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那些商人無法與當地土人直接交易了,只進城繳稅這頭一關便難住了九成九的人……
他們一行十六個人原本應交稅款四貫另八百錢,實際上交了六貫還饒下八十六個子兒!
當官的貪贓枉法,在朝廷法度之外擅自收取苛捐雜稅;辦事的有樣學樣,甚至舉一反三,增收加斂,索取無度!
陸鴻他們開始漸漸體味到船頭兒對安東的描述了,而且在他們親眼所見之中,似乎那些聽起來叫人無法置信的言語都有些“言不符實”。
僅僅是進個所謂“城門”,便要撒下去平常小本買賣幾個月的收入,還做甚麼生意?
進了門之後,再看看業態城裡那些“居民”們,一個個衣衫襤褸的土人們或蹲或坐在他們的茅草屋外,用麻木的眼神打量着他們這羣不速之客。
他們大多都是面黃肌瘦,身子單薄得好像一陣大風便要颳走,這根本不像是平民,倒好像是從遠方逃荒來的難民……
貌似想要從這些人手裡掙回進門的“份子錢”,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在陸鴻一行人經過的路邊,一個半大的女娃正從土竈邊的木架子上,取下兩塊不知摻着甚麼碎料的醬褐色豆餅,丟進剛剛煮沸的湯鍋之中,用一把木勺來回攪動了兩下,便排了幾隻黑乎乎的陶碗,盛舀着半乾半稀的餅渣子粥;旁邊一個扎着頭巾的婦女,敞着半邊衣襟,懷裡抱着一個光着身子的吃奶娃娃,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擠弄着自己乾癟的乳*房……
那婦女見了陸鴻等人,原本有些呆滯的面龐忽然抽搐了一下,然後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陸鴻見了她這般神情,在這大熱天的背脊裡不禁躥上一股寒意!
他身爲整個安東的副都護,看着自己治下的民衆如此艱難困苦,心中頓時像打翻了佐料架子,一時間百味雜陳。但是他回頭瞧瞧那些守門士兵冷漠的眼神,便猛然驚覺,並打消了給這家人送錢的念頭,帶着衆人快速離開了這片區域。
這業態城裡約莫住着兩千戶人家,數千頂茅草房將那塊高高在上的土隴小寨圍在中間,陸鴻等人一路向前走去,他們的目的地是在距離那土隴不遠的市集,在那裡能夠找到一些飯館和住店——這是杜康繳錢時向守門的士兵問來的。
不過他們越往裡走,眼中所見的土人境況竟然漸漸地改善了一些,只從他們端着的陶碗中來看,至少在吃食這一塊總是要比初進門的那一片要好得多。
雖然也有人家喝着雜糧粥,也並不見得多麼濃稠,但是至少能夠偶爾見到一碟子野乾菜,或者鹹菜團……
再往裡走,甚至能看到個別的人家手裡捏着小得可憐的、窩頭樣的吃食。
等到了那片市集時,就更加熱鬧了一些,並且出現了明顯是漢人樣貌和裝束的商販,開着各色樣的鋪子,不過賣的大多是一些常用的物件:米、布、酒、鹽,並且有相當數量的土人揣着不算少的銅錢在這裡“消費”。
整個“商業區”呈一個環形,一直排布到那土隴下
方,而且從那些土夯磚壘的商鋪縫隙當中,能夠清楚地瞧見通往土隴上的道路兩邊,每隔幾步便有一名身披竹片甲、手指橫刀的士兵神情肅穆地守衛着。
陸鴻算是看出來了,整個業態城的佈局就是以富有程度,從土隴這個中心向外輻射出去——越靠近城內的便越富有,越往城外去的便越貧窮!
原來這就是一個等級分化十分鮮明的社會……
“這簡直就是未開化的蠻荒之地!”範翔在後面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雖然並沒有人對他的感慨表示贊同,但是大家都在心裡默默地認可了這句話。
而且過了不久,連一向都沒怎麼發表意見的洪成都接了一句:“安東的現狀恐怕連高句麗時期都大大不如,怪不得會有如此頻仍的反叛和暴亂了……”
大家都暗暗嘆了口氣,陸鴻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說道:“都別發牢騷了,這裡恐怕耳目衆多,咱們先找個旅店住下再說。”
說話間就瞧見了一個掛着“安順客棧”字樣的店面,杜康不用吩咐便搶先一步進了門去,找到開店的掌櫃,也是一個漢人。
他進了門便堆起笑臉,問道:“掌櫃,還有沒有空房?”
那掌櫃見他和氣,也打起十二分的殷勤,說道:“三等的大間沒有了,只有二等和上房——”他拿眼光向陸續進店的十幾個人身上一掃,並且在陸鴻身上多留了一瞬,已經將各人都打量了一遍,“二等房住三位,七百個錢一間;上房只一張牀,住一位也成,兩位也成,總之是一貫錢一間,瞧各位都是中原老鄉,又是生面孔,今日讓兩成的價兒,如何?”
