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和陸鴻的談話沒甚麼秘密,他不論從談話內容還是動機上都和溫蒲如出一轍。
說的還是安東各州縣的任命情況,也重點闡述了他和溫蒲兩人想法之中比較一致的地方——重要的位置安東自己得抓在手上,可不能讓他們這些人的辛苦努力,甚至流血犧牲全都便宜了別人!
但是陸鴻清楚,他和溫蒲的本質上又有不同。
孔良還是出於一個政客的本能考慮,摟權摟人摟地,自己掌握了更多的權、人、地,就掌握更多的話語權,也爲他日後在安東這塊地方打出一片天地、讓他在大周朝廷和清河崔氏衆多競爭對手之中脫穎而出而打下堅實的基礎!
說到清河崔氏,他背後這棵參天大樹,他就更有理由督促自己掌握更多的人事任命權了——他可是信誓旦旦地答應過他的老丈人、清河崔氏的大家長崔景芝的,在安東站穩了腳跟之後,得儘量安插更多的崔氏子侄進來任職歷練。
這件事不僅對整個清河崔氏有着舉足輕重的意義,而且對他自己的意義更加巨大!
因爲那些崔氏子侄一旦到了安東,那便唯他孔良馬首是瞻,今後也能爲他順利接班崔相的位置而在家族當中給予更多的支持……
這是老孔的小心思,也可以說是大志向,我們無法對此多加置喙,因爲這是一個政客,特別是很有前途又很有機會的政客,再正常不過的訴求了。
所以我們的陸副都護不論是出於朋友的道義,還是出於工作上的平衡和便利需要,都對孔良十分的支持。因此他在繼韋曈和元稹兩位的職位之後,又給了孔良一大籮筐的名額!
比如溫蒲出任南州刺史之後空缺出來的平州刺史,還有新設的好幾個縣的縣令、以及都護府中幾個八品的副職。
甚至聽他的語氣,怎麼想怎麼都有些“託付大事”的意味,而且孔良在一瞬間竟然有一種錯覺——這陸見漁不聲不響的,把一切安排得這樣妥當,是不是打算當甩手掌櫃啦?
而且聽他說了半天,全是給自己和老溫謀的福利,他自己可半點兒好處也沒得到……
他就帶着滿腔的喜悅與滿足感,還有這些疑惑迷迷瞪瞪地走出了三官邸的大院。
不過在他剛剛踏出大門,回頭望着陸鴻站在風燈的昏暗光色下向他微笑招手的時候,老孔忽然間就明白過來——好嘛,我就說這陸見漁沒這麼好心,他將大把的職位塞給自己和溫老狐狸,咱倆還能不承他的情?
明面上看起來他可沒撈到半點兒好處,可是自己和老溫最後還不是都聽他的?從他倆前後腳剛到平州上任開始,自己哪回不是對這個小自己兩輪的後生言聽計從……
這下好了,雖然好處都給自己和老溫倆撈到了手,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自己和老溫的人,不就是他陸副都護的人?
最最重要的是——這一下在朝廷所有人的印象之中,壞人也都給自己和溫蒲做了,他陸見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屁事兒沒有!
或者換一種說法:壞名聲都給清河崔氏以及遼東本土勢力大包大
攬分擔過去了,別人眼中的大肥肉還沒揭鍋蓋,就分了一大批盛到了這兩方的碗裡,誰還不眼紅?
現在陸鴻是好處沒少得,黑鍋半點也不用背……
想到這裡,我們的老孔總算是心中透亮了。他在門外老僕的幫助下上了馬車,並且坐在暖融融的車廂裡,無聲地苦笑起來……
這個陸見漁啊……
小小年紀也太精明瞭些!
好在他倆關係真是不錯,畢竟不管怎麼說,人家是着實給了自己不少好處不是?
看來說不得,還得接着給他背鍋賣命了……
孔良是這麼個想法,相比於此,溫蒲的目的就要純粹和高尚一些。
這個老溫雖然心機城府不屬於孔良,但是作爲一個文人和一方文壇領袖,他也要比孔良更加純粹一些。
或許是因爲背後沒有清河崔氏這種世家大族的關係,溫蒲的背後,只有遼東整個兒死氣沉沉的文壇,和一大幫子嗷嗷待哺的後輩仕子。
所以他的終極目標不是自己執宰拜相,即便是他真的有幸當了宰相,那也是爲了他背後的理想而服務。
他的理想,就是將遼東或者高句麗一族的文壇活躍起來,培養一批高句麗自己的仕子和官員——能夠真正有資格與大周同儕競爭,並且堂堂正正憑藉功名和本事爲朝廷做官、爲百姓做事的那種!
