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流子一早就出去野了,以至於陸鴻想買兩本書卻找不到人跑腿。
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節的正日,三流子聽了吳衛的攛掇,大清晨便上道化坊去了。道化坊的太平觀要在這日做道場,接納百姓祭祀孤鬼。
吳衛一早就聽說陸鴻到了神都,前兩天趁着過節和探望的兩便,跟他的上司鄭新請了假,就從折衝府回到神都來了。
誰知道他探望倒是真的來探望了,不過話也沒說上兩句,就攛掇着三流子跟他一道兒出去瞧新鮮去,還說晚上再來蹭飯。
由於皇帝李氏向來自認爲道教始祖李耳的後人,因此大都信奉道教,這也影響了民間的宗教大勢——道教成爲三大宗教之首,有唐以來都格外興旺,不論大周還是南唐,都是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道觀。
所以在中元節這日,神都的十餘處道觀無一例外地都要舉辦道場,而百姓們也都自發自願地前往道場觀禮。
其實做道場倒沒甚麼好稀罕的,陸鴻現住的修業坊裡也有個很小的道觀,叫做玉浮觀,今日也做道場。
玉浮觀只有一個小院、兩間平屋,一兩個黃冠每日清掃維持。
今早小五子就聽隔壁開國子家的老媽子喊了一聲:“玉浮觀的孟真人帶徒弟做‘度亡’哩!”
“度亡”就是度亡道場,專門爲逝者祈福的儀式,正應了這天鬼節的景兒。
對於這個開國子家,陸鴻瞭解不多,只知道姓韋,家裡有人在工部做員外郎,挺低調的一家子。
只這些信息,也基本上都是從三流子和小五子兩人的隻言片語中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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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如今暫住的修業坊其實就在崇業坊的正北對街,去年陸鴻他們就曾在崇業坊清平館與鄧老帥一家吃過一頓酒,對此地並不十分陌生。
而太平觀卻在東面的道化坊,與崇業坊之間還要相隔着一坊,從修業坊至道化坊去,總要走個一里多兩里路。
至於陳三流爲甚麼捨近求遠,要跑到太平觀去“觀禮”,倒不獨是因爲太平觀之大、之熱鬧、之香火旺盛,而是因爲這觀中修行的都是女道士……
說起這個太平觀也是有些背景的,就是當年太平公主曾經修行過的地方。太平公主就是高祖則天帝的女兒,與才女上官婉兒都是大周朝赫赫有名的女宰相,後來這道觀因此而改名爲太平觀。
因爲沾上了皇家的緣法,這道觀漸漸高出一等,平日裡並不開放。總要等到大節大日或者皇帝、太后們誕辰祈福時才偶爾大開山門,接納民間百姓的禱拜。
三流子今日巴巴地趕去觀瞧也就不足爲怪了!
“小五子,他不在,你就替我跑一趟……”陸鴻此時坐在新制的搖椅上,愜意地前後晃盪着,把手裡的“不求人”甩得啪啪響。難得一個陰涼天氣,他正閒得發慌。
胡小五搬了個凳子坐在旁邊的老槐樹下,埋着頭研究手裡的
《三國志》,彷彿沒聽見他的叫喚。
呵呵,讓老子專門跑去南市買新詩?想當儒將?你瞧我肯不肯幹?他心裡嘀咕着,信手翻了一頁,但是一個字也沒瞧進去……
陸鴻見胡小五裝得一本正經,聯想到他這幾天的反常表現,暗笑一聲,說道:“你少給我耷眉吊眼的,老範已經回去接範娘子了,最遲廿三四就能讓你們小夫妻團聚,小別勝新婚懂不?你不謝我還想怎樣?”
胡小五被他揭破了心事,頓時漲紅了臉,擡起頭來大聲反駁道:“恁莫攀誣上俺,誰想那婆娘咧?”
“嗤——”陸鴻笑出了聲,“喲,家鄉話都憋出來啦!我又沒說想不想的,這不是不打自招嘛!”
小五子哼了一聲,別過腦袋不再理他。
陸鴻討了個沒趣,只能轉過頭向屋裡喊道:“王正,你幹啥呢?你給我跑一趟!”
這時候房門一開,王正捉着掃把氣勢洶洶地走出來,沒好氣地道:“喊啥!一個天天淨往外溜達,一個捧着書本子吃閒飯,我一個人伺候兩個傷員,現在還要我去跑腿?”
小五子尷尬地撂下《三國志》,撇着嘴沒敢搭腔。陸鴻假裝好心地上來打圓場,溫言笑道:“可不是嘛,小正啊,還是你好!這一家子全倚賴你,回頭等我的肥皂曬好了,多分你兩塊!”
