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芝看着兩人的模樣,既失望又滿意。失望是因爲現在的年輕人境界太低,太容易爲身外的環境和人事所影響;而滿意則是覺得這兩個人算是找對了,磨練磨練的話也都是得用之才。
——韋曈是京兆韋氏的門楣,近年來京兆韋氏頗不得志,在韋曈的老子韋執宜從宰相位上罷免之後,便從此一蹶不振,假如自己此時拋出善意的話,那麼互取所需,乃是雙贏的結果。
況且這個韋曈頗有乃父的道德風骨,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開國子韋敏光,是個真正的正派君子,正附和他女婿提的要求:一位資歷深厚風骨正派的執事官……
而元稹才名聞達天下,明經雙科及第、進士及第,與白居易並稱“元白”,前番做校書郎已深通各類典籍精益,本身又有豐富的科舉經驗,與孔良要求的“精通科考和學校的儒官”,也算合貼。
這人雖然官職低微,但是他背後站的是太子和廣平,如今三家聯手,抗衡一個臨泉王根本不在話下!
至於和他女婿搭班子的陸鴻……這種半點背景勢力也沒有的炮灰,又是個毫無政治經驗的武夫,根本就沒在他的計算之內……
他只求這位姓陸的年輕將軍不要拖他女婿的後腿,就算謝天謝地了……
京兆韋氏如今雖然走了低勢,在朝中也沒有一個旗手,但是韋家從前唐到大周,出過十幾位宰相,門生故舊遍天下,在御史臺和禮部、工部仍有幾分聲勢。
再加上後宮裡今年還在得寵,被譽爲“有龍子氣象”的韋婕妤,怎麼着都算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了……
崔景芝倒沒想過順勢兼併了京兆韋氏的勢力——這種遭人恨的事哪怕再有利也是做不得的!
這時他掃了兩人一眼,沒等他們回答,自顧自地說:“這花草好看,卻也嬌嫩,若是生了雜草害蟲,那便枯瘦至死。所以想要養得好花,就得時時躬親戮力,施肥除草……”
他放眼望着滿園欣欣向榮的植被,目光之中盡是驕傲之色。
韋曈這時也堪堪反應過來——這時崔相在考他們哩!
他腦子裡轉了一圈,恭恭敬敬地說:“崔相何不招二三花匠,總是省些兒力氣。”
元稹也說:“稹觀滿園乾淨利落,足見崔相用心。不過唯東北一隅土乾草雜,難免不盡人意!”
崔景芝呵呵一笑,對元稹明着恭維暗地裡譏諷的語氣不以爲意,指着腳下說道:“兩位有所不知,這一片原本少土,是新近從別處收了雜土回來鋪墊的。養力既薄,草籽也多,間或即生雜草,的確耗了我不少力氣。”
元稹聽見“草籽”二字,猜想莫非是暗指曹梓?
這崔相是不是藉此來暗諷今年壓過他一頭的曹相,是個無用掣肘之輩?不過他覺得崔相既然高居宰相之位,想來也不至於如此小肚雞腸……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聽崔景芝跟着說道:“這花園就好比當今天下,承平燦爛;咱們腳邊一隅則如同安東,雜草叢生。眼下正需要二三花匠代我治理治理,不知道兩位是個甚麼想法?”
他說完便揹着手望向天上的一輪明月,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此時猶如玉盤一般的月亮正掛在深沉的天空當中。
孔良六月十三被陸鴻訓斥了一頓之後,動用了八百里加急,將這封信送到了神都,今天崔景芝剛剛下衙信就帶到了他的手中——這個女婿果然沒讓他失望,剛到安東幾天便拿下了都護府中如此重要的兩個職位!
他本來是打算從崔氏家門之中調動兩名親信過去幫襯的,但是考慮到眼下撲朔迷離的情勢,以及周遭幾個小國不安分的舉動,讓他退而求其次,選了個穩當的做法——把京兆韋氏和太子的人拉到自己的一條戰線上面!
這個舉動的用意不僅僅在安東一片,甚至在朝廷上也能讓這三家更爲緊密一些,多少也可緩解一點兒自己身上的壓力……
如果通過元稹背後廣平郡主的關係,能夠讓他和支持太子的曹梓暫時和解,那也不失爲一條良策。
——現在太子的身體每況愈下,連帶曹梓說話的底氣也弱了不少;而他在皇位的問題上是個不偏不倚的持重派,對任何一位皇子都沒有興趣,只效忠於現任皇帝,但是如今豐慶帝的權威顯然也因爲那次昏厥而有所動搖!
過去他和曹梓的爭端純粹是因爲政見不合,兩人並不是無法調和的死對頭,甚至在聖君百年之後,他們還有可能站到同一個隊伍中來一致對外!
如果日後太子順利接位,他也會全身心地效忠下一位皇帝。因爲,他說白了就是個徹徹底底的保皇派,他效忠的不是某個人,而是綱常法統!