他見杜康有些猶豫,便笑着說:“各位尊客恐怕是第一趟來罷,有疑慮也是正常的。價錢是肯定比中原貴得多,不過整個積利州都是這等價錢……”說着眼珠子向大堂裡吃飯的客人們撇了一眼,壓低了聲音,“絕不是故意宰客,咱們收得多,管着這座城的道使抽的分子更狠,諸位若是不信,可以再去別家問問,做生意決不能強求,全靠緣分,有緣的話尊客們還是落腳在我這家。”
這時陸鴻走了過來,說道:“就住你家,二等房開六間,吃喝的貴店瞧着上,不拘價錢,也不必太過精細。”
他這麼說那掌櫃的便領會了意思,翻着菜單隨意指了兩葷三素,說道:“我家廚子做的這幾樣還成,魯菜口味吃得嗎?”
陸鴻點頭道:“就是這些,另外打聽個事,青州朱氏商會在這裡有鋪面嗎?”
那掌櫃又再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着說:“一瞧您就是不清楚業態城的行情,這裡十間鋪子倒有八間是朱家的,咱們這個店,也不例外……”
這下卻輪到陸鴻來打量他了,半晌點了點頭,說道:“等會勞煩掌櫃的親自送飯上來。”罷了便離開賬臺,跟着夥計向後院客房走去。
幾人進了房,十二名親兵三人一間,都安排妥當,剩下他們四人便分成兩間,陸鴻與洪成一間,範翔與杜康一間,但是吃飯也都在陸鴻這房裡。
因此四人便
直接進了一間房,等着飯菜上來。
可能是因爲地理條件的約束,這裡的房間都偏狹小,裝飾也簡單得很,若是在保海縣的話,住一夜最多隻要一二百錢。幾人進了門,屁股還沒坐到凳子上,範翔便問:“大……少東家,您讓那掌櫃的來作甚?”
陸鴻自己拎起茶壺給沒人都倒了一杯茶,範翔和杜康兩個剛剛坐下便又站了起來,雙手接過茶盞,謝過了之後纔有重新坐了。
“咱們還沒到積利州,便已經是這種境地了,後面的路肯定愈發難走。這城裡到處都是眼線,而且咱們已經被人盯上了,所以光靠自己這些人恐怕遲早要暴露,只能找個內線……”陸鴻喝了口茶,略略消減了一些暑氣,抄起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熱汗。
這小屋半點也不透風,加上在山窪之中,更加悶熱得緊。
範翔聽了他的話,頓時吃了一驚,說道:“甚麼時候被人盯上的,我怎麼不知道?”
杜康也有些疑惑的神色,他們這一路走來,雖然不算多麼順當,但也算得上有驚無險,恐怕是將軍有些兒敏感了……
陸鴻搖了搖頭,說:“你們當然不知道,但是我有感覺——自從進了這個市集圈子以後,就被盯上了!”
面前的幾人還是有些將信將疑,這時門外腳步聲響了起來,陸鴻示意他們不要多話。
隨着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那掌櫃的果然出現在了門外。他向幾人點點頭,託着一隻木盤進來,將飯菜一一在桌上排布齊了,便收了托盤垂手立在一邊,顯然是知道有人找他說話。
果然在坐的四人都並不動箸,除了那位年輕人,那三個都是木着臉正襟危坐。
過了一會陸鴻纔開口說道:“這位掌櫃貴姓?”
那掌櫃不知他是甚麼路數,只得如實答道:“小姓周。”
陸鴻笑了笑,擺擺手道:“周掌櫃,不用緊張,只是拉拉家常罷了——貴籍何處,家中更有幾口人啊?”
那周掌櫃越是聽他這樣說,臉上的汗就越是涔涔而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沒來由地慌亂起來,只感覺這屋子裡突然間氣氛無比的壓抑,令他只想快點逃離出去!
他戰戰兢兢地答道:“在下……在下是淄州人,家中還有兩個犬子、兩個女兒……”
陸鴻點了點頭,說道:“倒是兒女雙全,請問你,剛纔咱們進客房之後,是不是又有客人來了,有沒有打聽我們這一行的消息?”
周掌櫃渾身一顫,不可思議地望着陸鴻,剛纔確實有兩個人進了店來,並且向他打聽這些人的身份,而且那兩人他都認識,就是業態城道使高保正的手下,專管這一片的的市官。
但是這安東是個部落傉薩做主的地盤,朝廷的法度在此並不行得通,因此他們這些客店完全不需要像中原那般登記住客的身份路引,因此他也沒甚麼消息可以透露給那兩人知道。
他猶豫了半晌,看了看陸鴻,又隔着門瞧了瞧大堂,終於下定了決心說道:“是有人來過,現在就在大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