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他的瞭解,“桃李園案”事發在豐慶二年三月中,就在大名鼎鼎的則天朝名相,狄仁傑的故所桃李園,接連罷黜當朝太子、二三品大員六名、隨從官吏不計其數!
然後四月初皇帝便下詔江山發兵去打當時已經攻佔過兩次,沒有任何戰略意義的回鶻牙帳,再然後就發生了黠戛斯反叛和江山戰死的事情……
想到這裡,陸鴻的心開始狂跳起來,背後也出了一層透涼的冷汗……
黠戛斯蹊蹺的叛變和江山的死亡,像一座大山壓在陸鴻的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好像漸漸看到了這個國家浮華光輝背後的陰霾,它高大形象背後的陰影也同樣高大,它向人們所展示的一切文治武功,似乎就像是一個建立在墳場上的高樓大廈,這個建築越雄偉、越壯觀,它的基礎下方所掩埋的枯骨就越多、越可怕!
陸鴻突然坐了起來,在空氣中狠狠地砸了一下拳頭,用力地、無聲地,砸了一下!
他憤怒,因爲現實欺騙了他;他痛苦,因爲他太愛這個國家了!
就在他爲江山的死而疑慮,進而對自己的從軍生涯產生動搖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遠在千里之外、他不久前才離開的地方,神都,發生了一件足以驚天動地的大事!
此刻上河村是平靜而黑暗的,而在宮城陶光園,卻是燈火通明,十幾位御醫匆匆地往皇帝的寢宮裡趕,豐慶帝的侍奉太監小應九臉上帶着淚水,提着燈籠,吃力地跟在御醫的隊伍後邊。
儘管他自己已經跑不動了,但是他的口中依然在不斷地催促着前面的御醫們,讓他們快點、快點,快點趕去救皇帝!
所有當值不當值的千牛衛此時都嚴陣以待,守在寢宮左右前後,圍得嚴嚴實實。
左右衛和左右監門衛也幾乎是全員出動,數萬人將皇城、宮城也裡三層外三層守了個密不透風!
幾乎在傳召御醫的同一時刻,太子東宮也派人告急,於是小應九不得不從御醫隊伍裡分出兩名支援東宮去。
本來豐慶帝已經是五十多歲的老人,有個病痛傷疾都是在所難免,但是皇帝和太子兩位大周朝最重要的人物同時陷入昏厥,這就是堪比天崩地裂的大事情了!
甚至連臨泉王府也在第一時間被神機將軍府兵包圍看護起來,在豐慶帝和太子兩人生死難料的情況之下,身負監護皇家職責的神機將軍府責無旁貸,要保證二皇子周全。
萬一豐慶帝和太子不幸同時崩薨,那麼這位在神都的唯一皇子,就有可能是身系大周最後命脈的人……
同時金吾衛全城戒嚴,兩個因爲醉酒遲歸犯夜的酒鬼當場便被斬首!禁軍也接到軍令,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應對各色事件的突發……
而在皇城之外,以曹梓和崔景芝爲首的幾位宰相,以及大周軍方最高將領裴徵老帥,幾乎在同一時刻接到了朝廷的通告,火速趕赴宮城,就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假如豐慶帝挺不過難關的話,御醫就不得不使勁渾身解數施針下藥,吊住這位老皇帝平生最重要的一口氣,至少對宰相們完成最後的囑託……
不過好在經過一整夜的努力,豐慶帝並沒有被閻王勾去生命,太子也在後半夜
轉危爲安,所有上上下下的人們都在一整夜的忙碌之後,得到了一個最好的結果。
可是這兩位的性命是救活過來了,豐慶帝卻落下了手腳麻木抽搐的毛病,偶爾還會歪嘴流涎,東宮太子更加一病不起,接連兩個月都沒能走下榻來。
遠在青州的陸鴻並不知道這些消息,雖然他也像那些受足了驚恐、擔憂、期盼、忐忑等各色*情緒的人們一樣,幾乎一夜未睡,但是那些人是爲了皇帝和太子的生死,爲了國家命運的走向,而他,卻並不爲了甚麼。
或許上半夜時,他還在爲這個他深愛的大周朝而痛心,但是到了下半夜,他便純粹只是無法入眠。
他想着無數的事情,有關於自己的,也有與自己無關的;有過去的,也有未來的;有這個世界的,也有曾經那個世界的……
等到雞叫三遍的時候,陸鴻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從自己的房裡出來。
他只睡了一個多時辰,現在整個腦袋都是昏昏沉沉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頭髮也乾枯而散亂地堆在頭上,兩個沉灰色的眼圈兒罩在眼眶上,兩頰和嘴脣上下都是拉碴的鬍子茬。
他出門時將院裡的黃氏嚇了一跳,她連忙打了熱手巾給陸鴻敷面,並且歉疚地問道:“怎,那個板牀睡不慣咧?還是叫你大找人砌個炕罷!”說着便將他拉進廚房,緊着親自下廚去做一碗雞子湯麪。
陸鴻坐在自家吃飯的矮凳子上,一面用熱手巾揉着眼眶,一面笑道:“沒事,那牀挺好的,就是瞧書瞧入迷了,睡不着……”他隨便找了個最爛俗的藉口,想要搪塞過去。
黃氏倒也不疑有他,朝鍋裡舀了一瓢水,並且打了兩個雞子。小玉兒自告奮勇地上竈膛去生火,黃氏從籠屜裡撈出一把擀好的麪條,笑着說:“瞧書能瞧入迷,莫不是要考進士?”
