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西市往南市畫一條直線的話,崇業坊幾乎就在這條直線的中間。
晌午時分,就在花源招待陸鴻、吳衛吃酒的時候,天上掛了一個時辰的太陽,這點久違的陽光雖然並沒能融化滿地滿屋面的積雪,但它不僅將無數花花綠綠的被褥、衣裳一股腦兒招了出來,也讓行走在大街上的陸鴻解開了棉袍的衣領釦子,變成了常興的“大翻領”。
此時神都人口約莫有百分之二爲異域番邦之人,可以說是“萬國衣冠”,洛陽城受到西域、東洋、南洋、北漠各種文化的交融衝擊,服侍的流行也是一變再變,今日時興短襴寬袖的襴衫,明日又恢復窄緊直袖的圓領袍,再過幾日,又興上衣下褲的胡服、半臂;襆頭式樣也是五花八門,早年流行高祖時期流傳下來的“武家諸王樣”,接着又興“英王踣樣”、“官樣”,後來並不止襆頭,各種形式的帽子也混雜進來,比如羌人的“席帽”、或圓頂或翻檐的“錦帽”,還有胡人的“搭耳帽”,這些服飾不僅成套流行,還有各式“混搭”,叫人目不暇接,甚至到了朝廷命令禁止奇裝異服的地步。
當然最常興的依舊是傳統的圓領袍,這種袍服解開領口二三個扣便可折翻過來,形成類似胡服的“大翻領”,此刻陸鴻便是這樣一種裝束。
不過陸鴻雖然解開了衣領,卻仍是止不住地汗流燥熱,這倒不全是那一個時辰太陽的緣故。
中午花源在西市的酒席賓主盡歡,藉着一人一壺安西帶回來的高粱酒,喝得面紅耳赤不說,身上更是汗淠如雨。
吳衛那壺酒還剩下一大半,此刻就揣在他的馬褡褳裡,今個他算是見識到了陸鴻的酒量,一想到這人在酒桌上那鯨吞牛飲的模樣,就忍不住打個冷戰。
他捋着有些打結的舌頭,扒着陸鴻的肩膀說道:“老……老陸,兄弟我算是服了!你知不知道,你這就是天生……當兵的料。兄弟見過……的人當中,除了李密源——源哥,就數你能喝!”
陸鴻懶得睬他,這種淡出鳥兒的酒他也能喝成這樣!
“晚上你不準喝了,老子不負責扛你回去……”他把走路有些吃力的吳衛推到小金子身上,自己牽着三匹馬走在前頭。
中午一頓飯吃到申時初,三人這才散了場子,此刻陸鴻與吳衛,帶着小金子在一間茶館喝罷了茶,走到崇業坊時已經到了傍晚夜飯時分。
所謂的清平館就是一個不起眼的酒家,坐落在坊間深處,只有一層大院,佔了崇業坊不到二十分之一的地界。從外面看幾乎和普通的住戶府邸沒甚麼區別
,只在垂花門單層鋪作下方掛了一個“清平館”的牌匾。
吳衛晃着腳步熟門熟路地上前拍打了一遍銅環輔首,不多時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道一人寬的窄縫,裡頭一個門房裝束的小廝探出半邊身子,將三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停在了吳衛身上,小心翼翼地問道:“六爺,您是赴宴還是找人?”
吳衛在神都一班王侯子弟中排行第六,因此那小廝尊稱他一聲“六爺”,看來也是熟識的。不過即便如此,那人也並未將門打開,顯然這清平館看似不甚起眼,卻並不是個等閒場所,連吳衛這種熟人也不能隨意進出。
不過吳衛是深知其中規矩的,並沒有因爲對方的失禮而惱怒,只照實說道:“是鄧老的客人。”
那小廝一聽,果然開了半邊門,躬身道:“那請貴客進來。”
這時只見院內一個人影急匆匆地跑來,邊跑邊向這邊招手,並叫道:“陸兄弟,來得好早!”
那小廝大驚失色,似乎是嫌那人聲音太大,連忙示意他小聲。
陸鴻定睛看去,卻見來人正鄧家的三將軍,鄧波!
