夫人在煉刀方面天資過人,學得飛快。
他在屋舍之內,數日不出,苦心鑄劍。
爲了鑄成寒月刀,他十天十夜,閉門不出,廢寢忘食,已達到忘我境界。
十天之後,徐夫人出門,友人只見他面容憔悴,頭髮銀白。
但雙目之中,卻炯炯有神,而他手中的寒月刀,更是光芒四射,攝人心魂。
教他刀藝的師傅本想用自己的寶刀與寒月刀一比,但不知爲何在那寶刀,在寒月刀面前都拔不出鞘。
衆人一想,終於有所悟,原來在刀中之皇——寒月刀的威懾之下,任何寶刀也不敢與之爭鋒。
寶刀出鞘,月寒星冷!
徐夫人得此寶刃,在江湖之中,自此揚名!
不過,寒月刀劈風斬疾,銷鐵斷金的名聲,立刻傳到趙王耳中。
趙王命使者攜萬金買刀,但徐夫人說此刀並非凡間之物,不應受凡人染指,拒絕了趙王派來買刀之人。
趙王一聽此言,頓時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便命門下刺客,搶奪寒月寶刀,屠殺徐夫人性命。
當夜,一百二十名高手圍殺徐夫人,但徐夫人依仗寒月神鋒與衆刺客苦戰三天三夜。
徐夫人寶刀在手,所向無敵,凡被寒鋒所傷,血液凍結,筋骨盡斷。
可強龍難敵百虎,最後徐夫人雖精疲力竭,猶不肯忍辱獻刀,便以刀自刎。
趙王得刀之後,常做惡夢,每當寒風夜襲,便會聽到哭號之聲,宛似徐夫人的哀嚎。
他的妃子、皇子皆患怪病而死,朝綱亦自此大亂。
他覺得寒月刀乃不祥之物,便將寒月壓在寶鼎之下,以鎮住刀下的恨意。
然而,即便如此,不出一年,趙國滅亡。
後來,燕國皇室花重金購買寒月刀,交由宮廷匠師反覆淬鍊之後,終於成爲一把見血封喉的毒刀,其強度也得到大幅提升,相傳足以斬斷當時的秦王佩劍——干將莫邪。
當年燕國刺客荊柯攜寒月刃刺殺秦王,失敗被殺,絕世名刃,又轉入秦王手中。
當時也只有秦王的皇威可以鎮住此刀,秦王得此名刀,如獲至寶,將其藏於宮中。
後劉邦入秦,寒月刀,也自此下落不明。
即便如此,但寶刀寒月,已成爲歷史名刀。
年華似水,悄然流逝,自戰國後,自明朝興起,歷時久遠。
世事滄桑,輾轉千餘年後。
無人沒想到這一口絕世的寶刀,竟然流落在一個平頭百姓的手中,難怪他視如珍寶,愛之如命。
此刻那漢子把寒月刀拿在手中,細細鑑賞,完全忘記了周遭的世界。
散漫的陽光無心留戀,漸漸滑下屋頂,沉落於遠山。
他看得入迷,毫無倦意,已然翻來覆去地看,嘴邊盪漾着笑意。
獨自陶醉,難以自拔。
佇立在一旁的呂宋洋遠遠的望去,他見多識廣,自是一眼便認出這流落世間的絕世寶刀。
他的心中又自想起了至今猶是下落不明的朱書媱,對與寶刀並沒有流露出很多的關心,心道:“但願他們知道瑤兒的下落吧。”
人就是這樣,一旦心中有了一絲希望,哪怕十分微茫,也會滿懷期許的去追尋!
一念至此,他昂首跨步,正欲向前詢問。
這時,從屋裡面走出來一個婦人,邊走邊嘮叨:“窮懶鬼,從晌午到傍晚日落山頭,大半天了,只是在門口看那一把破刀片子,能看出金銀財寶來啊!這可怎麼好,不知從那個死人堆里弄來這麼一把破刀,竟當作稀世珍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真是沒見過什麼世面!”
她罵了一陣,怒視着瞪了那大漢一眼,又道:“孃的草藥吃完了,快到藥鋪去抓些來!還不快去!待一會兒天一黑,藥鋪就關門了!”
他正怡然自得,撫刀自賞,忽然聽得那婦人喊自己,彷彿從酣夢之中驚醒一般,連聲應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這就去!”
他乖乖地站起身來朝集市上走去,呂宋洋斜斜望了他一眼,見他身材魁梧,十分高大,如熊似羆,好不威猛。
此他擡頭望望落日的餘暉,搖了搖頭,嘴裡喃喃道:“一不留神,太陽已經落山了,時光真是不經過,俗話說,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難道我就要如此碌碌無爲的度過一生嗎?”他長長的談了一口氣,又尋思,自己這婆娘真是不會說話,竟把這口寶刀當作廢鐵,真是有眼無珠,她哪裡知道這口寶刀的來歷,要是知道了還不讓我買到市裡去,怎麼也能換來一生的榮華富貴。
不行,千萬不能讓她知道寒月刀的來歷,要不然這刀就保不住了。
武林之外尚有高手,草莽之間便是龍蛇。
呂宋洋只望一眼,便覺得眼前之人絕非一般的莽漢,骨子裡透着一股英雄之氣,不曾想此等英雄竟然是一個懼內的人物,心中奇異,便尾隨着他來到了集市裡,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那漢子正胡亂琢磨着,轉眼就到了市集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他也不朝擁擠的人羣之中,多望一眼,徑直朝一間藥鋪走去。
他突然覺察背後有人敲他,接着便聽到有人說道:“範老大,別吃肉忘了香,上次那酒錢你還沒給呢!好幾天不曾在市上瞧見你,莫非你想賴賬不成!我告訴你,你都周圍打聽打聽,我趙三奎可不是好惹的,此時你若把酒錢還上,我便放過你,不然……哼哼,別怪我不客氣!弟兄們,抄傢伙!”
