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迎面走來的是一個身穿潔白長裙的高大女子,中年面容,眼角已是能看到淺淺的魚尾紋了。
面容看着頗爲和善,帶着笑。
至於氣息……和沈若若一樣,是媒妁會四個證婚媒當中的一個。
柳白聽過,應當是媒妁會裡分管對外事宜的“田夫人”,一身命火術攻伐無雙,在整個雲州城裡都頗有名聲。
最爲出名的一件事,好像是一人獨戰射覆堂跟臘八教的兩名養陽神的走陰人,不落下風。
但是此刻見着,卻並看不出什麼鋒芒畢露的感覺。
“若若你總算來了,姨都想着再不見你,就去找你了。”田夫人跟沈若若顯然是熟識了,見面便是拉着手。
“田姨。”
沈若若見着她,立馬就想起來了昨晚受過的委屈,嘴角一癟,差點直接哭出聲來。
但到底還是忍住了。
田夫人自然也是見着了不對勁,微微蹙眉但也沒在這問。
這兒幫衆弟子太多,問了不管說不說,都不好收場。
其餘的媒妁會的幫衆見到這田夫人,紛紛下身行禮,齊聲喊道:
“見過田夫人。”
“嗯,都起來吧。”
田夫人淡淡回了句,隨即便是低頭看向了沒曾行禮的柳白,她眼神中帶着的笑意更甚,甚至蹲下身子直接將其抱了起來。
柳白估摸着她身高都怕有一米八往上了,所以抱起自己來,是真的高……
“伱就是新來的小白吧,會主已經跟我說過你了,以後在會裡要是有什麼事,就跟田姨說。”
田夫人笑吟吟地跟柳白說道。
“不要客氣,就跟若若一樣,把姨當成親姨就好了。”
媒妁會如此多的人馬趕到,本就引得這水車坳裡其餘的走陰人觀望。
此刻他們見着這大名鼎鼎的田夫人竟是對着一個小孩如此親近,又難免猜測起了柳白的身份。
至於這媒妁會的幫衆,一路走來則是大多都曉得了柳白的身份,但知道歸知道。
終歸是不如田夫人這一抱,帶給她們的震撼。
一個個心裡也都打起了小算盤,則原先的沈若若不好相與也就罷了,眼前這小孩……可不能錯過了。
這要隨便搭上點關係,等着他長大了,那都是香火情。
若是灑下點回報,興許都夠自己五氣合一養出陰神了。
聞着田夫人髮梢間的清香,柳白也沒冷場,而是甜甜地喊了聲“田姨”。
頓時惹得這田夫人大爲欣喜。
旋即又當着這衆人的面,跟沈若若說道:“若若啊,會主交代了,以後你對待小白,就跟你親弟弟一樣。”
沈若若眨眨眼,憋了淚水,“不用姨說的,我早就把小白當弟弟了。”
看着她們都對自己好,雖說其中也有利益夾雜在裡邊吧。
但終究是讓柳白覺得有些愧疚,嗯……下次就別用兩條蛇嚇唬這沈若若了。
一條蛇就夠了。
想到自己的仁慈,柳白又在腦海裡邊詢問起了小草,“小草,你剛纔說什麼熟悉呢?”
“就是,就是這養火地好像有些熟悉……”小草邊說好像還在邊想,連聲音都有些奇怪。
“嗯?你之前來過這嗎?還是說娘來過?”