那鄧波沒有理會那小廝的擠眉弄眼,上來便向吳衛點了下頭,同時拉住陸鴻的手臂,帶着歉意說道:“你來的不巧,原本老頭子派我在巷口接的,誰知方纔尿急,又折回來方便,竟將接你的事情誤了。”這兩人年紀相差不多,也頗爲投緣,因此說話間沒甚麼假模假式的顧忌講究。
那小廝見他們賓主之間見面,既不見禮也不答謝客套,已經是十分鄙夷,這時聽他說得粗俗不堪,更加大皺眉頭,卻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將人往院子裡引。
陸鴻一面走一面笑道:“倒教老大人費心了,你也受累,何必如此多禮?”他摸不準這地方的深淺,也不好在外面點出鄧老帥的身份,因此只用“老大人”代稱。
鄧波道:“哪裡的話,應該的!家父已經到了。”
陸鴻吃了一驚,“哎呦”一聲叫道:“老大人怎麼先來了!”說着加緊幾步,便往小廝指點的廂院中趕。他特意提前了兩刻,就是打算先到一步,不敢失了禮數,誰知鄧家人竟已早早到了。
不多時進了廂院,只見這小院之中梅花掩映,別緻動人,耳聽得不知從何處流傳來的潺潺水聲,更添一番意境。那小廝送至此處便止步不前,等幾人進了院子,便告罪一聲,退了回去。
這院中只有一大一小兩間屋,大的約莫是約會集衆之地,小的開間進深只有不及五尺寬,離大屋有二丈遠,門前掛了塊竹牌,上面用朱
筆寫了個“清”字,就是廁所了。
鄧波領着陸鴻、吳衛、小金子,徑直推開了大屋的房門,衆人只覺一陣暖意從門洞之中涌來,與室外彷彿兩重天地。
陸鴻在外脫了軍靴,換上一雙特別供應的軟布足套——這是預防客人腳臭尷尬的——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進去,只見地塌上一張長几,幾側一片一丈見方的空榻,約莫是歌舞表演用的。鄧錦鬚髮皆白,精神矍鑠地坐在長几上首,大哥鄧瀾、二哥鄧湛兄弟各在右首陪坐。
他走上前向鄧錦深深一拜,說道:“鴻何德何能,敢勞將軍相候,真正萬死!”吳衛和小金子也在身後跪拜下來。鄧瀾、鄧湛連忙起身,三兄弟各扶一個,將三人攙起。
大哥鄧瀾衝着陸鴻責備道:“陸兄弟,這又不是在軍中陣前,何必行如此大禮!”他是家中長子,又深有家風,因此代父說話,倒也不算僭越。
果然鄧老帥也開口道:“老大說的是,咱們當兵的雖然馬革裹屍,卻不能學文人那般,成天掛個‘死’字在嘴邊。”他雖說着批評的話,語氣卻十分和藹,臉上也是笑吟吟的。
陸鴻起身再拜,這次卻只是躬身抱拳,說道:“謹遵將軍教誨。”說着便在鄧老帥的示意下,在左面上位坐了,吳衛跟在身邊。
小金子本想在門後找個角落坐下,卻聽鄧老帥道:“這小兵不必拘禮,也一併坐下!”
鄧老帥的話語自有一份不可抗拒的威嚴,小金子見陸鴻也點了頭,便戰戰兢兢地在挨着末位跪坐下來,滿懷崇敬地向鄧老帥道:“老將軍,俺是沛縣人,俺認得您,您是武曲星鄧老爺,咱們徐州人的大恩人!”他說話間已是十分激動,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
因爲鄧錦一門駐守徐州十餘載,軍紀十分嚴明,駐軍兵士從不與鄉民糾葛,甚至常常搭橋修路,爲民造福,因此在徐州民間聲望極高,被奉爲“武曲星”立廟供奉。南唐兵馬席捲北向、攻略徐泗時,徐州上下軍民都念鄧公恩義,紛紛拼死相助守城,這才使得一座徐州城堅守數月不倒。徐州城破之後,轄境各地自發起義反抗的數不勝數,鄧家軍攻打沛縣、豐縣內外相應、勢如破竹,也是這個緣由。
鄧錦聽了卻沉默下來,半晌才道:“徐州百姓敬我愛我,鄧家卻愧對黎民,未能堅守,‘武曲星’的話休要再提!”說罷喟然長嘆。
老二鄧湛於心難忍,連忙勸道:“父親,所幸徐州已復歸大周,等年後咱們回去,再爲百姓辦事便了。”
衆人一齊稱是,這才令鄧錦稍稍平復過來。
(本章完)