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應九臉上掛着客氣而矜持的笑容,肅立在殿廊之中,恭恭敬敬的,只等陸鴻上了最後一級臺階,纔開口低聲說道:“陸帥,大家在殿中休憩之間等您。”
陸鴻不知道“休憩之間”是指甚麼地方,想來也就是朝會或者接見的間隙時,預備給皇帝休息之用的所在。
他雖不知,也不用多問,只需跟着小應九的指點,跨進敞開的大殿右側門,便置身於極度寬敞、高闊的殿堂之中,一根根合抱粗的的圓柱,朱漆黯淡,微藏細紋,頗有些歷史滄桑之感。
陸鴻隨意地打量了兩眼,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
小應九在他身側,伸手向大殿東北角一座小型的屏風一指,低聲說道:“門戶就在屏風後面……”
陸鴻點點頭,正要擡步,卻聽小應九接着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更早時三殿下來過了。”
陸鴻一愣,腳步僵在了當地。纔想起來所謂“三殿下”,就是指的陳州王李安。
陳州王在龍門的時候,就不止一次地往韓城奔走,豐慶帝當年“永世不得覲見”的旨意,早就化作塵埃了。
但是……今日陳州王來做甚麼?
更重要的是,這個小應九和他提這件事,又想做甚麼?
這小應九是皇帝的貼身太監,按道理說,不該與他這個外臣說這些多餘的話……
“應公公,甚麼意思?”陸鴻淡淡地問。
小應九身子微微前傾,低着腦袋,依舊謙卑地道:“在下也不知三殿下,是甚麼意思。”
陸鴻眉頭微皺,沉聲道:“我是問你——你告訴我這些,是甚麼意思?”
小應九倒也沉着,既不怕,也不惱,甚至低笑了一聲,道:“只是感念陸帥功高,今日近處相見,愈覺親近,有心提個醒兒……哪知是多心又多嘴,反惹得陸帥不快,真真罪過!”
他解釋得越多,雖然聲音平穩,可陸鴻愈發不信,只覺其中必有所指,或別有用心。
特別是那“功高”二字,最是讓他心中微顫,彷彿平靜的深潭之中,憑空落下了一枚石子,沒來由地濺起陣陣漣漪。
陸鴻搖搖頭,便沒再理會這年輕太監,直接拔步往那屏風後面走去。
小應九不疾不徐地追了上來,腳步輕盈沉穩,想來剛纔說話的那份沉着倒未必是裝出來的……
如果是裝的,那麼這位當個太監,也太過屈才了……
陸鴻一氣繞過屏風,果見其後有一個單扇的門戶,虛掩着,瞧不見內裡的情景。
小應九輕輕伸手推開,便自行退了下去。
這件屋子不大,裝修也沒有多少富麗堂皇的佈置,只是古色古香、莊重而不失儒雅,正當中立着一尊雙耳鏤空銅香爐,正從鏤空的空隙之中,嫋嫋地散發着青煙,釋出陣陣舒潤的馨香。
陸鴻聞這香味頗有凝神靜氣之用,卻不知是個甚麼種類。
他左右瞧了一眼,榻上幾個蒲團都空空如也,並未見得有人,便除下靴子,放到牆根,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
他瞧着空蕩蕩的屋子,心中暗想:剛纔那小應九不是說,聖君已在甚麼“休憩之所”相候,怎麼不見人影?
他左右百無聊賴,便四下打量着這間屋子,只見當中的圓柱中段,掛着一塊兩掌大小,形狀不大規則的橢圓形木牌,上面用硃筆寫着三個大字:靜心齋。
陸鴻愈發奇怪了,難道這間小屋叫做靜心齋?
可那所謂“休憩之所”又是何處?
他細想一下便明白了——這靜心齋與那“休憩之所”本來便不是同一處所在,皇帝固然已經等在“休憩之所”,也的的確確是在等他,但是這於理、於制皆不合!
——以皇帝至尊,怎麼可以提前爲臣子坐等?
於是便使了這麼一個偷換概念的法子:先將陸鴻請到靜心齋來,等着皇帝,然後皇帝再從“休憩之所”過來接見,總算是既給足了陸鴻的面子,也不逾越禮制。
陸鴻不禁有些頭疼,兩人還沒見面,就先擺出這許多迷魂陣,看來這個假,真不怎麼好請……
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聽大殿正堂之中腳步聲音響起,一個輕快矯健,是剛剛離開的小應九;一個沉重緩滯,恐怕便是年老體重的豐慶帝了。
陸鴻連忙對門而立,不敢稍有不恭不敬之態,眼看這對君臣之間,便要進行生平第一次的會談了……
豐慶帝人影尚未在門口出現,便已經開了嗓音說道:“朕的小陸將軍到了?”