柳白連忙問道。
“不是不是,小草跟娘娘都沒來過,但是我們去過別的養火地好像……總之就是好久好久好久了,小草都記不清了。”
“都怪小草,腦袋太小了,裝不下這麼多東西,要是小草跟公子一樣是個大腦袋,小草肯定就能記得起來了。”
小草說的很認真,記不清就是真的記不清了,柳白也沒別的辦法。
說話間,田夫人也已經抱着柳白,身邊跟着沈若若,朝這水車坳的最中間走去。
他們佔據的這塊空地,位置還算不錯,中間探出去了一部分能直接到這水車坳的最中央。
田夫人也一邊跟沈若若解釋道:
“越靠近中間,養火的效果就越好,所以最中間的那個帳篷,你跟小白住着就好了。”
“餘下的我也已經幫你分好了,你按着上邊的名字來就行。”
田夫人知道沈若若不擅長做這些,便早早的都替他安排好了。
沈若若輕輕頷首,“謝謝田姨。”
“跟姨說什麼謝。”田夫人繼續說道:“旁邊畫了界限的那些棚子,都是射覆堂的,領頭的是那老牛,我也跟他說好了,不會主動挑事的。”
“至於孩兒幫,臘八教他們,有州牧府在這,而且會主跟他們也都簽好了盟約,所以不會出什麼大事的。”
“你在這好好守着就是了,等着下個月我來換你。”
“好。”沈若若再度點頭。
媒妁會的媒姑也有過安排,大抵就是沈若若這個新晉的證婚媒跟田夫人這個老牌的證婚媒,輪流在這守着。
柳白也是藉機打量着這周圍的情形。
媒妁會佔據的這地兒,是這水車坳的正西邊,往南也即是右手邊緊挨着,同處着一塊地的便是射覆堂了。
兩夥人搭的帳篷都是呈扇形,越往中間位置越好,但這地盤也最小。
甚至這最前頭,只有倆帳篷。
也是兩家各分一個。
所有的帳篷都是緊緊挨着,不捨得浪費一點空間,至於爲何搭個帳篷。
柳白猜測是想爲了有個能安全說話的地兒,畢竟野外搭了棚子,便算是有了“家”的界限。
這有了界限,好多手段也就能施展。
比方說那道門的斂聲符籙,你這在外頭施展不開,但要是有了個棚子,那就好使多了。
往南的那塊地則是被孩兒幫跟臘八教佔據了,但這兩家就沒分那麼開了,帳篷什麼的都是東一個西一個。
東面的是水火教。
自從虎姑奶奶來了以後,他們水火教便有一種百無禁忌的意思。
誰也不懼,也正是因爲此,甚至都能夠在這養火地裡獨佔一塊寶地了。
北邊最小的那塊地則是分給了那些閒散走陰人,那裡則沒有帳篷了,所有人都是席地而坐,點着火。
地最小,人卻最多。
那塊地裡最前頭的,是個……和尚。
這還是柳白到這世上以來,頭一次見着和尚,便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中年面容,一臉苦相,雙腿盤坐在地不斷撥動着手上的佛珠,也沒言語,在默唸着經文。
身上穿的僧袍則是破破爛爛,也沒縫補,赤腳,上邊滿是傷痕跟老繭,像是個佛門裡邊少見的苦行僧。
他身後還坐着幾人,但卻沒有一個敢跟他爭搶的,甚至都主動隔開了些位置。
這個同樣養了陽神的苦行僧,實力怕是很強。
但佛門裡邊也不叫養陽神,他們自有一套說辭,但歸根結底都是一樣的。
只是說法的不同。
像第二命之後的神龕之境,在他們口中,便是叫做“蓮臺”。
而最中間的那塊地盤,那河水中央的小洲,則是被州牧府佔據了。
許是見着一次性來了好些人,而且還大張旗鼓的。
這河心小洲最中間,也即是這塊養火地最好的那塊地上邊,搭的帳篷裡頭,也是走出來了倆人。
柳白正好看着那裡,自然也就看見了那倆人的模樣。
“嗯?”
小草也是在柳白腦海裡邊驚訝道:“咦惹,公子快看快看,竟然是他倆哎。”
“我看見了。”
柳白也有些驚訝,因爲這養火地最中間走出來的那倆人,赫然是他上次在信使的那個茶鋪裡邊,所遇見的那對年輕男女。
當時他倆也還打聽了這水車坳的消息,甚至都爲此多出了點茶水錢。
走的時候也丟落了點東西,還是信使給他們送出去的。
沒曾想今日竟然在這遇見了他倆……而且看這情況,他們還是州牧府的人。
甚至還不是州牧府裡的一般人,如若不然,怎能佔據這養火地最好的位置?
只是真要是這樣,他們當時何至於在那小小的茶館裡邊打聽消息?
