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先生這麼評價北宋的“小范老子”,陸鴻只得唯唯諾諾,不敢復言。
甫清先生說出這樣的話他倒並不驚訝,這個時代的風氣較他印象中的盛唐還要開放自由地多,自文帝頒佈《議政令》以來,議論大臣、批駁朝政已經成爲一種風潮。
這種行爲不僅不會獲罪,相反還有專門蒐集民間議論的胥吏統一編錄,個別意見十分中肯,或是頗有見地的,甚至送往朝堂公議。
但是這並不能說明皇帝有多麼的開明,更加不能和現代常說的所謂“民主”掛上等號,文帝時代的“庭前質君令”最終質問的還是政事堂幾位老宰相罷了。
因此在陸鴻看來,甚麼平民議政、學子批官,純粹是封建時代君主用來牽制權臣的一種手段而已……
甫清先生指使胡效庭到門外青驢背上把他的褡褳拿進來,自己大喇喇地走向書房,順手摘了院裡架子上的掃帚,邊走邊撲打着鞋面褲腿上的灰塵。
陸鴻知道這師生兩個馬上就要進房習字,於是先同甫清先生來到書房,將茶沏上一杯,陪着說話:“剛剛開春,都是些陳茶,先生將就着解渴。”
甫清先生敲了敲桌子以示感謝,端起黑陶碗輕輕啜了一口便又放下,頓了頓似乎想到甚麼重要的事情,說:“上回見你寫了幾個字,尚可。老夫自知只善行草,不工隸楷,因此想要指點也無從說起。不過老夫有一位真正知己好友,隸楷勝我百倍,若有機緣可以替你引薦。”
“那就多謝先生了。”陸鴻笑着答應一句,把文房四寶取出來一一鋪擺整齊,向甫清先生點頭示意,便退了出去。
甫清先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生出了一絲好奇心,自言自語地說:“這少年滿腹心事,卻不言表,真像真像……”
卻不知他是說像那位好友還是其他的甚麼人。
陸鴻走出書房時正瞧見胡效庭揹着褡褳走回院子裡來,兩人互相做個鬼臉,各自忙碌去了。
胡順家並非甚麼高門大院,只是圍了一圈土牆,前院曬穀磨豆後園蔬菜瓜果,都是陸鴻在打理。
後園的土牆上自大前年被他種上爬山虎之後,莖葉抽長地極快,今年已經爬滿了整整一面院牆。每至夏秋瘋長的時候,陸鴻便修剪下半籮筐的枝條搗爛了調酒,給胡順治老風溼,竟頗有效果。
這時節離爬山虎的花期還早,可是挨着土牆種的兩株桃樹已然三三兩兩地開出了粉色的花朵,佔了半座園子的葡萄架上也結出了一串串青黃色的花苞,滿園子的青綠色因着桃花粉白色的點綴,顯得頗有生機閒趣。
陸鴻站在園子當中,感覺到從所未有的平和寧靜,一陣清爽的春風從燕子河邊吹進院來,彷彿時間都已停止,世間的一切紛擾也都統統被這一圈土牆隔絕在了千里之外……
陸鴻正沉醉之間,忽然土牆外伸出一個腦袋,兩眼骨碌碌瞅了一圈,伸手向他急招,嘴裡壓低了聲音喊道:“鴻哥,快出來看,村口貼告示啦!”
陸鴻擡頭一看,原來是同村的三流子,奇怪地問道:“寫啥了?”
“俺要是認得字找你作甚!”三流子沒好氣地說。
陸鴻想了想也對,整個上河村三十來戶人
家識字的就胡順家兩個娃娃:自己和胡效庭,小妹胡玉兒才十歲,只是剛剛啓蒙,學了《三字經》頭十來個字。
兩人來到村口告示牌處,早已圍了十幾個村漢,外帶着三三兩兩的小媳婦、大娃娃。
這些村漢大都背挎褡褳,帶着趁手的斧頭鋸子,或是瓦刀小錘,是打算趁着清早上壩集攬工匠活計的。
小媳婦們則是準備看個新鮮,如果能夠得到第一手的八卦資料,那麼今日一整天都會成爲左鄰右里婦女們的中心——大家總是要湊在一塊兒說些家長裡短的閒話打發光景。
村鎮的告示又分幾種,包括時務、農務、市令、州聞等等,每三日至七日張貼一回,囊括了大週上至朝堂下至民間的新鮮見聞,類似於後世的報紙。
因此上男人們最愛看的就是公佈朝政事務和邊疆戰事的“時務”,女人們喜歡的莫過於傳言民間奇聞異事的“州聞”。
所謂“告示”,便是“告而示之”。從前貼告示的小吏張貼前後總要在村裡拉上兩個老鄉,粗略講解一下內容,這纔好收拾了漿糊桶、紙張包去下一個村繼續張貼。
可是自從四年前陸鴻到了上河村以後,那姓張的小吏再也懶得和這村裡人說告示了。
爲啥?恁村有人識字,自個兒問去!
等到胡效庭上了縣學,這村一下子就榮耀起來了!嚯,兩個識字的,加上胡順這個認識一二三四的半個臭書袋子,好傢伙,一個村好幾個識字的,這在整個三河鎮都算牛氣嘞!