話落人至,他平平常常地披了一身閒適寬鬆的袍服,稍稍遮掩了一些寬胖的身軀,便出現在了屏風之前、門戶之外。
陸鴻倒不是完全沒有見過豐慶帝本人,遠遠望過幾次,雙方間距最近的一此,豐慶七年西苑大演武時,陸鴻被李毅下放到觀衆席瞧熱鬧,當時豐慶帝乘御輦過天街,由李毅親自駕車穿過定鼎門時,陸鴻就在門洞裡瞧着……
再過短短一個月,距離當日的“近距離接觸”,便整整兩年了!
陸鴻連忙趨前兩步,躬身下拜:“臣,拜見聖君萬歲!”
豐慶帝顯得興致不錯,呵呵笑着將他扶了起來,頗有些感慨地說道:“七年初一,出城往西苑,朕便在定鼎門中瞧見了你,好個少年郎!”
陸鴻完全沒想到,皇帝對他的第一句話便是提到了這件事情,而這件事正是他方纔心中所想。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當年他不過是一名六品軍官,躲在人羣之中連自己都生怕找不見自己,這豐慶帝居然當時便注意到了?
不管怎樣,他還是覺得心中暖洋洋的,很是感動,忙道:“聖君謬讚,沒想到聖君當年慧眼如炬,竟瞧見了臣下。”
豐慶帝哈哈大笑,擺手道:“若說沒想到,朕更加想不到,當年那位牽着遲行,躲在人羣中的少年校尉,今日已是功勳赫赫的朝廷柱石!”
陸鴻奇道:“聖君認得遲行?”
豐慶帝神秘地一笑,說道:“這匹馬還是頭小駒子的時候,便在朕的御馬廄中了。後來賜給拓戈爾汗,沒想到他肯送了給
你……”
這老皇帝看起來精神十分健旺,也十分健談,全然不像當年傳言的那般,昏厥之後便一直暮暮沉沉,精力欠佳。
陸鴻心中納悶的同時,也因着笑了一聲,點頭道:“那是承蒙韓大將軍照拂。”
豐慶帝“嗯”了一聲,指了指陸鴻腳邊的蒲團,自己走到對面,在小應九的攙扶之下坐了上去。
陸鴻正襟危坐,兩人一個相對,便要談到正題了。
“聽說你想休假?”豐慶帝看似隨口說道。
陸鴻欠了欠身,說道:“正是,戰事曠日持久,臣下思及家鄉、念及父母,好生掛礙,特請聖君恩准回鄉過年。”
豐慶帝顯然早就想過這個問題,點了點頭,道:“那也未嘗不可。”
陸鴻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真個又驚又喜,正要謝恩,卻見豐慶帝擡了擡手,阻住了他。
“不過,如今朝廷有兩件大事亟需解決。”豐慶帝說着眯起了眼睛,帶着兩分考究的意味,說道:“若是小陸將軍幫我解決了這兩件難題,那麼任你天涯海角,自去自飛,我來不來管你……”
他的口氣雖然嚴肅了一些,但是自稱也從“朕”變成了“我”,算是折了箇中。
陸鴻心中盤算,自己在神都的時日,攏共加起來也得有幾個月了,這豐慶帝倒確實一次也沒勉強過他上朝……
他能猜到其中一大難題,還是神都留守的問題,但是另外一個卻是怎麼也猜不到了——難道還真把他算進了宰相班子,他一走,政事堂三條腿便能缺了一條?
陸鴻也不敢自作聰明,便老老實實地請教:“不知聖君所慮者何?”
豐慶帝倒也乾脆,朗聲說道:“一者神都誰人鎮守,二者南國何人經略!”
原來是經略南唐舊境……
眼看着過年開春,這倒的確是個問題!
實際上,他早早便與花大爺討論過這件事,只不過當時談的不深,也就沒記在心上。
對於神都留守的人選,陸鴻已經有了備案,但是南國經略這個問題,卻不曾仔細想過。
因此他略略沉吟了一會兒,才道:“神都可調花源將軍回來留守,現任長史孔良盡能擔當安東重任——再以溫蒲、扶吐瀚、賀高等人輔佐,安東無需擔憂。”
豐慶帝顯然也早就想過這個方案,此時聽陸鴻說的這般篤定,便點了點頭,道:“安東是你一手操持來的,你說可行便一定可行。只是花小侯資歷總歸淺顯一些,爲何不請司馬將軍回京?”
所謂“資歷”,一則是領軍時間長短,二則是參戰次數多寡,三則戰績功勳高低。陸鴻是二三條無人可及,因此可稱有資歷,而花源確乎顯得不那麼過硬。
不過陸鴻早有考慮,直接笑着說道:“司馬將軍還是繼續接管安西的好,花小侯資歷雖然稍顯不足,神都還有盧大帥,儘可鎮得住場面!”
既然提到了安西,那便繞不過王睿,以及龍武軍去。但是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提這一茬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