而不是朝廷出於羈縻和籠絡的目的,頒賞下來的,好像施捨的一官半職……
最少,安東總得再出一個明經或者進士罷!
他自己一個人扛着這杆大旗二十幾年,已經真正疲乏不堪了……
而現在的三級科舉制度,以及陸副都護和他談的遍修學堂,從中原大批量延請教授、大力推廣基礎教育這幾件事,都是他殷切期待了多少年的大事情!
他的理想說不定在很短的時間內,或許五年,或許十年便要實現,因爲現在已經看見了極大的希望……
這一天之中,孔良和溫蒲這對老對頭都很滿足,他們都從陸副都護那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
今晚他們兩人相繼找陸鴻談話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兒安東都護衙門,而經過這一天以後,肆虐了安東半個多月的大雪,也終於瞧見了止息的跡象……
十月卅日這天,封住了所有人腳步的大雪,終於停了!
……
……
溫蒲與孔良在三官邸找陸副都護談話的事情不是甚麼秘密,甚至就連他們談話的內容,也很容易猜測得到。
但是與此同時,在遙遠的神都,距離安東都護府治所倉巖州三千里地之外的洛陽城,也發生了兩段談話。
與三官邸這邊的談話相似的是,這也是一人分別會見兩人,並且分別與之深談,而且事情發生的時間也在十月廿九這日的夜晚……
而兩相比較之下有所不同的是,發生在神都這兩段談話的內容和幾位當事人的身份,卻不足爲外人所知了!
當然了,將這件事描繪得如此隱秘,並不說我們對幾位當事人
就完全不瞭解。
至少其中有一位,就是我們所十分熟悉的兵部司郎中湯柏。
這位陸副都護的鐵桿兒粉絲,也是知交好友,今日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份請柬。
請柬封得十分堂皇大氣:鎏金硬質封皮,撒着金粉的“一堂春”墨錠研出來的、散發着龍涎香味兒的貢墨,以及宮裡最近時興的梅花箋。
一切都顯得那麼的與衆不同,也一切都讓湯胖子感到膽戰心驚。
當然了,即便這一切的細節都能將這封請柬與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聯繫起來,湯郎中也絕不敢妄下論斷,認爲邀約他的這位神秘人物就是豐慶帝本人!
真正讓他無可懷疑的,還是送信來的人——皇帝身邊的辦事太監邱索……
邱老公還是一如既往地開朗瀟灑,將請柬撂倒了湯柏的面前,就藉口天色還早,硬是拉着湯胖子談論幾篇新鮮出爐的好詩。
這位在宮禁之中頗得豐慶帝親近的辦事太監,顯然完全不通政務,也沒有半點政治敏感性,所以他在湯柏面前連聲稱讚的,竟然是幾位新樂府派的詩篇。
比如張籍最新的一首詩《猛虎行》,表明上是描寫猛虎傷人的情景,實際上就是道盡了神都之中“起秀幫”的肆無忌憚,比之過去的羽林衛之亂有過之而無不及!
同時也批評了那些對起秀幫庇護縱容的官僚勢力,就差指名道姓地點出大將軍王睿其人了……
“南山北山樹冥冥,猛虎白日繞村行。
向晚一身當道食,山中麋鹿盡無聲。
年年養子在深谷,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長向村家取黃犢。
王陵年少不敢射,空來林下看行跡……”
邱老公尖着嗓音曼曼吟哦,將一片惡虎猖獗的場景描繪得淋漓盡致,最後還拍手稱讚道,“果真是一首好詩!”
這一下搞得湯柏同意也不是,反對也不是,只好尷尬地賠笑兩聲。
詩句本身嘛,的確是好詩,但是他此時若是跟着鼓掌叫好,那難免落得個與新樂府派同流合污的口實;可是如果搖頭否決甚至大加批判的話,那麼一來他和新樂府派並無嫌隙,不想落井下石;二來他還沒有那麼下作,可以昧着良心說瞎話;三來未免也得罪了這位頗得聖君喜歡的大太監……
好在邱老公並不強求他表態,這人自我陶醉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吟哦罷了之後,便自己打着節拍,反覆用《猛虎行》的曲調反反覆覆哼唱起來。
周唐的詩作本身也就是爲了給樂府曲目填詞,用來吟唱的,因此這邱老公唱到忘情之處,竟忘了身在何方。
等到他將詩中的滋味都琢磨透了,這才發現湯柏還叉着手站在一旁,心中暗叫“壞事”,連忙站起來說:“記着了,崇業坊清平館,時間廂房請柬上都寫得明明白白,可不興遲了!”
說罷便飄然而去,留下錯愕呆立的湯柏……
(在服務區寫字,電腦的電量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到下一章按時發上來,儘量罷,多包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