這倆人,也有點講究,不知是什麼來路……柳白看見了他倆,他倆自然也是看見了柳白。
其中那男子還朝柳白揮了揮手,看眼神也是頗爲詫異跟欣喜。
柳白也想揮個手的,可還沒等他擡起,就發現已經走到頭了,田夫人也已經將他放了下來。
“好了,這麼好的機會,還不快把命火點着,浪費了。”
田夫人輕笑着說道。
柳白恍然,旋即點出了命火,只是這一下,他就感覺,好像是有着一股溫暖的氣息從這地底升起,最後灌注到了他的肩頭。
雖然往常柳白也感覺不到這命火的消耗,但是這今兒個……他不僅感覺不到消耗,甚至還能感覺到這命火有着一絲旺盛。
養火地真能越燒越旺?
這倒真是個好地方啊。
後邊那些媒妁會新來的幫衆也是紛紛點起了火,一個個都欣喜的出聲,嘰嘰喳喳言語個不停。
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來。
司徒紅跟着到這門口就停下了,柳白則是被田夫人領着一塊進了這帳篷裡邊。
進了這,田夫人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轉而沉着聲音問道:
“你怎麼了?有了什麼委屈跟姨說……誰還敢欺負你了不成?”
她言語關切,讓沈若若聽了眼睛一酸,淚水好似珍珠搬滑落。
田夫人看着心疼,眉眼皺在一起,急忙將他攬入了懷裡。
“難道又是你那便宜爹孃說了什麼?難不成有了上次的事情,他們還分不清輕重嗎?”
柳白聽着也是豎起了耳朵,從田夫人這話來看,這沈若若好像還有個不大好的家庭?
“不是,不是他們,他們已經沒說什麼了。”沈若若搖着頭說道。
“那是什麼啊。”
田夫人追問,連聲音也拔高了幾分。
可沈若若什麼也不敢說,只是光顧着流淚,一時間竟然讓柳白都有了一絲愧疚。
小草似是察覺到了柳白的想法,便在他腦子裡邊哼着說道:“公子,你要是當時就將她殺了,哪來這麼多事哼哼。”
柳白沒有理會殺人狂魔小草的言語。
沈若若還在哭着,啜泣道:“田姨你就別問了,別問了嗚嗚。”
田夫人聽着這話,猛地低頭好似想到了什麼,然後半蹲着身子看向沈若若的小臉,“你……你該不會是?”
沈若若先是愣了愣,然後哭着臉又一紅,“田姨你想什麼呢!不是那種事。”
“那你這……”
被這麼一鬧,沈若若也沒那麼傷心了,至少是清醒了些,“田姨你別問了,以後……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田夫人見着她沒什麼事,又不願說,也就沒問了。
“那行,沒什麼事你就在這守着就好了,搜山那邊撞了個穢,還得我去解決。”
一聽見“穢”這東西,沈若若又打了個寒顫,忙問道:“那是個什麼樣的穢啊?田姨你小心點。”
“是個仙家,我去了把媒姑的紅繩帶過去,跟它講講道理,會挪窩的。”
一聽是個仙家,不是鬼魅邪祟,沈若若也就放下心來了,坐在這椅子上點着頭。
“那田姨你快去吧。”
“嗯。”
田夫人轉身又低頭看着柳白,再度笑吟吟地說道:“田姨那邊還有事,田姨就先走了,你有什麼事就跟你沈姐姐說,再不行啊,就等田姨回來。”
“好。”
“田姨再見。”
柳白乖巧的喊道,這幾年都過來了,偶爾裝個嫩什麼的,他已是愈發熟練了。
甚至有些時候,他都會真的以爲,自己只是個小孩。
田姨又上前蹲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然後這才轉身離開。
田姨走了,沈若若也就沒再哭了,擦了擦眼淚說道:“柳弟弟,你是不是覺得姐姐好沒用啊,總是哭。”
沒有的,因爲是我把你弄哭的……柳白木訥的搖搖頭,“沒有哇,我小時候也經常哭的。”
沈若若聽了笑,然後又指着她旁邊的小牀,說道:“弟弟你晚上就睡這裡吧,田姨知道你要來,都提前給你準備好了。”
柳白便把自己身後揹着的小包放了上去,然後坐在這小小的鋪子上,隨口問道:“田姨是不是還有個丈夫,也很厲害的?”
若是沒有丈夫,怎麼喊夫人呢?