“考那做啥,猴累猴累的!”陸鴻笑着把熱手巾搭在頭頂上,站起來伸手去夠房樑下面用長繩掛着的竹籃子,並且在裡面掏了半天,喜道,“還真有!”說着變戲法兒似得從籃子裡摸出一塊油餅來,撕成兩半便送進嘴裡大嚼起來。
小玉兒見了油餅,竈火也不管了,跳出來叫道:“大哥,俺也要餅!”
陸鴻把另外半塊塞進小玉兒的手裡,順手在她粉嫩光滑的小臉上捏了一把,頓時引來一陣不依的叫喊。
黃氏瞧着兒女們耍鬧,打心底裡高興着,她向陸鴻說道:“恁不找俺都忘咧,把籃子夠下來,還有米糕,前頭趙四家的寡婦送來的,也不知餿莫……”她見陸鴻一伸手便拖着籃底從掛鉤上取了下來,笑眯了眼說,“俺們家就你身量大,撈得着這樣高!”
陸鴻笑着把竹籃擱在桌上,掀開了棉布蓋,見裡面確實有幾塊桑皮紙包的米糕,便拆了包紙,將米糕湊到鼻尖上聞了聞。
還好,沒餿,反正比他們在草原上的乾糧好聞多了!
他便掰下半塊遞給小玉兒,自己咬了一大口,頓時一股香甜軟糯的味道填滿了嘴巴,就連牙齒縫兒中間也沾着掃不盡的香味。
他忽然想到去年在㶟水大寨之中,與小五子分食那點兒米糕的經歷,雖然那兩塊拇指大小的米糕和一把碎屑,吃起來遠遠比不上眼前的這塊美味
,但是在當時那種條件下,其珍貴與享受卻又比如今高得多。
他想起來趙四家的寡婦,就是小五子奉他的命令去安頓的,約莫就是在㶟水大寨的時候,讓小五子生出了做米糕的心思……
當然了,我們現在知道,他這麼猜想是完全正確的!
胡小五正是抱着這種理想,才借安頓趙家寡婦的機會,完成了自己的心願。
陸鴻嘴裡嚼着米糕,突然問道:“媽,趙四家的現在是在壩集還是在縣城?”
“在縣城哩!”黃氏看上去十分了解,不假思索地回答。
現在胡家的生活比過去要好過得多,家裡八十畝莊稼地也不用他們老頭嬤嬤兩個親自營務,而是賃給了村中相好肯做的人家,每年除了分到五口人足夠的口糧——他們還是習慣性地把陸鴻和效庭都算上——還有七八貫的賃錢。
胡順則專心栽培那二十幾畝桑麻樹,養出來的蠶絲和麻絲也能掙一份兒錢。
其實這些收成拋去租庸的話,根本也剩不下幾個。除了夠吃有餘的口糧,和年節能扯兩件稱心如意的新衣裳,還有足夠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的現錢,幾乎就沒有更多的富裕。
當然了,在不用付諸過去的勞動量的情況下,還能活個湊合滿意,也正說明了這個國家的開明和富庶。
好在現下的上河村胡家,並不需要依靠田畝裡得來的收成過活,就在他們家義子,也就是大兒子的名下,每年會收到二頃多田地的收成,依全國平均糧價折算的話,至少也有四千貫錢!
這一次陸鴻他們回來又帶了一大車的布帛絹匹,小五子家和王正家都分了一些,曾經跟着他們一道兒參軍的黃寶也有兩匹。
上次皇帝送的幾十車玩意兒,陸鴻也吩咐莫管家派人送來,估摸着三五天便能到。
簡單一句話來說,胡家現在不缺錢……
正因着這些關係,黃氏便清閒下來,今年也開始像一些城裡的太太們一樣,沒事逛逛大街,串串市場,有時候回到西馬莊的孃家去歇宿兩天,或者上王家村妹子家裡走走親門,反正現在妹子家裡因爲王正的關係,也不着緊那兩塊中下田。
但是她去得最多的還是縣城和壩集,在她看來,那就是頂熱鬧頂繁華的去處了!
陸鴻也勸她,乾脆就搬去城裡住,或者直接住到神都的宅子裡去。
可是黃氏很乾脆地拒絕了,她的理由很新奇:只有住到清淨的地方,那些去處才叫熱鬧,如果天天就住在熱鬧裡,那就沒有一股子熱鬧勁兒了!
陸鴻笑着接受了這個說法,等到雞子湯麪撈上來之後,他便飽飽地吃了一頓,然後出門去了。
正廳裡胡順正陪着孔良,用保海縣腔調的官話天南海北地聊着。這個農民並沒有甚麼足以炫耀的學識和見聞,因此多數是他在聽,孔良在說。
半個早晨聊下來,胡順只覺得,這位孔相公就是他遇到過的最有見識的人,甚至連甫清先生也未必高得過他!
陸鴻到正廳裡向兩人告了罪,便自己騎着馬直奔東邊去了。
他要到平海軍大寨去一趟……
(忘了感謝捧場了,感謝好朋友水簾小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