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很難考究,甫清先生將陳州王視爲仁人勇士,恰好老師盧樑請湯柏送來的那封信上,也提到了“勇者”,並且給這勇者下了一個定義:“敢進退”。
他試着用老師的理論來解釋陳州王的這種變化,比如說,將陳州王遣懷於桃李園看做是“進”,奮然入世看做是“退”,敢進退,倒似乎真的可以擔上“仁人勇士”這個評價了……
當然了,這裡的“進退”是以譙巖等人的評判標準,如果用世俗的價值觀來討論,那麼李安身爲太子,卻在桃李園縱情詩酒,顯然是一種墮落的行爲,應該以“退”表之。
而走出陳州,在這天下翻江倒海,做一個有野心、有抱負的人該做的事情,才應該算作“進”……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進也好,退也好,他總是敢了,做了,做到了,那他毫無疑問就是個真正的勇者!
而且前面已經在桃李園中做得那樣極致,那麼李安在隨後的世俗征程之中,又能做到怎樣的程度?
陸鴻趕到一絲寒意,他纔想到,陳州王如果進退都要做到極致的話,那麼一個極致世俗、極致爭名奪利、極致擺弄權謀的李安,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個天下又會被他變成怎樣的天下?
天似乎有些冷,陸鴻很冷。
他這纔想起,前頭爲了照顧怕熱的湯柏,已經將四面布簾都捲起了。
此時的軍帳之中,的確有一股涼風從外面吹拂進來,但是這並不會使人感到寒冷……
陸鴻的冷,不是因爲天氣,不是因爲這股風,而是因爲他在害怕……
就像李嫣曾經對他說的,他在害怕,一直都在害怕,他怕陳州王會變質,會變得讓他無法接受,因爲正是他一手將陳州王推到如今這種地步的!
他害怕李安將來會變得讓他害怕,甚至,讓他恐懼。
他不敢再想了,於是打算將思緒拋開,回到話題本身上來。
但是這又令他想起另外一個問題:甫清先生自始至終都沒談到過他這次的來意!那麼這些話究竟是甫清先生有感而發,還是另有目的?
如果是替陳州王來探望自己的傷勢,那麼至少應該關心一下傷
情,並且說一些安慰鼓勵的話。
如果是因爲自己送給陳州王的那封信,而來回稟的話,那至少要和他談一些兵權交割的細節,以及王兗進軍的大致走向。
但是甫清先生自打進門開始,便一概不談這些,只是在聊說着過去,聊說着情懷。
於是他問道:“先生此來,殿下是否有所交待?”
譙巖一愣,他剛纔正聊到興起的時候,所以覺得這樣一個問題有些突兀,不過他也終於想起來,陳州王確實有事交託給他……
“哦,殿下讓我來轉告陸帥,說您既然有傷,那就請好生休養,不必前往韓城參加祭天大典了……”
既然說到了正事,那談說完就該告辭了。他被陸鴻打斷了前面的話頭,頗有些意猶未盡地咂咂嘴。
陸鴻卻是無比震驚,心想這陳州王究竟想做甚麼?
如此重要的祭天大典,將代表半個大周皇室的武氏諸王推在了門外,已經叫人十分不解,並且犯下了極大的忌諱!
現在又拿他受傷這件事做文章,打算將他也隔絕在大典之外,難道剛剛談到變化,這陳州王竟然就變得如此之快?
又或者說,甫清先生之前談的那些變化之事,正是爲了提前給他打個預防針?
他朝甫清先生看了一眼,見對方一臉懵懂,不明其意的樣子,才知道這純粹是誤打誤撞。
可是,陸鴻還是無法接受這種變化速度,即便是與他們上次見面時相比,那也完全是兩個人!
——李安既然派了譙巖來,一不問他傷勢,這是薄情寡恩;二不問他兵策,這是獨斷狂妄;三要將他推出大典,這是無理無知又無恥!
要知道,陸鴻哪怕僅僅是大周首屈一指的大將、已經超越裴老帥的軍方旗幟,不讓他參加大典已是無理。
況且,他還是大周與契丹聯盟的中間人,結盟的儀式怎能將中間人闢除在外,豈非無知?
最重要的是,他是如今大週三軍統帥,直接掌握着大周命運的那個人,就連曹梓現在站到他的面前,也要尊稱一聲“陸帥”,大周能夠苟延殘喘,還能令外族臣服,並且舉辦這祭天大典,大抵也是他的功勞!
可是如此重要的一項大典,註定要錄入史冊之中的儀式,卻將他攔在門外,這簡直無恥之尤!
就在譙巖仍然爲了沒能盡興而惋惜的時候,卻陡然感到一股讓人心驚膽寒的煞氣撲面而來,他嚇得打了個激靈,連忙擡眼望向對面的陸鴻,頓時臉色大變。
此時陸鴻的臉上完全沒有半點兒憤怒、猙獰的表情,甚至可以說就沒有表情!
但是譙巖分明感覺到那股煞氣之中夾雜着無數狂躁暴怒之意,令他只在一瞬之間,便好像被暴雨侵襲了一般,汗透重衣,臉色也驟然變得煞白,甚至連雙腿都忍不住微微顫抖……
可是他眼前的陸帥分明甚麼也沒做,他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山,正威嚴地俯視着自己,彷彿只要自己稍有不恭,便會立即被碾成齏粉!
“陸……陸帥,小陸!”
譙巖窮盡了所有的力氣和勇氣,才叫出了這一聲,然後那股令他動彈不得的巨大威壓便驀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頓時感到渾身虛脫,癱軟在了椅子當中。
一怒之威,竟至於斯!
譙巖暗想着,努力地喘了口長氣,好歹算是活泛過來。
陸鴻沒想到自己一怒之下,便將甫清先生嚇成了這般模樣,他連忙上前扶住,帶着歉意說道:“先生,對不住,您沒事罷?”
譙巖額頭上淌下兩道冷汗,漸漸恢復了些,虛弱地擺擺手道:“不妨不妨,老了……你爲何如此?”
陸鴻微怔,卻沒答他,而是問道:“方纔那些話,真的是陳州王親口對你說的?”
譙巖想了一會兒,才記起自己帶的話,便嚥了一口唾沫,搖頭道:“倒不是,殿下見過契丹王之後,便同宗正寺的兩位大人繼續討論祭天大典的事情,聽說因爲事起倉促,大典的儀式很多細節都不完善,殿下要加緊趕工。”
這話說得陸鴻一頭霧水,奇道:“那你說是殿下派你來轉告我的?”
譙巖道:“不,我並未見到殿下,這話是令弟效庭說的,他擔心你這兄長的傷勢,讓你少勞累些。殿下吩咐過,他不在時,效庭可代他說話……”
陸鴻心中大爲震驚,更甚剛纔,甚至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