但是如今的形勢變了,外面的人可能瞧不清門道,但是他們這些身在權力中心的宰相們,現在都能明顯感覺到臨泉王的咄咄逼人……
臨泉王的做法顯然與他一貫所堅持的法統大相背馳!
因此崔景芝必須要站到臨泉王的對立面來。
但是單靠清河崔氏一支的力量顯然是不夠的,在連日的思索和權衡之後,他還是決定尋求合作。
所以現在纔有韋、元兩位站在政事堂裡的情景。
當然了,韋曈和元稹雖然已經從他的語氣當中聽出了幾分端倪,但是他們顯然都沒想到這崔相會無緣無故地看中自己。
特別是元稹,他本來是抱着被貶黜邊地的打算,甚至在門下省的辦公桌都已經收拾停當,但是現在看來,邊地依然是邊地,卻似乎絕不是貶黜的命運。
而且,聽這崔相的口氣,似乎還要對他和韋曈委以重任……
他強自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說道:“稹,願爲朝廷效勞!”
他說的是爲“朝廷”,而不是爲“崔相”,這其中之意,顯然是有所分別的。
不過崔景芝倒不以爲意,肯爲朝廷效力就行了,於是便將目光轉到韋曈身上。
而韋曈現在想的卻是:陸見漁不是也在安東嗎?反正在這工部裡頭做了多年,天天就是案牘瑣事,也沒啥意思了,跑去和陸見漁兩人做個伴似乎也不錯……
他向崔景芝拱了拱手說:“曈雖無長力,又才疏學淺,朝廷若用得上我這點微末之力,也必竭力以赴!”
元稹斜乜了他一眼,覺得此人如此自賤,不是我輩中人,心裡頗有些瞧他不起。
兩人一舉一動都落在崔景芝的眼中,他暗暗點頭,說道:“如此甚好,我這裡有一個倉巖州長史兼
安東都護府錄事參軍事之職,正好敏光接任,而安東都護府功曹參軍事則非元微之莫屬。你二人明日一早啓程,往平州上任去罷……到了安東,需遵從上官之命。”
他最後還是忍不住提點了一句,他口中這個“上官”當然指的就是自己的女婿孔良了。
只可惜,韋曈一心想的“上官”是陸見漁,而元稹覺得,上官當然就是指官兒最大的,也就是安東副都護……
不過崔景芝沒有料到這兩人這麼不開竅,見他們一齊躬身領命,心懷大暢,同時頗爲自己有幫扶家族後輩的能力而感到自豪——瞧啊,咱們清河崔氏的後輩,只要自己肯上進,還怕沒有長輩撐腰麼!
“那麼早早回去收拾歇息罷,你們的調令政事堂明天一早就會簽發,快馬送到平州去。”他笑眯眯地說。
韋、元二人齊聲稱謝,並緩緩退了出去。
崔景芝拈鬚微笑着目送他們走出小院的月拱門,這才收了神情,微微皺着眉頭返回後邊的官邸裡。這兩天溼氣有些濃重,使得他的小腿骨都在隱隱作痛——神都約莫是要下雨了……
韋、元兩人並肩走出了皇城大門,見到兩隊金吾衛仍然等在天樞下面,便徑自走了過去。
兩人走了幾步,元稹見前後的士兵都離得頗遠,便拱手向韋曈說道:“恭喜敏光公,升官了。”他雖然說這恭賀的話,臉上的神情卻有些兒沉重,甚至頗爲冷淡。
韋曈一愣,這纔想起來那個倉巖州長史是個甚麼官職,同時心中一凜——這麼說,倉巖州立州是確鑿無疑的了?
那麼這究竟是朝廷單方面的意思,還是安東都護府的意思?
還是說朝廷與都護府已經暗中達成了共識?
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下來,甚至完全沒有爲自己升到正六品而感到興奮,剛纔因爲外放的幾分新鮮感也突然蕩然無存……
他轉臉與元稹對視了一瞬,支支吾吾地說:“這……這,恐怕……”
恐怕怎樣,他卻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元稹見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雖然心中仍然對這人的後知後覺而有些鄙視,但是更多的,還是剛剛一瞬間涌起的一股同病相憐的親切感。
“咱們……只能好自爲之了……”他心中有些堵得慌,而且他相信,韋敏光也和他一樣,此時心裡面絕不好受。
不論是誰,無端端被人丟進了這麼大一個旋渦之中,哪裡還能高興得起來……
這時天空之中轟隆隆一聲悶雷,兩人同時擡頭瞧了瞧天色,那輪圓月不知何時已經完全被烏雲遮蔽住了。
那邊金吾衛也催促起來:“韋相公、元相公,咱們快些罷,遲了只怕要變天!”
他們連忙答應一聲,匆匆地向天樞下面走去。
韋曈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正好回去把胡立濤那小子帶上,省得天天嚷嚷要去找陸將軍……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平州,我們的陸鴻正仰面躺在榻上,半天沒能閤眼。
今天那個阿倍樹真跟他說的話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讓他來不及分辨真僞。
而且他隱隱覺得,原先對付高句麗五部,特別是西部的策略已經行不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