“沒呢,偷偷告訴你哦小弟弟,田姨其實也是山精,她其實是個田螺借人成了精,所以才這麼厲害的。”
沈若若的傷心來得快,去的也快。
只是這麼一會功夫,就湊在柳白身邊說起了小秘密。
“公子,小草發現這個沈若若的嘴巴跟小草一樣哦,什麼都想往外說。”
柳白耳邊聽着沈若若的話,腦海裡邊便是響起小草的聲音。
“你也知道你的嘴巴兜不住?”柳白腦海裡邊問道。
嘴上則是說着,“借人成精?什麼叫做借人成精呢?”
“就是說田姨一開始還是田螺的時候,只是剛有了自己靈,然後再遇到那假死之人,就能趁機竊取了。”
“所以田姨既是個走陰人,還會一些田螺精的本領,所以就這麼厲害啦。”
柳白點頭恍然,隨後沈若若又沉着臉出去給其他幫衆分了下位置,大抵都是按照實力以及天資分的。
司徒紅不出意外的就分到了柳白這後頭的帳篷,反倒是那塗山芊那狐狸精。
養火地對她這邪祟來說,不僅沒好處,反倒很不舒坦。
所以早早的就跑路了。
等着沈若若回來時,臉上陰沉的表情當即消失,又變的雀躍,然後往那牀鋪上邊一趴。
倆人一邊點着火,一邊在這說話。
就跟田姨走之前說的那樣,也沒人鬧事,大家都在點火忙着養火。
但也有例外的,最北邊閒散走陰人佔據的那塊地,往往都會爲了一個好位置,打鬥不休,見血也都是尋常事。
但是最前頭的那個苦行僧,卻一直沒人去惹他麻煩。
不多時,天色昏暗下來,柳白跟沈若若出來待在這最前頭,看着這水流匯聚。
“沈姐姐,爲什麼沒人下水呢?這水裡頭不也好大一塊位置。”
柳白估摸着是有點講究,但是卻不知道爲何,就只能問了。
沈若若以爲他是想下水,先是急忙制止,然後才說道:“弟弟可千萬別下水,我們在這地上能養火,但要是下了水……就會滅火了。”
“這麼神奇?”
柳白雙眼放光,“那怎麼沒見着有人去取這水呢?這要裝起來,對付別的走陰人,也是很好用的吧。”
沈若若還沒來得及說話,這後頭就傳來了溫和的笑聲。
“小兄弟真是好想法,只是這養火地的積陰水啊,只能在這養火地裡纔有用,你要將它舀起來,那可就沒用了。”
柳白跟沈若若齊齊轉身。
然後柳白便是見着州牧府的那對年輕男女,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走了過來。
他倆打頭,不僅如此,甚至連州牧府那個養陽神的走陰人,都得跟在後邊作陪。
柳白起身,沈若若卻還稍稍行了一禮。
“見過季公子,季小姐。”
柳白有樣學樣,這季公子又連忙回了一禮,“二位見外了。”
在外人面前,沈若若還是懂禮的,甚至也會主動問道:“季公子跟我這弟弟,是熟識?”
季公子笑呵呵的解釋道:“先前初來這雲州城的時候,跟這位小兄弟有過一面之緣,如今看來,倒真是緣分。”
說完他又朝柳白有模有樣的抱了抱拳,絲毫沒有因爲柳白的年紀小,就輕視。
“季長安見過小兄弟。”
“柳白見過季大哥。”柳白再度回了一禮。
而他們在這說話,一旁那個不知道是他姐姐還是妹妹的季小姐,則是手捧着一碗清水,然後用楊柳枝沾了,不停地在這四處揮灑着。
察覺到倆人的目光,這季長安便笑着解釋道:“這養火地養久了,會把人燒的燥,我這恰好有點家傳的祈神水,澆在這地裡能去去火。”
旁邊,射覆會那個養了陽神的老牛也是笑道:
“這祈神水可是難得的好玩意,灑在這地裡,事半功倍,沈姑娘還是快些謝謝季公子吧。”
祈神水的大名,沈若若自然也是曉得,便是道了謝。
季長安見着自己妹妹澆灑完了,也就起身告辭,轉而去了北邊那塊地。
顯然,他們是要將這好人做到底了。
柳白看着他們的身影消失,轉而朝沈若若問道:“他們是州牧府的嗎?”
“不是。”沈若若眼中多了幾分慎重,“他們是從皇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