誰知王正根本不領他的情,往院子裡一塊鋪開的木板上瞧了一眼,幾十塊鵝卵形、米黃色的澡胰子整齊地排布在木板上,正在太陽底下晾曬着,用陸鴻的話說,這是在等它們完成“化學反應”。
他啐了一口道:“那玩意兒能當飯吃?他倆是壞蛋,你也不是好人!叫你上牙行請管家廚子和下人來,你非不肯,這麼大個院子我倒忙得過來?”說完往屋裡一縮,“哐當”一聲把門關上了。
這宅子是朝廷專門撥給他養傷的,三進的大院,前頭是一名犯官的宅邸,查沒之後便一直空着。
上個月豐慶帝下詔將陸鴻接到神都來養傷,左右沒尋摸到好住處,禮部的官員就提出了這麼一個地方。在得知陸鴻並不忌諱前主人的處境之後,便請奏了皇帝,暫時將這處宅院撥下來給他們安頓。
因此他們在七月初九到神都沒兩天之後,就從驛館搬進了這個宅子裡。
陸鴻之所以不願意請下人來照看,主要還是在這個“撥”字上面。
“撥”不是“賞”,這宅子現在並不姓陸,仍舊是朝廷的財產。等到哪天朝廷覺得他病好了,或者有其他差事讓他去幹了,那仍是要完璧歸趙的。
所以他不想找齊了一大家子的下人,免得到時候自己拍拍屁股走了,這些人卻沒處安頓。
除了這個,還有一個不曾明說的緣由就是,他不願意太過鬧騰,也不想過多地與人來往——住在驛館的時候,每天打着各種名頭前來拜謁他的在京軍官們就數不勝數,往往這個校尉前腳剛走,那個郎將
就報進了名帖。
這不僅讓他疲於應付,也攪得整個驛館不勝其擾,那些翻來覆去的客套話就像他陪客的茶水一樣,越喝越寡淡,越聊越沒滋味……
所以在他搬進修業坊之前,還特地派小五子請託過禮部的官員,不要將這事泄露出去。小五子給出的藉口是——探視的人多,不利於病情恢復……
現在這座不起眼的宅院的院門上,至今仍是空空如也。既未掛牌匾,也沒貼門號,不知道內情的人從外面走的話,根本不會猜到這個光禿禿的院門裡頭,住着一個四品的將軍。
從住過幾天的現狀來看,陸鴻對這個宅院還是十分滿意的,不僅因爲周圍清淨,而且鄰居也不錯——隔壁那個開國子韋家除了一個大嗓門的老媽子,別的人走路都是輕手輕腳的,待人也十分得客氣:就在他們新搬來的第一天,韋國子因爲不清楚路數,特地派了一名管家來問好,在得知他們是新來的住戶之後,還特地送了八色點心和六兩封銀作爲喬遷的賀禮。
雖然這種禮物對於一個四品將軍的門戶來說着實有些拿不上臺面,但是這完全不怪人家,是陸鴻他們自己聲稱只是“外地來讀書”的白丁……
爲了表示感謝,陸鴻也讓小五子拿了兩塊新制的澡胰子過去給人回禮。
在禮數這方面,陸鴻他們和人比起來就遜色得多了。因爲他們不僅沒有請鄰居們來家中吃個便飯,甚至沒有派人挨家挨戶去行個禮、遞個貼,並請託大夥兒的關照……
因爲他既沒有廚子做飯,也沒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去跟別人交往。
此時王正發完怨氣,陸鴻看着緊閉的房門,吐了吐舌頭,把兩手一攤,強笑道:“你瞧,少年人這脾氣!抱怨起來像個女人,不,怨婦!”說着無限感慨地嘆息一聲,“這人哪,果然是隻可共患難,不可同安樂啊……”
小五子實在是受不了他嘮叨了,站起來把書本子往他懷裡一丟,然後把手伸到他的眼前:“拿錢來!”
陸鴻登時眉開眼笑,身手利索地從搖椅下面摸出早已準備好的兩串錢交給他,笑道:“快去快回,要最新的樂府詩集,我學習學習,呵呵……”
小五子拿了錢轉身便去牽馬,嘴裡碎碎念地小聲嘟囔着:“你就躺着罷,天天裝病人,有本事一輩子別起來!”
陸鴻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哂笑道:“懂個錘子!我要是不躺着,等過兩天朝廷頒佈封賞的時候,還能撿着好便宜?”他見小五子徑直出了門,根本沒理睬他,不禁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別瞧現在一個個跟老子杵頭杵腦的,回頭你們都得謝我!”
他話剛說完,剛剛出門的小五子又折了回來,說道:“我瞧還是僱些人回來罷……”
陸鴻一愣,猶豫了半晌,最後說:“你自己做主好了。”
說完就躺在搖椅上,輕輕地搖着椅背,望着有些陰沉的天空發起怔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