可是好景不長,村民們陸續聽說胡家的小小子被縣學退了回來,大家都默契地閉口不再言說這事——怕傷了娃娃的心哩,那是個多好多懂禮的乖後生呀!
陸鴻仍然是全村唯一的“宣傳委員”……
此時也不知誰眼尖,在人羣中高喊了一聲:“小陸來啦!”
大夥兒都歡呼一聲,彷彿見到大英雄一般呼啦啦簇擁上來,七嘴八舌地打問,“小陸快幫俺們看看告示貼啥了。”“官府今年要在三河鎮招大匠不?”“是不是縣城朱家小姐的案子有眉目了?”“興許是說俺們鎮修渠的事哩!”……
陸鴻一面七叔八嬸子地打招呼,一面費力地向告示牌前擠,嘴上還分辨着:“容我先看看,我先看看……”三流子就好像帶來英雄的大功臣,昂着腦袋跟在陸鴻後邊,也進了人羣。
告示牌不大,也就二尺見方的塊木牌釘了兩腳插在村頭路邊的草稞子裡,牌頭上木片釘着巴掌寬一道帽檐勉強遮擋雨露。
陸鴻見牌子上端端正正貼了兩張新紙,蓋着一大一小兩個紅戳子。
這兩張一張是農務,蓋着保海縣的大印,工工整整地寫着縣裡下發的勸農令,主要說了由於前年大旱,全縣歉收,縣裡按人頭補貼三年糧種,州府督促本縣今年全力幫扶農事……
由於立春將至,各鎮務必做好春耕事宜,保海縣借調分撥給三河鎮的六頭耕牛已經牽趕到了地界,由鎮上自行按需分配;三河鎮修渠事已在丈量規劃等等……
這個時代行文沒有一個標點,陸鴻至今讀起來仍然有些吃力。
他儘量用白話一口氣讀完這張告示,衆人紛紛鼓掌叫好,同時發表着自
己的“真知灼見”:“去年收成剛好填了救濟糧的空,洪縣令今年發糧種那是再好不過啦!”
“俺們村的馮老頭家裡沒有勞力,該發一頭牛。”
“上河村修渠的話肯定要招石匠,俺也不用去壩集攬工了……”
男人們討論的久些,女人們誇讚了幾句就跟着催促看看下一張寫的啥,她們還在等着更感興趣的事情。
陸鴻往下看了一眼便不禁皺起了眉頭,身旁的村民被他惹得也閉上了嘴,同時伸手製止住正在說話的同伴,突然間大家都緊張地沉默下來。
這情形反倒將陸鴻嚇了一跳,趕忙轉頭問:“咋啦?”
大家一齊反問他:“恁咋咧?”
陸鴻連忙給大家解釋,這一張蓋的是宰相政事堂的大印,僅次於皇帝的玉璽。衆人一聽是“宰相”兩個字都驚呼一聲,繼而一疊聲催問到底寫了啥內容。
因爲蓋上玉璽的統稱“皇帝詔”,所以蓋着政事堂大印的告示堪稱大周最高規格的“時務”了。這張時務估計是雕版刊印,字跡尚且不如上一張手抄的清晰——整塊雕版印刷時經常出現塗墨不均的問題,有些字墨跡污成一團,有些淺淡得缺筆少劃。陸鴻看起來更加吃力了……
“時務:宰相曰,三●(月)廿三,吾皇聖誕之日,神都大慶八日,京●(畿)五日,●(其)餘各州三日即可!諸事輕簡,勿得靡費;除十惡以外大赦天下。另,據探報,南唐兵馬數萬集於江寧,或有戰●(事),朝廷已新布關防,南向商旅海船未得輕出。”
這是要打仗了?看來北周南唐劃淮水而治一百餘年,始終還是要一決勝負啊!
他不禁又想起去年在縣城聽“北場子”的“三國李”說話的話本里所講《戰江東》的故事。
百二十年前大唐武太后曌正式稱帝,立國號爲周,稱“神聖皇帝”,爲大周高祖。
高祖傳位給世族太子李旦,不二年世宗李旦駕崩,再傳皇太帝武真,也就是締造大周“龍興之治”的周武帝。
《戰江東》的話本說的就是武帝在位之初,唐人十幾萬大軍北上,將百廢待興的大周打得幾無還手之力,兵鋒直到神都洛陽城下。
時任青州刺史的保海縣人屈山宙,募青州兵三萬從後路截斷敵軍,大小十餘戰將唐軍後方打的潰不成軍,最後在汴州與敵十萬決戰,當地守軍前後夾擊而大勝。
屈將軍率兵一路尾隨唐人敗軍殺過揚州、潤州、杭州直到江南道衢州、常山一帶,只因在常山一戰誤中流矢,加上大軍後繼無力、兵糧耗盡方纔飲恨而還。
屈將軍一戰將唐人打的接連遷都,從蘇州到杭州最後遷至處州,此後江東但聞“屈殺神”之名人人顫慄,惶惶不可終日,甚至能夜止小兒啼哭!
只可惜屈將軍歸途之中舟車顛簸以至箭創復發,軍中又缺醫少藥,一直捱到沂州終於不幸身亡,朝廷追封爲上柱國輔國大將軍、齊國公恩襲五世、勳田二十畝永世免賦。
這段歷史完全顛覆了陸鴻對大唐歷史的認知,以至於有時會想:自己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