原來那莽漢名叫範武,乃是金陵城內一戶貧困人家,武行出生,自幼更寺廟中的和學了一些簡單的拳腳功夫。
範武生得高大魁梧,天賦異稟,孔武有力,愛好武學,胸中有凌雲之志,怎奈命途多舛,只消做了一介貧民。
此時,範武回頭一看,見趙三奎果然領着一幫人,拿着傢伙,轉眼之間,便已然將自己團團圍住。
站在一旁的呂宋洋一聽“趙三奎”三字,陡然想起昨日在城郊所遇見的那個老頭口中的惡霸趙三奎,斷定此人必是那趙三奎無疑,心中立時對他生出了幾分厭惡。
只見範武毫無懼色,見趙三奎領着衆人前來刁難,反而放聲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倒是不打緊,反而把趙三奎給笑蒙了。
此刻,趙三奎正瞪着眼珠子,瞅着範武,問道:“範老大,你笑什麼?”
範武冷冷一笑,道:“怎麼着,趙三奎,幾天工夫不見,你長能耐啦?!不就是欠你幾個酒錢嗎,又不是不還,至於這樣興師動衆嗎?這樣吧,今日你給我範武一個面子,改天我必把錢親自送到府上去,若是不給這個面子,我範武也不是好欺負的!”語氣之中,略帶不屑。
範武亦是剛猛的漢子,一言至此,已是憤慨不已,“嗖”的一聲,拔出懷中的寒月刀,擎在手中。
一道寒光立時閃出,奪人耳目,果然不愧是千年寶刀!
趙三奎一見範武手中鏽跡斑斑的短刀,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他手底下的那些打手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趙三奎差點沒把眼淚笑出來,斷斷續續地道:“範……範老大,你玩什麼鬼把戲,那一把破刀嚇唬人,可笑死我們了!”話音落處,衆人又大笑不止。
趙三奎接着又道:“範老大,你在這個地方,也算得上一條有名有姓的漢子,以前我覺得你有些本事,原來只是浪得虛名!來我的帳也就算了,偏偏還弄一把破刀來取笑我。今天若不給呢一點顏色瞧瞧,你也不知道你趙大爺是大風大浪裡過來的!”
話音未落,趙三奎便撲了過來,如一條餓狼!
範武心下一驚,豈可讓他近身,往後退了幾步,寒月刀扣在掌心,凜然道:“趙三奎,改日我再還你酒錢便是,你何必苦苦相逼!”
趙三奎一聽此話,以爲範武膽怯,便得寸進尺地,惡狠狠道:“逼你又怎麼着,欠賬還錢,天經地義,今天你若還了錢,什麼都好說,否則免不了一頓苦打!”
範武挺了挺腰,忍不住發笑,右掌握着寒月刀,左手指着趙三奎,肅容道:“好,那今天你就你們看看你範大爺的手段!”
話音剛落,範武的手腕一抖,只見一道寒光如龍躍深淵一般地從範武的掌心飛出,直朝趙三奎面門落去。
隨即,範武錯步擰身,飛身而起,越過衆人頭頂,穩穩當當的躍到趙三奎身後,手臂一伸,又將急如閃電的寒月刀一把接住,又重新扣在自己的掌心。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撲通”一聲,趙三奎應聲倒地,雙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嗷嗷嚎叫,好像殺豬聲一般悽慘。
衆手下跑過去一看,見趙三奎的一隻耳朵,已經被範武削落。
此時刀已染血,其色鮮然。
只聽得範武沉聲道:“若我想取你趙三奎的性命,如探囊取物一般!今日我不傷你性命,日後酒錢定當如數奉上,你們休要在來煩我!”
衆人見此情形,肝膽俱裂,哪裡還敢再討要酒錢,扶着趙三奎抱頭鼠竄。
範武淡然一笑,依舊將寒月刀擎在手中,目光注視着刀刃上的鮮血,神色凝重,宛如一尊毫無感情的石像。
久經江湖的呂宋洋朝他的面目之上望去,亦覺得驚駭不已。
範武佇立良久,心中似有萬千心事。
天空之中,烈日炎炎,街道兩旁,人潮擁堵。
看熱鬧的人羣之中,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範武,大嫂尋你來了!”
只這一聲,範武便嚇得魂飛天外,他慌亂之中忙奔入藥鋪中,抓了幾味藥,從藥鋪後門匆匆往家裡奔去,不敢於妻子正面相見。
範武已經走了很遠,呂宋洋猶站在原地,這一切都被呂宋洋看在眼裡,就剛纔範武那簡單的招式,便可見此人絕非池中之物,若稍加指點,日後江湖之中鮮有敵手。
此時的範武就像一塊尚未雕琢的璞玉,一直羽翼尚未豐滿的雛鷹,他日必成大器,一飛沖天。
呂宋洋心中覺得此等英雄既然有幸相見,若無心結識,那將會是生命裡最大的遺憾,他不願意留下遺憾,便在心中默默記下範武的住處。
天色逐漸變得昏暗,暮色收起最後一絲光亮。
呂宋洋雖有結交之心,天色漸沉,不便貿然打擾,只得先回到客棧,請求那好心的客棧掌櫃再收留自己一晚。
一念至此,呂宋洋只得將尋找朱書媱之事暫且放下,踏着暮色,快步往客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